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几年前公刘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月牙泉与伪散文》。这篇文章对于那些没有真情实意的、矫揉造作的、与群众的心思格格不入的“伪散文”所进行的讥讽与所流露的愤愤之情,直到今天仍可引起我的共鸣。其实,“伪散文”(包括某些名牌产品)并不是七十年代或八十年代的特产,早在五六十年代就有了:那些视民情、民心、民意而不见,一味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劳什子”,是没有资格入“真散文”之列的。真正的散文佳作应该具备“真”的品格,即具备那种真诚的、充满了真情,真意、真思索、真人生之叹之慨的、且与社会生活的真面目息息相通的艺术个性。
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李佩芝的散文是可以被称为“真散文”的。她的散文作品并不多(我所读到的只有十几篇久艺术质量也高低不一,但土的作品中所充盈与流溢的思情,却大都诚挚而恳切。她的多数作品是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抒写的,往往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个性色泽与独特风格。读她的散文,就好像在和一位襟怀坦白而又多思多虑的智者谈心,使人感觉到亲切与信任。这是我依靠直觉产生的总的印象。
李佩芝散文的题材不能说是广阔丰富的,但也不失为多姿多彩。她写过去的生活,也写激荡的现实;她写留恋与怀念,也写理想与憧憬;她写苦,也写乐;写悲辛,也写喜悦;写光明,也写黑暗……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中的一切,只要她经历过与感受到的,她都写。然而,透过她的作品,我们却可以倾听到一种动人的主旋律一一那就是无穷无尽的、燃烧在生活之中的希望与追求的火焰的跳跃。她并不回避现实的缺憾与种种不完美的痕迹,但她是热爱生活的。她的《小屋》(《散文》一九八二年七月号)所抒写的,就是那样一颗以无限的热忱拥抱着生活的心;那种浓郁的生活情趣,那种豁达的生活态度,那种高尚的生活追求,以及那种青春的活力、奋争的勇气与充实饱满的精神世界,都经由一个小小的空间而获得了深厚广阔的展现。她笔下的“小屋”,是有灵魂的:那是一种启迪、一种信念、一种情操的力量、一种从生活的波涛上升起来的、永远不会沉沦的风帆。当然,这也是她的散文创作的整体素质与精神支柱。
她的作品所描写的,既没有惊天动地的英勇壮举,也没有光彩照人的模范事迹;从她的笔端流淌出来的,大都是生活中的凡人小事。但她凭借着自己的洞察力与感受力,却写出了令人沉思的历史背影,写出了变幻莫测的人生意蕴、写出了时代的车轮滚过大地时所留下的断断续续的辙印。在她的作品中,善良的母亲对儿女的爱怜与祝福(《啊,母亲……》,《人生》一九八一年第一期);《写在孩子入团的日子里》、(《人生》一九八四年第三期),从小巷深处传来的童年的笑声与回首徜徉时的脚步声(《小巷》,《延河》一九八二年八月号),人生旅途上的快乐、坦然与超脱(《旅途》,《朔方》一九八三年八月号八从古城墙的壁缝中飘出的一缕缕辛酸与骄傲的云彩(《我从城下走过》,《散文》一九八四年九月号)……无不渗透着时光的感叹与人生的思索,无不披露着历史与时代的信息。在这些精悍短小的作品里,种种人生际遇的苦涩与欢欣,以及那一阵又一阵的急促而又如流水般的生活足音,都以美丽沉着的文字形式而呈显出自己的折光与旋律。她的那两篇感怀于蜀国风情的作品是写得相当出色的,可以说是文采飞扬而寓意深长。《凌云山断想》(《散文》一九八三年八月号),巧妙地以寥寂而风雨斑驳的大佛为触发点,不仅写出了岁月的流逝与生命的常青,而且写出了人的蓬勃生机、人生的高歌与大笑、友情与追求、重负与拼搏,以及那种逆水而进的粗犷深沉的号子声,那种“未成而可成的事功,将实而乃虚的愿望”,那种永恒的尘世间的忙碌,烦恼、进取、挫折与胜利……而《蜀国情思》(《青年作家》一九八四年九月号广正如作品的题目那样,委婉而幽深地抒写了一种人生的感触,其中的《我找不到自己了》这样写道:“我心中也涌起一股柔情的雾霭。我把握不住自己了,我觉得这雾的世界,更有魅力,远比那一丛修竹,一湾河堤、一只帆影,给我的启迪更多、更美、更深远……雾,不是大自然的装饰,不是飘浮的丽纱;雾,是大自然的微笑,是她脉脉的柔情,是她期待太阳爱抚的羞涩的流盼……”而在《我渴望着回音》一章中,当她的心思萦回在峨眉山的时候,那种执拗地等待千山万岭响起爱的回音的惓惓之情,包孕了多少人生的波折、命运的遐想与灵魂的寻觅哟一这种渴望回音的情愫与襟怀,既可以使我们想起那热情的呼喊被林海吞噬、被山泉流失、被白云消融的岁月,也可以使我们想起那即将到来的、山呼海啸般地引起大地共鸣的未来。李佩芝的感觉(生活的感觉与艺术的感觉)是敏锐深沉的。她的视野细致而高远,想像力也悠长而开阔一一她的抒写,往往不被一时、一地、一事所困惑与束缚。她总是能够机智迅捷地捕捉住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小画面、小镜头、小情趣、小屋、小巷、雾的山、凄寞的大佛,拉纤的汉子,留在沙滩上的深深足迹,弯弯曲曲的小路,母亲、女儿、儿子,迷蒙的波影,古老的城墙,悠长的线路,小学校的中午,石壁的自在与苦恼,坐船,旅途见闻,高高的窗口……并与这个社会、这个广袤的世界衔接或叠合起来,从中发现、开掘某种与自己的思情相通相融的人生的或历史的信息,而且精心地构筑起属于自己的个性的、想象余地丰富的艺术境界。
当然,李佩芝散文的境界并不是飘飘的,不是那种供闲逸的高雅之徒酒足饭饱之后玩赏的小摆设。她的抒写语言,虽则清秀、丽雅、潇洒、自如,但更突出的是畅达、悠长、诚切、深沉。
从作品的表层看,她的散文似乎应属优美的审美范畴,然而透过这种外在的文采,我们却可以窥见一种刚健强劲的气质,一种归属于崇高范畴的审美特点。她的作品,以其强烈的启迪感、思索感、信念感、奋进感与理想色彩,以及那种女性的自尊、倔强与强韧,显现出一种独特的外柔内刚的美学风格。她在《迷蒙的波影》(《文学家》一九八四年第二期)曾表述过这样的心绪:“……你觉得我不会享受人生吗?不,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在我心中,理想、事业、爱情、生活,是严峻而富有诗意的。”又说:“我,我和我的同辈的人们,也是慢慢地悟出,生活中,除了那些炫目的色彩撩人心绪外,还有更深沉的东西,使你信任人生呢……”而那个艰辛地行进在小路上的“她”(《小路》,同上),是那样地令人肃然起敬——“她知道,小路再细,也没有尽头。要在这儿永远走下去,可得是个勇敢的女子。她自信,她是。”她像路旁的一块石头、一棵小草、一朵野花,但的确是一种女性的自尊、自爱、自强、自立的人生写照,一种从贫瘠的土地上升腾起来的潜在的精神力量的体现。
她的《在悠长悠长的线路上》(《新疆文学》一九八三年十月号是一篇抒写边塞之行的好作品,那种深深的、悠长悠长的思情是多么动人心扉一一“我不知道,大西北何以这样吸引我。人们到苏州、杭州去了,人们到上海、广州去了。我却向西。向西。车在荒原上驰骋,摇荡着我的梦。窗外是大戈壁深灰浅灰的石砾,火车碾过去,碾过去,总是石砾的世界。天边,祁连山峰沉寂地延伸着,仿佛我走多远,它便伴随我多远似的。我心头揉进了丝丝甜甜的酣畅,流通到我全身的血液里,啊,大自然这场严峻的深情啊!”这篇充溢着西部色彩的作品,不仅印证了她的生活感受能力与语言表达才华,而充分流露了她创作上的那种真正的思情追求,那种严峻的生活目光与荡漾着历史感的人生意识。她的作品是可以当作诗来读的,而且不少篇章本身就是诗;她也很讲究作品的氛围感与抒写基调,但从这种诗一般的氛围与调子中蒸腾起来的,不仅仅是深长温暖的热情,而且是一种意志、一种精神、一种寻觅美好的剧烈冲动,一种崇高的、百折不挠的信念与驱力一我觉得,这才是李佩芝散文的真正美学价值所在,而这种价值又恰恰是过去的与现在的不少散文作品所缺乏与显得微弱的。
不难看出,李佩芝的散文创作是富有前途的一一这既不是捧场,也不是鼓励,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因为,她的作品不是那些无病呻吟或寻觅一点儿小小的境界的“大路货”,而是热爱生活的人所独具的一种严峻而又真实的人生感触的恳切袒露,一种历史意蕴与时代光泽诗情化的抒写。特别是她的那种外柔内刚的美学风格,无疑的给处在窘迫状态中的散文界带来了一股清新的风。当然,在我看来(也许是题外话),李佩芝的散文创作也有令人不满意的地方:一是写得少了一些,也许是工作繁忙,业余时间大少,但面对着读者的愿望,是不能拿来当作解释的理由的;二是作品的西北色彩还可以获得更进一步的整体性的强化。大西北是一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在这块辽阔、犷悍、深沉的土地上,不仅是生长诗与小说的,也应该是培植独特的散文的。应该说,这里孕育着她所追寻的散文;鲜明的色彩,沉重的格调,浑厚的旋律,永恒的希望,坚忍的信念,顽强艰辛的人生,不屈不挠的历史,与时代一一变革着的时代的足音相吻合的庄严的回声……这一切,作为西北的散文作家李佩芝,我想是早就意识到了的,而且正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道路。
一九八六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