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迟疑了一下,说:“那么,会不会并没有什么不速之客,这仅仅是我们内部出的一件凶杀案呢?凶手只是泄私愤而已,达到目的后,就停手了。”
渡边苦笑说:“我也希望事情如你所说,但却不敢如此一厢情愿,先等着搜查的消息吧。”
车站内,犬吠声声,巡逻队全体出动,牵着几条德国狼狗穿梭于车列之间,嗅闻着每一处可疑地点,细密如筛网仿佛。渡边脸色铁青,甚至不顾军火储运的禁令,点起一根烟来。佐藤手执地图,望着四周伫立如林的岗哨,狐疑重重。
大约一个钟头后,几条狼狗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原本停留机车的地方,围着一块铸铁井盖狂吠不已。士兵们取来撬棒,将这个严丝合缝的井盖挪移开来,露出了里面被强行塞入、扭曲变形的尸体来,立即吹起警哨报讯。
渡边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和佐藤一起快步赶往现场。
他一眼看见了死者被剥除外套后,内里衬衣上铁环的标志,马上省悟过来,他尖声喊叫道:“这是火车司机的尸体,快去察看机车!”
他歇斯底里地挥舞着手臂狂吼着,霎时间,又一个不祥的念头闯入脑海,他不假思索地说:“立即联络丰城车站,包围十二号机车,车上的人是反日分子,是反日分子!”
一分钟后,电讯室里的电话发疯似的忙碌起来,但却无法打通,通往丰城的线路被破坏了,无法联系。渡边挥手,让电台紧急呼叫丰城方面。报务员一遍又一遍地呼叫着,一刻钟后终于接通了。那边回应,已经收悉,已经收悉。
渡边擦了下额头的汗珠,脱去了军服,喃喃地说:“这时候拦截,应该还来得及,但愿还来得及。”
他这番自我安慰之余,重新点起了香烟,向西翘首以盼,期待着有利的消息。至于早间随着多辆军列出站的十二号机车,此刻确切的位置与动向,只能靠臆测来判定了。
此时,十二号机车已经提前一个钟头抵达目的地,在车站内缓缓停下。早已遵照计划行动的守备队立即忙碌起来,整整六节装载满枪械、弹药的车皮被牵引推送过来,依次搭上挂钩,串成行。
驾驶间里,姚锒脱去衣服,赤裸着上身,将煤炭一锹一锹地铲送入炉内。从山东奉调来,在铁路上参加过多次劫车的司机老罗,稳坐在座位上,低声笑道:“姚同志,这还是第一次大摇大摆地开着鬼子的车,让鬼子给伺候着呢,待会儿,大部队就有接应吗?”
姚锒点头,说:“是啊,今天,咱们干的就是这件事,不过眼下出去,卸下货物后,我们还得再往吴尚站去,回敬鬼子一车皮炸药,把他们处心积虑掩盖偷运的军火送上西天。”
老罗呵呵直笑,摩拳擦掌道:“这个我拿手,非常拿手,你就瞧好了吧。”
他们在车头内闲聊着,外面的鬼子兵忙得不可开交,四十分钟后,一个负责装载的军官快步过来,行了一个军礼,高声说:“已完成装载,请出发吧,祝你们一路顺风!”
姚锒笑了笑,问:“负责押运的警卫小队上车了吗?”
军官颔首示意道:“在最后一节车厢,坂本少尉负责,如有意外,请与他联系。”
姚锒道了声谢,回敬一礼,往火炉里加了一铲煤,只见火光熊熊,蒸汽腾腾,老罗拉响了汽笛,一声悠长的呼叫久久地回旋在车站上空。火车启动了,轮轴缓缓地运转起来,并逐渐加快了速度,驶出了车站之后,是两边夹持着坡道的护栏,护栏后面,鬼子们持枪警戒,气氛紧张。十分钟后,这些坡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排密密麻麻直戳天空的白杨,枝叶茂盛,看不清外面的动静。
再十分钟后,树林渐渐稀疏,农田、水塘、河流、荒坡一望无垠。姚锒穿上外衣,从衣兜里取出地图,指点着说在去下一个站点县城的半途停车,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卸货,大部队在那里埋伏等待着呢。
老罗低头看看他手指之处,说:“好的,我知道这条线路。嘿嘿,也亏得鬼子把这批货存放在了丰城,直接从吴尚走的话,那条线车次太密,能有一刻钟的空隙就不错了,根本来不及卸货。”
姚锒一笑,说:“这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渡边自以为机关算尽,却反而入我彀中了。”
列车高速飞驰着,两边远处的风景闪电般向后飞掠。又过了半个钟头后,远处隐约升起了一道浓烟,扶摇上天,在风中摆动摇曳,煞是醒目。
老罗笑了一声,说:“来了!”
他操纵列车放缓了速度,徐徐向前。不一刻,有人趁机登车,在末尾一节车厢的交界处,扳开了挂钩,押送的鬼子小队所乘坐的军列与前节车厢分开并拉开了距离。不一刻,前方路边出现了两队持枪的士兵,挑着太阳旗,腰板挺直。
姚锒从车窗内探出半个身子,做个手势。那边领头的军官用日语厉声叫道:“前方铁路被破坏了,请暂停下,等修路完毕后再继续前进。”
姚锒伸出大小拇指,摆出个六字,冲后面车厢示意。军官点头而笑,举起拳头挥舞了一下。车身完全停了,姚锒跳下车头,跟那军官握手,向后面走去。最末一节车厢内,正在休息做梦的守备小队觉察了车速停滞,纷纷起身开门察看情况,发现沿着铁轨列队的日军部队,一时间不知所措。却不料,这些士兵们突然间一起举起了枪,对准了车厢内齐齐开火。车厢内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被打死在车内,连武器都没有来得及拿起。
姚锒跟前来接应的新四军干部再度握手致意,问:“姜部长呢?”
那人向远处做了个手势,突然间遍地里站起了无数伪装得严密的士兵和老百姓,他们将事先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马车、骡车、牛车赶过来,打开五节车皮,开始搬运车内的枪械物资。一时间,军列的一侧,所有车厢都门户洞开,大群抗日根据地军民忙碌其间,车水马龙,以多条线路拖载着沉甸甸的货物向远处的公路边集结。公路上,停了一溜的军用卡车,周边,有接应队伍四散开来,警戒保卫,不少战士们放下了枪,帮助老乡们推拉车辆,翻过坎坷障碍,搬运物资上汽车。田野间,到处是人和车,喧嚣一片。
姚锒站在车顶上,手搭凉棚眺望着这宏大壮观的场面,心情激动起来,对走近来的姜部长说:“卸掉了军械,得留给我半车皮炸药,留着完成剩下的任务!”
姜部长点了下头,仰面望着他,说:“同志哥,你要保重自己,不要作无谓的牺牲,革命队伍,缺少了你这样的骨干力量,那可是巨大的损失啊!”
姚锒点起了一根烟,悠然回望吴尚方向,轻屑地笑道:“渡边哪里敢想象,我居然还能杀他个回马枪,用这趟列车换取他的全部军火,他输定了!”
10
姚迅指挥队伍迂回向东,避开日军重兵严守的车站西北两侧,准备由薄弱环节突破,但薄弱环节是相对而言的,必须在东边发动一次佯攻,必然吸引日军的活动,并调动其兵力驰援,这样,才有可能达成战术目的。在军校时熟读的兵书,但一直耽于特工任务,无法施展将略,他做了如是计划:兵分两路,留三分之一的兵力佯动,三分之二的兵力奇袭强攻,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摧毁这些囤积在车站内的军列。
此前他有意草拟了一份电报,大意是我部已经完成主要使命,正渡江南去云云。这份电文,用的是以被日方破译的密码发出的,用来迷惑渡边,让他产生误判,只当自己坠其奸计,已然率部南归,高枕无忧之时动手,自然胜算更大。
至于引起他警觉的警报来说,他却未能理出头绪来。但毋庸多言,这样一定跟姚锒有关。他拍了下脑袋,暗自后悔太过大意了,竟然先纵虎归山,不过,他此刻倒不担心姚锒能劫夺军火,渡边煞费苦心,用了如此多的心思,来掩护军火计划的实施,从他的手中夺取军火,比虎口夺食更难。
队伍迅速分开,各自抵达预定位置埋伏。
姚迅依旧找了棵树,登高侦伺车站方面情况,遥遥隐约可见日军在站内四处搜查,寻找着什么。他不禁为兄弟担心起来,万一姚锒正在车站内,已经露了行迹,鬼子正在围捕他。倘若自己这一进攻,引爆了那成千上万的弹药,这个车站连同其内的所有人,都将粉身碎骨。
他犹豫了两三分钟,咬咬牙,不去考虑了这个问题,抬腕看表,已是东边预定发起进攻的时间了,便扭头向那边望去。
霎时间,三发信号弹掠过了天穹,在白昼里浓烈的阳光和湛蓝的天幕下,并无夜间时的惊艳之美,只是三道白色的流星,升起落下,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紧接着,战斗打响了。他微微合眼,聆听着熟悉的捷克式机枪、汤姆森冲锋枪,以及迫击炮轰击所组合的声响。
车站以西,日军防御阵地上,浓烟滚滚,但随即,日军火力开始反扑,掷弹筒的不断射击,还有九二式步兵炮、四一式山炮参与进来,炮弹着地轰响,烟火弹片迸散,历历在耳。他抬起望远镜,察看车站内的动静。日军正在整队集合,分赴各处阵地工事。两个军官正在大声地叫嚷着什么。他看不清楚面目,但从姿态和手势中,隐约辨认出其中一人正是渡边大佐。
他冷笑一声,向请求动手的部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这会儿,南边的诱敌之战才刚刚开始,他要稳住阵脚,等日本人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过去再动手,以确保一击得手。
车站外南边阵地,佐藤联队井上大队一部布署了两道防线,轻重武器火力点配备密集,都有钢筋水泥堡垒掩体,而阵地前面对的,又是特意拆出了开阔的空地。纵然对方攻势凌厉,守军也只是在刚开始的短短时间内陷入被动,不久后便被掩护的炮火轰击增援所挽回,重新控制住了战场。
佐藤立即率副官等人赶过去察看交战情况。
渡边刚刚接到丰城日军的电报,十二号机车已经挂载上六节车皮离开了,正在用电台呼叫随车押送部队,消灭司机,予以强行接管,夺回军列。他心中惊疑不定,正要调来铁甲车,去追击那列被劫持的军火,谁承想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便被南边这突如其来的枪炮声吓了一大跳。居然有敌人敢于袭击他屯集重兵的所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登高察看,隐约间看到的一批皇协军装束的部队向已方阵地进攻,火力凶猛,用的是美式武器,不觉惊叹道:“这是军统别动队,他们不是得手后渡江南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立即接通了江防司令部的电话,查问真相。江防司令官山口少将告诉他,炮艇大队,陆军江防部队以及江对岸守军都在张网等待着这支被虚假的胜利冲昏头脑的敌军,但至今还没有出现。
渡边恍然,自己的谋略未能全部达成效果,姚迅没有按照自己设计的路径去渡江,半渡之时被早已预伏的皇军全部围歼,而是杀了个回马枪,直奔他的中心要害之地来了。他将手里那本芥川文集塞进包里,拔出军刀登上了装甲列车,下令出击。这列刚刚从省城驰援来的装甲列车,配备了野战炮四门、重机枪多挺,火力足以覆盖铁路两侧近四公里,能够有效清除可能的威胁。但这条铁路线上,一片宁静,毫无异常。这样行驶了一段路程后,有一处日军驻守的岔道口,装甲列车变道,由身后的军火列车加速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