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明不在办公室,但电话铃声不断,秘书小赵忙个不停。他正在开紧急会议,由于镇守河南的胡宗南部擅自撤守,日军顺利地攻占信阳和商城,继而占领湖北麻城等地,直逼武汉,形势十分严峻。
空袭在加剧,爆炸声持续不断,一座座房屋轰然倒塌,汉口眼看成了一座孤城。
10月15日,沈仲明打电话通知董子琛,军委会经过数度缜密讨论,已正式决定放弃武汉,实行战略撤退。要他速安排船只,运送余下的各机关工作人员撤离。
过了三天,武汉卫戍司令部发出告示,紧急疏散全市所有的人力车和机动车辆。当天晚上,几千余人力车统一集中在汉口中山公园,准备撤退。翌日清晨,市面的马路一片空寂,已不见有人力车的踪影。
恐慌像阴风一样四处流窜,人烟稠密的江汉路,也如倒伏的多米诺骨牌,大小店铺陆续停止营业,一家家的排门哗啦哗啦全都关闭了。
以后的情形,一天比一天紧张,坏消息如雪片一样飞来,敌人已在石灰窑、黄石港、兰溪、鄂城等地登陆,大冶金牛镇也发现敌人的踪影,已距咸宁不远了。
街道上一派匆匆逃亡的景象,难民们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处逃散,大智门火车站,江边码头的人流还在增加。没及时走的,就守在家中,或蜷缩在街头巷尾,凄惨地等待着宿命。
董子琛还在码头紧急抢运物资,今天是最后的时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想到此,胸口就有些发堵,莫名地难受,又想起一个人来,还是割舍不下,便要手下负责一下眼前的事,他出去一趟就来。
他急匆匆地赶到罗家居住的里份,见不少住户已大门紧锁,人去楼空。有的正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匆匆离去。罗家的石库门敞开着,里面悄然无声。
“佳莉——”
他推开房门,不见人影。
隔壁房里像有动静,他赶紧奔了过去,是个女人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他认出是罗家做粗活的用人王妈。
女人看他站在门口,显出几分惊慌,忙道,“佳莉走了,是玉倩把她叫走的。”
“几时走的?”
“刚走一会儿。”
“知道去哪儿了吗?”
王妈摇了下头。
他站在天井里,透进来的阳光斜照在墙壁上,一点点地移动着。店铺都关了门,这个时候会去哪儿呢?时间一分一秒地飞逝,码头上的轮船不等人,他也将赶着最后一班货船离开此地。
他焦急等待佳莉时,刘明泽正匆匆地走在汉口的大街上。
“看《新华日报》最后一期……《告别武汉父老》……”报童的叫声在行人寥落的马路上回荡,尤为凄切,刘明泽听得一阵揪心。
他来到海军俱乐部,与霍桑几名留守的外国记者辞别。
冷清的气氛。彼此都有些伤感,几个月里,他们共同奋斗,怀抱希望。霍桑曾对他说:“我们是一起的,站在正义和真理的一边。毕竟中国是被侵略的国家,日本人残酷地蹂躏了它,我们对中国表示同情,正因为如此,在我们中间也形成了一种相互同情与合作的关系。”
但此时,他们也在反观这一年的中国形势,确实不太乐观。当中国军队受到巨大伤亡时,日军却在取得节节胜利,而武汉大会战也以失败告终,最终将落入敌手。除开军事实力上的悬殊,国民政府在战略和战术上也存在不足与失误。调集一百多万的兵力,以连绵不断的一线式阵地进行防御战斗,且逐次使用兵力,缺乏有力的战略预备兵团。在会战过程中,处处追随在敌人行动之后,常处于被动地位,不少打法类似“挖肉补疮”。
在指挥体系上,受人事关系影响过大,许多兵力调配不是以作战需要为依据,而是按派系及资历任官,职务与所属兵力不适应,造成“屋下架屋,床上叠床”的弊病。而命令和报告的转达,自军事委员会至基本战略单位的师,都要经过战区、兵团、集团军、军团、军五个层次才能到达,难免贻误战机,等等。
尽管如此,几位也都看到,在这短短的十个月里,中国人民在抗战中所做出的顽强抵抗,以及这十个月里中国局势所发生的重大变化。
对此,霍桑深有感触道:“这个时候谈论十个月的成败得失,似乎尚早。但国共合作呈现出的非同寻常的和睦局面,让内部派系斗争减弱了,两党关系改善了,国民政府一度能容忍不同政见,限制政治上的打压,灵活地运用宣传;共产党的行为也表现出惊人的相似。由此就开创了一种宽容的氛围,有利于社会和文化事务的实验,这种实验对一个中国首都是独一无二的。”
国际合众社的记者肖恩也有同感:“国民政府为了促进团结和政治参与,鼓励相对宽松的舆论和文化自由,并向外宣传了这一时期社会管理与文化活动上的重大变化,而这些变化也是战争的一部分。武汉十个月的保卫战,虽然在日军长时间的围攻下,中国军队战败了,武汉失守,但武汉的抵抗运动鼓舞了全国士气,致使国际舆论普遍反对日本,中国人赢得了政治上的胜利。”
……
无论真知灼见,还是同情弱者,都给此时忧伤的刘明泽一种安慰,有黑暗里洞见曙光之感。这些话从局外人口中说出,就确实了,或许是旁观者清。但他也相信,这十个月的武汉保卫战,一定会对以后的战争局势和中国社会产生重大影响。
时间不多了,他站起身,向几位握手告别。在武汉的几个月,彼此已是伙伴或同志般的关系,他们共同度过这段难忘的岁月,都存下了珍贵的记忆。
一时心潮难平,慢慢往外走,刚到外廊,忽然听到一声“明泽……”
的轻唤,晃眼见窗口边倚着个女人,顿时呆住了。
“徐瑷……是你……”
“我来过几次了,你不知道吗?”徐瑷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知道,我也去找过你。”他忍不住说。
“是真的吗?”徐瑷有些不敢相信。
“是的,找过你。”他目光灼灼地对着她。
“究竟没找到,还是我来找你。”徐瑷凄凉一笑。
刘明泽听得心里发酸,不由说:“那就一起走吧,时候不早了,我带你上船。”
徐瑷却没动,摇着头说:“我走不了。”
“为什么?”刘明泽奇怪地问,“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徐瑷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在等个人。”
“等谁?”
徐瑷把脸转向一边,没吱声。
刘明泽的眼前倏地浮现舞厅里她与一个男人翩翩起舞的一幕。苦涩又漫了上来,一时难以抑制,便催促道:“总不是时候,快走吧。”
她低了一下头,小声说:“我有事呢。”
“有什么事?不就是跳舞吗?”他忍不住讥讽道。
“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个跳舞的,”徐瑷一下触动了心结,忽地一悲,转而冷笑道,“好吧,我也让你知道一点,你不就是共产党吗?”
刘明泽听得一怔,不由问道:“你怎么打听到这些?”
徐瑷轻轻一笑:“你以为你的记者身份就那么天衣无缝?《前沿》查封时人家就盯上你了,连你在《新华日报》都一清二楚。”
“你是……”刘明泽突然一下不认识她了。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现在不能跟你走,我曾那么地盼望……但现在不能了。”
“为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除非离开你的组织,你会吗?”
刘明泽摇了下头,他感到空落得难受,“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徐瑷不吭声,她想说,是你让我改变的,我只能离开你,现在知道已经晚了,我们都身不由己,只能各走各的道。忍了一下,究竟没说。
“可是,”刘明泽还是不忍心,“你留在这里,会有什么好处呢?”
“我有我的考虑。你就放心吧。”
刘明泽忧伤地看她一眼,然后点了下头:“那好吧,我走了,你保重!”
徐瑷望着他的背影,忽而喊了声:“你等等!”
她跟上前去,陪他走到楼下,一直来到大街上。
深秋的太阳惨淡地照着寂寥的马路,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他们俩,像走在一片荒漠里,他和她,没有别人,真想就这么一直走着,走到尽头,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跟我走,别留在这里。”他还想争取她。
“不行啊,我得办完事情。”见刘明泽疑惑地望着她,停了一下,低声说了句,“我父亲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他不禁问。
“前不久,被炸死的,”徐瑷倏而有些哽咽,“他到处找我,要带我回去……”
刘明泽站在那里,一直低头不语,半晌,他抬起头,凝视着她说:
“好好活着,到时我会来看你的……”心里一揪,有些说不下去,便调头往前走去。
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凄怆的颤音:“明泽……我一直爱你!”
他一下站住了,胸口一胀,眼前顿时模糊了,不敢回过头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那个夜晚,刘明泽拎着一只皮箱,赶上了最后一艘小火轮。彼时,浓云遮蔽着一钩半弦月,看不到一点星光,江面漆黑如墨。眺望南岸,曾是万家灯火的武昌,已沉寂得如死城一样。黑黢黢的蛇山,对岸汉阳的龟山,如幻似烟,已与夜色化为一体。黯淡无光的汉口江滩,一幢幢的楼房像被巨大的幕布罩着,森森如鬼影。
江汉关的大钟还在毫无知觉地走着,一分,一秒,随着默默东去的江水一起流逝。等待的时刻焦急而又漫长,对于即将离开的人,那种忧伤实在难以言表。
钟楼的威斯敏斯特曲又照常响起,10点整,指示最后的时刻已到了,小火轮悄然开动,划开两道弧形的波浪,孤独地前行。刘明泽立在船舷上,凝望着黑暗中的汉口,十个月前来此的情景,历历如在昨天。江汉关在渐行渐远,还有他心爱的女人……想到这座美丽的城市即将遭受的劫难,一种无力拯救的痛楚绞缠着他的心,转身的一刻,黑夜里的城廓已被泪水模糊。
最后一班船已经开走了。没能挤上船的人失望地坐在岸边,看着他们逃生的希望飘远。与此同时,那些留守的人,包括一些外国人,还在紧张地忙碌着。有的则在法租界里某个酒吧里聚着,借此排遣日军的炮火打来的恐惧。
10月24日,长江北岸的日军已进占了黄陂,逼近汉口。长江南岸的日军推近到距武昌仅30公里的葛店附近,已对武昌形成了东、北、南三面包围的态势。
蒋委员长已正式下达放弃武汉的命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在武汉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郑重宣布国军自动退出武汉。
然而当天,魏行健所在的中山舰还在武昌金口江面上巡航。
上午9时许,一架日本侦察机突然从东面飞临金口,在中山舰上空盘旋,正在舰首负责操练的魏行健上尉发现敌情,立即向萨舰长报告,一时炮火齐发,敌机慌乱中调头东逃。
下午3时许,又响起隆隆的飞机声。只见日军的六架轻型轰炸机,呈一字鱼贯轰炸队形,向中山舰疯狂地扑来。舰上的官兵听到警报,迅速各就各位,严阵以待。不可避免的战斗来临了。
日机在中山舰上空兜个圈子,又兜个圈子,然后采取急降投弹,对准中山舰雨点般地倾发,江面顿时腾起一道道水柱。由于中山舰的主、副炮已拆装在几个要塞上,只剩下两门20毫米火炮,一门德制高射炮和两门英制小型火炮,火力薄弱,萨舰长便指挥军舰巧妙地增减速度,进行迂回躲避,以避开敌机的攻击。
那时,魏行健就站在舰首,正负责驾驶台左右两舷的高射炮发射,却在这紧要关头出现了故障。敌机发现中山舰无还击能力,便对准舰首俯冲投弹。轰隆一声巨响,正在检修炮台哑口的魏行健,顿时被掀倒在地,一条手臂瞬间被炸飞了,血流如注。浓烟滚滚之中,他看到萨舰长被炸掉了一条腿,还在强撑着指挥作战。
他挣扎着往舰尾挪动,那里还有一门火炮,不能让它也哑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