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脸汉子不跟他辩论,挥手示意手下,将这几个人押将出去,从后面背巷子里走。沿途只见本地皇协军倾巢而出,持枪警戒。一行人穿街越巷,途经一处河岸时,忽然停住了。方脸汉子亲自揪住朱勤的衣襟,将他被捆绑得严实的双臂提高了,直向堤坝口站定,二话不说,一脚踢在腿弯上,将他就地摁倒,掏出手枪,顶住了后脑勺,扣动扳机。一声枪响,朱勤的前额脑门绽开一朵血花,身体向前一倾,翻滚下去,斜卧在水滩草丛间。
方脸汉子带着手下继续走,到了巷区后,以一字长蛇的样式鱼贯潜行。
两个吴尚站的副主任眼见上司被这伙人轻率地在河岸上处决了,心中忐忑,在这幽深的去处,惊惶出汗,不停地说着好话,想请对方留条性命。但这方脸汉子理都不理,只管催促走路。这一段行程,在市内足足绕了近一个钟头,最后在一处外形普通的宅子前结束。
这支队伍就地解散,只留两个人持枪将他们赶进一间屋子里,反闩上门,在外面看守定了。那方脸汉子已经不知去向。屋子里,几个人由清闲惬意的牌客,忽然间变为阶下囚徒,又目睹了上司被处死的情形,惊慌失措,于无旁人之际相对垂泪。
眼见得窗外的太阳由东而西,冉冉坠沉,又饥又渴,一齐都瘫坐在地上。直至此时,他们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是被原76号,现汪伪特工总部的人逮捕了吗?可是,悍然枪杀朱站长,又是怎么回事?这样重要的人物,未经审讯用刑,直接就在半道上随意处决掉,简直是开玩笑。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转而想和外面的看守交流。
但那俩看守都不吭声,只在院子里转悠,低声谈笑,根本不理会他们。
当天色渐黑时,那个方脸汉子回转来,扯高了声音,说:“好好地给我看守住了,这几个人都得活埋,不留活口。我吩咐挖坑的弟兄们用足劲,尽量把他们埋得深点。让谁也找不着他们的尸首。”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心底一片绝望。女人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方脸汉子摇头道:“只埋男人,女的嘛,还有别的用途呢。”他得意地淫笑,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两个看守美滋滋地笑,说:“这几个女人都长得不错啊,要不,咱们先自己玩玩,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可就没意思了。”
四个女人面如土色,放低了哭泣声。男人悲愤莫名,以头抵壁,恨不能撞墙而死,避免目睹这眼前即将发生的耻辱。这两名守卫说笑着,便去咳嗽一声,拔掉门闩,摩拳擦掌,就要下手。
正在这时,院墙处跳下两个人,身手敏捷地自后面偷袭,瞬息间将这两个业已开门,正要拖扯女人的家伙打昏过去,不待屋内被囚众人发问,食指竖起抿在唇边,作了个缄默的手势,然后去给他们解开绑缚的绳索,低声叮嘱道:“我是姚专员派来营救你们的,外面有人接应,立即撤离。”
这几个人绝处逢生,不约而同地吁口气,满脸的感激之色。他们随营救者出了屋子,跨出院门,向前走了不过七八步,几个巡逻的伪军拐了过来,一看他们,立即拉动枪栓,发问道:“什么人?站住!”
营救者稍有迟疑,说:“自己人,奉命提人的。”
几个伪军大大咧咧地走近来,说:“哪个部分的?证件呢?”
营救者果断地甩手开枪,撂倒了几个,同时,招呼这些脱困者转身向后,另觅他途脱身。
这群人在枪声中掉头疾行,把身后掩护者和追兵的射击、格斗声抛在脑后。这宅子的后门开在一条巷子的临街处,正有几个便衣在门前等候。见他们出来,立即散开警戒保护,做个手势带着他们上了大街,直向西行,越过两个街口后,转入一家澡堂子。
四个女人从柜台处被引入烧锅炉的屋子,从送炭的出入口上了艘小船,先行划桨离开。
两个男人被告知脱了衣服,下浴池去,暂先扮作澡客,借着蒙蒙的雾气藏匿。两个人绝处逢生,慌乱中终于得了这片刻的安宁,惊魂稍定,个个蹲坐在热水里,竭力想放松这紧张的情绪。
一个身体淹没在水中,只露出半张脸的男人,在池子内侧一角懒洋洋地揭起额头上的毛巾,笑吟吟道:“诸位,遇险、脱险,可喜可贺啊!我在这里等候已久了。”
他的声音,让这两个人惊喜交加,一下子围过去,赤裸着身体挺胸敬礼道:“姚专员,原来是您!这次,多亏了您出手援救,不然,这人可就丢大发了,我等死不瞑目啊!”
姚迅叹口气,说:“这事情来得突然,倒让人措手不及了。”
这两人失声哭道:“朱主任,他,他被害了!”
姚迅摇摇头,惋惜道:“躲来躲去,终究躲不过,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听我的建议,真枪实刀地跟鬼子干一场,这,真是白白地丢了性命。”
俩人愤然道:“特派员,左右是个死,您就领着我们跟鬼子干!”
姚迅叹口气说:“你们这话不对,怎么会左右都是死呢?我姚某是拿部下性命来博功名的人吗?我们现在的任务,既要打鬼子,也要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这点儿粗浅的道理,你们还不明白?”
两个人打起精神来,说:“对,打鬼子是为了咱们自己活得长久,特派员这话是至理名言!就请您发号施令,但有吩咐,绝不含糊!”
姚迅用丝瓜络抹了皂角,在身上搓揉了几下,说:“眼下,陡生变故,朱勤已死了。我看,你们必须立即和各个潜伏点联系,集合起别动队来。我估摸,日本人在吴尚的重要据点,无非是那么几个,试一下就可以知道了。你们整队待命。我谋划妥当后,就可以行事了,管保那些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鬼子们夜不能寐,天天做噩梦。”
9
渡边大佐秘密制订的吴尚封锁计划正在付诸实施中。宪兵队、守备队、第十八联队一部,以及全部伪军被规划调拨,在市区所有的街道关键地带,借助民房岗亭,设立了哨卡,并在所有的兵力分配完成后,进行了第一次演练,成效极佳。
在发生变故的地点,一旦警报发出,不到六分钟,附近街道便已全处于戒严状态,嫌疑人根本无法逃脱。渡边亲临现场,对于自己设想的落实极为兴奋,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当天夜间住在宽巷中的守备队中村少尉,结束巡逻回住处睡觉时,被人刺杀。
和吴尚已知的所有类似情况不同的是,这次刺杀所使用的武器,是一根竹制弩箭,短约数寸,尾部以竹制三角翼固定,箭头涂有毒药,见血封喉。它在刹那间穿透了中村的脖颈,使得他一声未吭就倒在了门洞里,直到下半夜巡更的发现了,才声张起来。
渡边没有亲勘现场,次日一早在办公室见到了副官呈送进来的凶器,不觉皱起了眉头说:“但愿,这只是一次偶然的暗杀事件,否则,将会是对皇军治安的极大威胁!”
副官不解,问:“大佐阁下,这只是件原始武器,难道它还比枪支厉害?”
渡边哼了一声,说:“在刺杀行动中,这件武器的优点是没有声音,神不知鬼不觉,等我们觉察时,凶手早就没了踪影。我耗尽心思布下的市区联保方案,是以敌人的袭击为目标的,倘若敌人使用了这类武器,势必使偷袭行动更为隐秘,警报系统未能及时反应,那些岗哨也就形同虚设了。”
副官不免也担心:“如果是这样,敌方岂不就是让我们的计划落空了?”
渡边摇头笑道:“那倒不大可能,我猜测,这是单独零星的行动,不会是敌方地下组织系统而为,更像是个人行为,是不会影响到大局的。我的行动计划绝不会受此干扰,这桩案件,让他们不要声张,只暗暗调查就行了。”
副官应命而去。渡边反复地琢磨了一下这根弩箭,做工虽然简单,但是比例准确,关键的地方一丝不苟,是精于此道的老手所为。这个地方有一条街市,紧挨着西仓大街,这里的篾匠众多,都是竹制品的制作专家,难道,凶手就隐藏在他们中间?
他疑心一起,便决定着便装去走一走,查明详实。
篮子行街上,是里下河地区船家、住户生活所需竹制品的集散地。竹笠、竹篓、竹筐、竹篮一应俱全,往来顾客众多,大都是本地和附近乡镇的居民。渡边和几名便衣混杂在人丛里,并不显眼。他留神研究店铺内外沿街摆放的那些编织精美的竹制品,想从中寻找出制造那张弓弩的蛛丝马迹。
在这条街道的另一侧,他所熟悉的邹芳正在买一捆拇指粗的坚韧秀挺的细竹竿,付完钱后,正要请人帮忙,把它拖送到目的地去。也就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和渡边同时发现了对方。
邹芳愕然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顺势招手示意。
渡边见她在这里露面,有些诧异,快步过去,笑吟吟地问:“邹小姐,来购物吗?”
邹芳点头,说:“准备在后院做个晾晒衣服的架子,买捆竹竿,正要想办法运回去,你来了正好,烦请你帮忙吧。”
渡边看看这些细韧的竹子,有些疑心,说:“这竹子是好东西啊,过去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竹子可以代替武器使用,邹小姐,不会拿它去另有用途吧?”
邹芳掩口笑道:“你这一说,那飞花摘叶亦可伤人,这世上什么东西不能当武器用?乱七八糟的武侠书里,吹口气也可以取人性命的。”
渡边笑了起来,也不叫护卫,自己弯腰将这捆竹竿扛在肩头,紧跟在邹芳身后。那些护卫见长官做了挑夫,不免有些心慌,却不敢开口,只得眼睁睁地跟着。这俩人出了篮子行街,到了西仓街口,恰巧碰上了一个人,长衫礼帽,挟着皮包,迎面走来,突然大笑了一声。
渡边停步看去,正是姚大少爷,不由得脸皮微红,颔首致意。
姚迅凑近来,微微欠身,轻声笑道:“渡边君,为美人故意弯腰,哈哈,难过美人关啊!”
渡边也笑,却避开这个尴尬的话题,说:“姚掌柜的出手不凡啊!我已经收到你的来函,好得很,不过还望再接再厉,肃清余敌。”
姚迅说:“首恶一除,余下众人便作鸟兽散了。目前,在附近乡村,我的别动队正在拉网捕鱼呢。”
渡边停下脚步,又问:“新近潜入吴尚的敌方专员,有没有落网?”
姚迅丝毫不含糊,立即说道:“此人潜入吴尚,和朱某见过一面,因为担负使命极为冒险,被朱某等拒绝了,此人可能尚在吴尚,等待朱某改弦更张呢。他的行踪,正在伺机抓捕中。请放心,一旦捕获,即行转送宪兵队,由你处置。”
渡边嗯了一声,不再多说。姚迅看了邹芳一眼,笑了笑,拱手辞别,往隆盛行去了。他心中感慨,跨入门槛,店堂里的伙计使个眼色,提醒道:“二少爷在经理室等您呢。”
姚迅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推开虚掩的门看看,果然是兄弟姚锒,不禁笑了起来。姚迅在他的对面坐下,笑着打量他的神情,说:“今儿出门来,却正巧,该遇的就遇上了,知道我刚刚在街上遇到谁了?”
姚锒奇怪,问:“谁呀?”
“渡边。”姚迅说。
“那有什么稀奇?”姚锒不感兴趣。
姚迅笑道:“可是,他可干的是挑夫的活计,肩上扛了一捆竹竿,跟在一个人的身后,屁颠儿屁颠儿地走着呢。”
姚锒一惊,脱口道:“是邹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