而在内心深处，韦冰宁肯相信是妻子多年来虔诚的呼唤感动了上苍，小矾才得以重又转世投胎的，他不愿相信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会背叛自己，会与另外的男人媾和。自从得知妻子怀孕以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寝食难安。他极其细致地回忆了这些年来所走过的每一段路程，有的逼仄跌宕，有的宽阔平坦，虽然发生了像小矾夭折、妻子神经失常这类不可违逆的天灾人祸，但总的来说还算是他可以承受的，尤其是离开飞达公司被提升为最年轻有为的副院长后，他更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他原本希望让时间慢慢医治好妻子内心的创伤后，在适当的情况下领养一个孩子，顺利地工作到退休之年，与妻子一道颐养天年的，没想到中途杀出了这么一个“程咬金”来，让他措手不及。这些年由于工作繁忙，他已经很少静下心来回忆过去了，他一直觉得回忆是老人们事情，一个年纪轻轻就靠回忆度日的男人是没有出息的，而且他也一直在通过努力的工作回避各种可能产生回忆的因素。他在单位里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无论是在上面还是在下面他都有不错的口碑，党委领导成员已经暗示过他准备下学期让他接管教学与科研，老院长再有两年就该退休了，若不出意外，他应是天经地义的接班人。他不愿意和安亦静住在一起，更主要的原因是害怕和她一道陷入回忆的陷阱中。是的，他早就从妻子日渐消逝的青春中窥见出了回忆的可怕的杀伤力，这强大的力量足以让一个人生不如死，如同他的妻子一样，既脆弱敏感，又坚忍不拔，是啊，一个坚忍不拔的女人！可惜这种精神用的不是地方。难道一个人活着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给死者在人间保留一个座位么？这样的想法未免太滑稽可笑了。可是，他妻子就是为这个目的而活的。有时韦冰实在弄不明白，安亦静为什么非得将自己逼进死胡同不可，而且还拽要着他一起往死胡同里钻。这些道理他以前不是没有对她讲过，但她根本就不想听，不仅不听，还以小矾的名义诅咒他。难道我不爱小矾吗？韦冰痛苦地拽着自己的发丝，被一些回忆的细节箍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他仍然坚持认为安亦静不管多么疯狂，也不至于疯狂到与另外的男人媾和的地步。这些年来他没有发现她有过其他异性朋友，而且她那种孤傲的性情也限定了她再去结交什么新朋友，小矾死后，她那种疯癫的神情更让人惟恐避之不及呢，谁会和一个疯子干出那种事来？不可能的。韦冰思前想后，把所有的可能性一个个排除，最后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谜：或许真的是上苍赐予的。
大学时韦冰读过《圣经》，“创世记”里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耶和华神许诺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一个儿子。其时，亚伯拉罕已经老迈，撒拉已经绝经。听见这话后，撒拉在心里暗笑。耶和华问亚伯拉罕，撒拉为什么在心里暗笑呢，耶和华岂有难成的事么？撒拉惊骇不已。果然，到了神允诺的日期，撒拉给亚伯拉罕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以撒。这事以后，神要试验亚伯拉罕的诚意，吩咐他带上以撒去摩利亚的一座山上，把以撒献为燔祭。亚伯拉罕毫不犹豫地去了，他在神示的地方筑坛，把柴摆好，捆绑以撒于坛的柴堆上。正当他准备拿刀杀子时，耶和华的使者在天上喝令他“住手！”，天使说，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
韦冰还记得当初他给安亦静讲这个故事的情景，那时小矾还没有出世，那时他和她一样都相信，只要心存敬畏，神就会赐予他们心里所想要的。后来，安亦静便迷上了《圣经》，先是袖珍的缩简本，然后是大版本的《新旧约全书》。先是读得很吃力，后来越读越顺心，而且还暗自做了笔记写了心得。她说过要等孩子出世长大后把这本日记送给她看的，但小矾出世后，他便再也没有看见她抱着那本黑皮封面的大书阅读过了。这么说来，安亦静这次怀孕的孩子只是神赐予她一人所有的了？
4
一天下午，父亲打电话来让儿子回家陪他吃晚餐。韦冰还没有下班，电话是小保姆接的。菊花将电话交给正在阳台上晒太阳的安亦静。
阳台是全封闭的，与客厅打通后安装了落地大玻璃，阳台上摆放着一张圆桌和一把蓝色的沙滩椅。这是安亦静喜欢待的地方。房子太大了，而适合她的其实只是这么一个角落。每天，她就坐在那里喝牛奶，翻阅杂志，起初她依旧是拒绝读报，但有一天她偶然从一张报纸的报缝中看到了一则寻人启事，她看着那张登在报纸上的照片，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于是乎便附带着读了那则启事，读完启事后又附带着读了周围的几条消息，不读则罢，一读才蓦然发现报纸其实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东西，其趣味性就在于它的拼贴效果和平面滑行的优越感。譬如，你在第一版读到了一则灾难性的消息，那么你必将在另一版读到一则与此对应的欢乐和侥幸。你看见战争，你就必将看见和平。这就是报纸的本质，它将家事国事天下事一古脑地呈现在你的眼前，让你在暗自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同时，又深深感到所有的新闻其实都是对业已发生和过去的事件的挽留与追寻，从这个角度来开，你读了那么多的好消息或坏消息，到头来你仍然置身事外，因此你会有一种侥幸感。安亦静就是带着这样的心理来阅读每天的报纸的，她一目十行又若有所思，读完了新的，又读过期的。菊花经常看见女主人表情凝重地独自坐在堆积如山的报纸堆里，就借故说楼下来了收垃圾的，顺手将那些报纸卷成一团扔到了楼下。
这是一段相当有趣的日子。一方面，大量地阅读报纸并没有将安亦静从那个虚幻的世界拉回到现实中来，相反，由于阅读的无序性，造成了时空的混乱感，使她的大脑变成了一架纸浆搅拌机；另一方面，她通过读报终于使自己得到一个与世界和解的机会，她不再烦闷，只是一味地沉湎于对怀中胎儿的未来的畅想中。
菊花用卖废报纸的钱给女主人买了几本时装杂志，对她说，您瞧，这些图片多美啊，我觉得您现在应该多看看这些漂亮的东西才是呢。
安亦静笑道，是呐，唉，也不知道小矾喜欢哪一件。
刚从汉口搬过来那阵子，安亦静忙于布置房间，尤其是小矾的房间着实让她花费了不少心血，但在忙过之后她便意识到自己毕竟是个高龄孕妇，医生说了不能过度操劳的，于是就躺在躺椅上指挥菊花干这干那。等到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以后，她才彻底安心静静等待预产期的到来。她已经决定提前两个月住进医院里去，因为只有那里最保险。她常常让保姆放下手中的活儿过来听她讲故事。她反复讲述一位慈祥的母亲和一个夭折的天使，她们的快乐、悲伤、希望和绝望。保姆总是静静地听，静静地抽泣，每听一遍都觉得灵魂受到了一场洗礼，后来听多了，也就麻木了，想哭但找不到泪水了。后来，她干脆忙自己的事去了，再也懒得理会女主人神经质的话语了。
是的，现在的安亦静似乎也慢慢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趣，她觉得自己正举着刀子，正准备一刀割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母亲、父亲，插过队的周河以及去过无数次的就峰山……她强迫自己憧憬未来，想象小矾长大以后的生活场景。她对韦冰说，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只能取名为“小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韦冰却说，何苦呢？你这是何苦呢！
他没有想到韦冰在这件事情上还要反对她。当然，无论他反对与否，她是决定了的。小矾，她抚摩着自己的肚皮喃喃自语道，你就是妈妈的小矾。她打定主意要一意孤行。
安亦静不是没有过疑虑，有时，她也会这样设想：这肚子里面的孩子会不会是个男孩子呢？如果是个男孩的话，他是不是小矾的转世投胎呢？尽管在怀疑过后，她就会责备自己半天，但责备归责备，却无法让她不去怀疑。她读过也听说过许多关于转世轮回的故事，知道前世的人也可以变成今生的任何物体，甚至是蚂蚁、猫或一条蛇。她曾经在报纸上读到了这么一则消息，说有个人从伦敦来到巴黎，他从来没有去过巴黎，但他一到巴黎就发现自己对这座城市里的一切，包括塞纳河上某条游船，街角边的某家餐馆都十分熟悉，甚至他还认出了许多来往的过路人，可以毫不费力地叫出他们的名字来。这件事给安亦静的启发是很大的，也使她加倍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可是，倘若真的是个儿子的话，她感到自己多么缺乏抚养男孩的经验啊。小矾以前使用的衣物至今依然完好地保存在她的衣柜里，从最小的软底鞋到最大的还没有来得及穿过一次的连衣裙，都被她叠放得整整齐齐的，按四季变幻的序列码放在一起。如果是个女孩，她将少操多少心啊。但转念她又想，难道儿子不是自己想要的吗？那么，会不会是个龙凤胎呢？这么想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胎儿有了感应，她赶紧大呼小叫道，快，快过来！
菊花听见她的喊声后以为出了什么事，就从厨房里跑过来。
“快听！这里，你听，小矾在动呢！”安亦静指了指肚皮，脸上泛过一抹灿烂的红晕。这时，她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腼腆的少女。
平心而论，安亦静在这段日子里是越活越年轻了，连好久没有仔细端详过她了的韦冰有一天早上也对她的容貌发出了由衷的赞美。“你真美！”他说，说着，便试图凑近妻子的身体，但被她推开了。而在另一天晚上，韦冰在外面喝酒很晚才回来，她还没有入睡。她听见他在一阵稀里哗啦的梳洗声后，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她的卧室门前，然后轻轻旋开门把手来到她的床前。这是她搬回来后他第一次在半夜进入她的卧室，此前他们一直是分床而眠的。她感觉到了他粗重的鼻息，和扑面而来的男人的气味，若是过去，她一定灰不由分说就扑了过去，但现在她却很冷静，一来她不敢造次，二来她也没有这种心情。她知道她的肉体是渴望他的，但内心却是拒绝，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内心深处说道：“不！”她知道她必须服从。于是，她装着已经熟睡的样子，翻了个身将脸侧向墙壁。韦冰知趣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怅然地出去了。
安亦静接过话筒，问道：“什么事？”
5
他告诉儿子，最近他一直在明里暗里查访安亦静在过去两年里是否有过什么不检点的行为。“但是，很遗憾，”老人苦着脸说道，“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
韦冰在驱车回家的路上心中忐忑，他知道父亲肯定是要去查的，而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会让他左右为难。明摆着的嘛，如果查出安亦静的确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那么他无疑会与她离婚，但这么一来，院子里的人特别是那些想挤兑他的人岂不欢欣鼓舞了么？反过来，如果父亲查不出任何线索的话，那么，这孩子不就真成了上天与他开的一个玩笑？韦冰当然是无神论者，党和人民教育了他这么多年，他何尝不晓得这是不可能的。现在听父亲这么一讲后，心里反倒舒了口气，但马上又被另一口气堵住了。
“但是，”父亲说道，“我还是没有白忙活。”
“安亦静对你讲过她母亲是怎么死的么？”老人问。
“她说她是自杀的，跳楼身亡。”韦冰喝了口酒，对这件事情他已经没有兴趣了，他关心的是安亦静而不是她的母亲，管她是怎么死的，与我有狗屁的关系。他心烦意乱，觉得父亲大可不必在这样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上费神。
“你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跳楼么？”老人追问道。
“小安说她那时还小，对母亲的死因一无所知，而她父亲也没有告诉她。”韦冰已经不耐烦了，他觉得父亲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不休下去就有些无聊了，同时也在心里替他们老一辈子的人感到难过，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文革的泥坑里摸爬滚打出来，却时不时地还要对那个年月心驰神往，真是莫名其妙。
“你知道她父亲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老人穷追不舍地问道。
韦冰放下酒杯，说道，“爸，您找我来究竟是想说什么呢？我下午开了一半天的会，头都大了。”
“是不是让你主管教学？”老人盯着儿子，说道，“你别以为你老子成天吃饱了撑得慌。”
的确，下午开院党委会议，宣布了这个决定，讨论了教学改革的深化问题，一大堆事等着韦冰上任后去处理。
“而且，我还知道，领导班子里有人对这次调整提出了异议，甚至有人重新提到了你在飞达公司里的财务不清、作风独断的问题。是不是？”
“是的。”这回，韦冰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坐了下来。
“儿子啊，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特别是在咱们中国，更是如此。一些该来的东西为什么没有来，也往往是因为那些该去的东西仍然没有去。这叫什么？联系嘛。”老人语重心长地教训道，“看任何问题都要有联系的眼光，也就是毛主席所说的战略的眼光。你们院里的事你尽管放手去干，干出一些实绩来，用行动堵住那些嘴，而不是要用你的嘴去堵人家的嘴。自然有你现在还看不见的东西在为你撑腰。我担心的倒不是你的事业与工作，我担心的是你目前所面临的家庭危机。这些天来我动用了各种老关系去调查与安亦静有关的人和事，虽然没有查出她近两年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但查出了她母亲自杀的原因。难道你不想了解一下么？”
“您说。”
“她母亲出生于一个纺织资本家家庭，汉口解放那年她父亲的工厂被军管，不久她父母先后阴郁而亡。她母亲原名安琪，自幼喜爱文艺，有一副美妙的金嗓子，曾就读于黄石路教会学校。父母去世后由她父亲生前的一位好友作主，把她嫁给了王洪礼，也就是她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