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承认,常人生存的世界只能是一个表象的世界一五彩缤纷也罢,暗淡无光也罢,我们往往难以穿透那层包裹着生活的极厚的迷雾,于是,表象背后的那种真实,也就不容易感受或捉摸了。而认真的人,决不会就此罢休。他们总是在观察着、思考着,竭尽全力感觉或体验着斑斓驳杂的生存环境;他们慢慢剥去伪装,或逐渐撕开表象的重重迷雾,以便看明白幕后的情景。这是一件难而又难的事。然而,它又是一件可能造就光彩的事;也许,还是一件可怕的事。所谓“最优美的最危险”,此间的意味亦然。
我觉得,就“认真”而言,朱苏进便是这种类型的作家。他的散文集《天圆地方》(江苏文艺版)似乎始终呈显着这样一种效应,即尽可能地让你生活得明白一些。明白之后呢一一太明白了,不是轻松便是沉重:轻松是因为看透了人事物理的本相,沉重是因为又给本不轻松的生活添增了各式各样的忧患,或不可名状的危机感。苏进说:“不当作家,终生遗憾;当了作家,遗憾终生。”看得透了,想得深了,也就免不了忧心忡忡(甚至是杞人忧天1且生长出有名无名的烦恼。苏进的“遗憾”之中,是否也含有这样的“遗憾”呢?
苏进曾有两篇散文颇具洞观的智者风采:一是《分享尼克松》,一是《分享张承志》,尽管对象不可同日而语,内容的延伸亦大相径庭,且前者“分享”的是人,后者“分享”的是文,但“分享”的说法,倒是道出了对于阅读期待或阅读满足的绝妙形容。依此类推:苏进的作品也是值得“分享”的:可以“分享”穿透的愉悦与痛苦,可以“分享”剖露之后的明白与烦恼,也可以“分享”某种“最优美”或“最危险”……当然,你大可不必认同他的观点及见解,更无必要与他的深刻保持一致(你可以拐个弯或干脆背道而驰就如他在“分享”上述那位作家时,也不排斥对于某些“极致”的怀疑,以及那种以困惑方式传达的否定。但无论怎样说,既然是“分享”,也就意味着肯定了对象的价值可能性。而这里所说的所谓价值肯定,往往体现在“分享”的过程中,体现在过程所可能滋生的由此及彼的各种启示或富有个性色泽的联想之中。我想,这是一种瞄准对象、然后才可能“分享”的姿势。
对于苏进来说,早已跨越了“抒情小品”的岁月界限。他几乎不写风景名胜。其实,他所涉足的风景名胜乃至古迹遗址,绝不少于其他作家,但他不写,或极少以此作为自己的题材。他的对象,大都是“人事物理”,即便是写山,也不是某一座山,而是山的综合,而仰仗着山表达某种“存在”的理解(《山是站起来的大海》)。这便是苏进散文的品格(或品格的一个侧面)。他把对象与自己的感受力糅合在一起,从而向读者揭示了一个更真实、更能体现“存在”、也更吻合自己心意的“山的精神世界”一作品赋予山以强大的生命,于是也就实现了、铸造了“人的精神”的外化形态。其实,此山已不是彼山,其间已倾注了写山者日积月累的生命经验。说到底,关键还在于作者的感受力,以及作者理解或剖露人所置身的这个生存世界的可能性。
苏进是小说家。在读了他的小说,再回过头来读他的散文,便可发现春中的一致或不同。所谓不同,实际上也只是文体方式的不同,倘就散文角度论,我们只能说,苏进的散文更具杂记或随感录的风采,题材选择也更丰富一些;而在内涵或思路方面,则呈显出与小说的近似,即某些质感的一致性,如看得透、想得深、穿越表象的力度乃至卷入现实而又跳出眼前现实的艺术才能,等等。一个好的小说家完全可能是一个好的散文家。这是由作家自身的实力决定的。当然,小说创作与散文创作都需要体现精神质量的投入,但相比之下,散文创作的投入,要显得纯粹或直接一些,也更靠近作家的内心世界一些;而虚构之类的技巧,在散文创作中少有用武之地。总而言之,散文更能让人感受到作家的真实。
苏进的小说基本上都以军人生活为描写对象,而他的散文则不然。其中虽有战争、兵器之类的感怀(如《最优美的最危险》、《古老的话题》等),但多数话题却是常人的生活,如谈论人物的《分享尼克松》,谈论围棋艺术的《天圆地方》,谈论自己的《假如还有一次人生》,以及谈论生存现象的《“天真”的声明》、《被一个愿望伤害过》、《我就是酒》、《了不起的自行车》、《背影》等。但有一点必须注意到,即对于苏进的散文来说,抒写对象并不重要,而话题的延伸才可能构成作品的命豚。从某种意义上说,话题对象(如尼克松、围棋艺术、兵器、自行车、喝酒、人的背影、山以及各种人事物理现象),只是作者传达感受或表述理解的契机,也可以认为是一种洞观世界的窗口,目的还在于让人窥见现实及人生背后的“存在”,或感受到那种形而上的意味。
譬如,《天圆地方》写的是围棋艺术的乐趣,但其中的表达却跨越了围棋的界限,且汇入了各式各样的与围棋既相关又无关的联想,诸如人生感悟、世事格局之类;小至个人情性,大至宇宙之谜,可谓天圆地方,包罗万象,卓越的见解俯拾皆是。照例说,围棋艺术是一门很专业的“精神体操”,但作品所实现的抒写境界,恰似敞开了华丽之门的肃穆殿堂,即便你不谙棋艺或根本不会下棋,也可进入作一番属于你的、且拥有无穷乐趣的生活巡礼或人世感悟。又如《分享尼克松》,作品谈论了这位世界级的政治风云人物,但触类旁通所及,则绝不止于尼克松的点点滴滴一尼克松只是一个话题(所谓“议论总统”),而作品经由尼克松的“起伏跌宕”,他的成功与灾难,他的大辉煌与小伎俩……所牵引出来的诸多感受与见解(“议论总统”的副产品),才是作品的真谛所在——就如作品的最后一句话:“从审美角度看,他是一壶老酒”。“老酒”是供人品尝的,其滋味的品尝或许还会有另外的角度。再如《最优美的最危险》,作品的话题是兵器一一“世上什么事物最优美也最危险呢?”作者的提示是:“在精神方面,是思想,或者幻想”;“在物质方面,是兵器……”实际上,精神与物质如何能分离?作者认为,“要知道,任何武器,在铸造它时都铸进一种审美观,一种意识形态,一种哲学构思”。作品从兵器谈起,免不了要涉足战争,但最终企及的,却是相关人类前景的“大块文章”,而这里的“文章”,又牵扯到作者寻觅到的一种法则,即“最优美的最危险”,而为了印证这一法则,作品也就突围了兵器与战争的界域,以至深入到了微妙的社会人性世界,深入到了历史的源头及已经逝去的历史风云。结论自然是让人忧虑的,即人类在追寻优美时也在为自己制造无休止的危险一撕开生存的表象,也就看明白了另一种更为真实的真实,即人类正在无法克服的悖论中挣扎。
苏进散文的“认真”与过于理性,也许是一种传达的冒险,但这里的冒险,却体现了作者的“探索精神”一让人觉得作者是一位出色的“侦探”:他为了“窃火”而潜入生存表象的背后……我想,苏进的这种“冒险”,便可成为一种独特的艺术精神。实际上,这已经构成了苏进散文独有的品格。
一九九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