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部长面朝吴尚方向眺望,说:“眼下,国际形势一片大好,德国法西斯即将覆灭,日本鬼子也没有几天可蹦跶了。但是,日本军阀不甘心他们的失败,垂死挣扎,叫嚣要对中国抗日军民发出最后的致命一击,决战即将爆发,据各方可靠情报,日军集结了近三十万部队,向西南等方向进行孤注一掷的进攻。日军善于指挥围歼战役的专家山田骏大将担任总司令,他将吴尚作为军火转运前线的囤积点,关外源源不断的武器弹药已经发出,正在分路向吴尚运输。据重庆地下组织情报,国民党方面已经派出重要干部来到吴尚,执行梅花计划,就地摧毁这些军火,阻断前线日军的物资供应。我们的任务是,夺取部分重要军火,壮大我们的力量。吴尚地下组织,因为具备丰富成熟的斗争经验,所以必要时可以支援,助你一臂之力。”
姚锒点头,说:“这件任务很艰巨,但我在吴尚几乎是孤军奋战,组织上选中我,一定有特别的原因吧。”
姜部长大笑,说:“你猜测得很准,确实有这样的考虑,你比其他任何人都具有优势,目前潜入吴尚,坐镇指挥梅花行动的,就是你的哥哥——姚迅。”
姚锒吁口气,说:“你刚才一说,我就有些疑心了。果然是他,怪不得他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了,还开业做生意,原来是在掩护他的真实意图。”
姜部长踱了几步,笑道:“有意思,这次任务,你们兄弟彼此重叠,他要炸军火,你要抢军火,鬼子这批煞费苦心运来的军火,危在旦夕了。”
姚锒思忖片刻,说:“我对吴尚方面地下组织的活动有些担心,近期的一些事情,太过反常了,我希望这个任务暂时不通报他们。”
姜部长点点头,说:“吴尚地下组织近期遭到敌人的几次破坏,新来的负责人也许不熟悉这里的环境,缺乏经验,都可以理解。他的做法有些激进,这个我们也知道,但目前,这一系列行动恰好转移了敌人的注意力,被这些层出不穷的袭扰弄得六神不安,正好有利于你实施完成这个任务。有关这次行动,单线配备电台,另外启用新的密码,与敌工部直线联系,必要时在吴尚地区活动的所有部队都可以配合你的行动。”
姚锒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个请求,请求敌工部派干练的同志赴省城调查,晋夫在接受任务来吴尚之前这段时间里的行动有没有异常之处,特别是有没有被捕入狱过。根据王医生和晋夫之前的通讯员证实,他近期受过酷刑,准确地说背后留下很重的鞭伤。王医生替他诊疗后不久,便被人枪杀在街头。他生前,对我详细描述过替他医治用药的过程。”
姜部长皱起眉头,思忖着说:“敌工部得到过情报,江北省委不久前遭受过敌人的破坏,几位省委重要成员都牺牲了。晋夫是在此之后去吴尚的,你的意见很重要,我会派人和重新组建的江北省委联系,理清这中间的情况。不过,在没有具体证据之前,单靠猜测是不行的,心中可以保持警惕,但不能影响他的工作。”
姚锒点头答应了,随后他们又聊了有关日军军火的一些已知的情况,以及姚迅在吴尚的活动,直到日色偏西时,姚锒才先行辞别。姜部长送他下了土墩,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问:“吴尚有杆老枪,神出鬼没,令敌人胆寒,你知道是谁吗?”
姚锒牵过马,抚摸了一下马颊,说:“老枪只是一杆枪,至于谁拿着它,并不重要。倘若持枪者身份暴露了,那么老枪便只有一条命。如果持枪的人永远是个谜,不管谁掌握着枪,只要是对着鬼子开火,老枪就会永远存在。”
姜部长赞许地笑了起来,说:“对,你的观点很对!老枪就是一杆枪,专杀鬼子的枪,老枪永远不会消失,因为每一个敢于向鬼子开火的中国人,都是老枪!”
9
吴尚电厂四周,灯火通明,因为上次遭遇袭击,导致市区数日内停电,造成了不小的骚动。所以,日本军方加强了对这里的守卫,守备队负责外围安全,厂内由宪兵队驻守,伪军一个营则将厂外一里路的范围严密地监视起来,连苍蝇都不放过一只。按理说,这儿是日伪守备的重中之重,不应当成为地下组织偷袭的目标了。但是,在地下组织领导者晋夫所确定的袭击计划中,赫然就写着电厂。文内解释说,虽然上次袭击损失不轻,但还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当时之所以遭遇意外,是因为对于电厂的环境不熟悉,目前,这个问题已经解决。电厂内,有了接应的自己人,关键时刻,会发挥重要的作用。
字面上的注解,并不能打消游击队员们内心的疑虑,更加地令队长刘原忐忑不安。他将计划文本丢开,捡起一把新炒出来的蚕豆,边吃边说道:“这样去进攻,是用鸡蛋砸石头,小马就是参加了上次行动的幸存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电厂里敌人的防守有多严密。纸上谈兵,说起来容易,去做的话,不知道有多艰难呢。”
通讯员为难地说:“可是,那边的同志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带着武器离开隐蔽地点,分批去了电厂方向。”
领导者思索再三,下定决心般将拳头砸在桌上,说:“这可不成,我必须亲自去,把咱们这边的同志都带上,接应他们。一旦出现意外,好及时援救他们脱险。”
他传下命令,辖下的两个小队,约四十人立即行动起来。这次他避开其他队伍独自行动,有了心思,所以将最好的装备都带了过来,四挺捷克式机枪、两门迫击炮,准备用它们来压制敌人的火力。至于如何接近电厂,他决定由小马逃脱的线路行动,利用木船从水路抵近。一旦有变,可以从码头处发动猛烈突袭,为正面进攻的同志们解围。
天色渐渐暗了,刘队长率着他的部下从隐蔽地出来,将午后时就把预备好的木船划了出来,分批上船,借着河房阴影和芦荡的掩护,拉开距离,悄悄驶向电厂外围那条运输水道。大约在晚十点左右,刘队长率领部下抵达目的地,所有船只呈一字排开,紧贴着岸堤。
岸堤上方,不时传来鬼子皮鞋底踩踏在水泥地上的声响。
刘队长带了两个人从码头边缘的悬空处攀爬上去,借着夜色的掩护,爬到了一座煤堆的顶端,举起望远镜向几百米之外的厂区侦察。电厂内一片寂静,只有几个士兵守在岗上,两只探照灯左右交叉来回地转动着,将厂门空旷的地带变得时而亮如白昼。
他暗自猜测,今夜袭击电厂的同志将会从哪个方向发动进攻,并依照自己的经验拟定了两条路线:一是借着探照灯的照明区间,分批潜入,抵近电厂围墙,在那里集结后发动强攻;第二,派人先行避开灯光,靠近了鬼子岗哨,将他们解决掉,然后一拥而入,发动进攻。但这两个办法可行的前提是,必须安全穿过伪军把守的外围,以及守备队的封锁。他们,该如何应对这个难题呢?
他心中盘算,难以自解。但战斗已经在他踌躇难决时,动手打响了。游击队攻袭队伍,没有通过他所设想的地带,像是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现,蓦然发动进攻。神枪手抢先开枪,将岗楼上的哨兵击毙,连同探照灯一起消灭。接着,两支小队一路奇袭守备队宿舍,狂攻宪兵队宿舍,手榴弹投掷、盒子枪扫射,刹那间将两栋房子打得如同筛子一般。其余的人冲向厂房,将预先准备好的炸药包、集束手榴弹扔进去,一阵剧烈的爆炸,厂房倒塌化为废墟,这三处行动同时展开,疾如风雨,霎时间便告了结了。这些人来时快,去时也迅捷,根本没出厂门,便消失无踪了,只留下一片熊熊大火,和着火哀号奔走的鬼子兵身影。
刘队长顺着煤堆飞奔而下,跳上船,挥手命令立即撤离。船队在木桨划动中如脱弦之箭,飞驰在平静的水面上。他们到了毗邻大河的水面,向右岸靠拢,准备转过弯去,在乡下汇集。
可是那拐角处,突然马达轰鸣,转过几艘插着膏药旗的汽艇来。艇上,架着轻重机枪和迫击炮,没待他们反应过来,就抢先开火。枪弹如雨般倾泻过来,几条木船上,游击队员们纷纷中弹坠水。刘队长挥手示意,高声命令部属弃船登岸,从陆路撤退。鬼子汽艇上的火力不依不饶地在背后追袭,游击队勉强还击,强行登岸。刘队长亲自端起一挺机枪,奋力扫射,力求压制鬼子的火力,掩护同伴们脱身。
对射正酣时,突然间,岸上丛林间,也枪声大作。他吃了一惊,掉头去看,一个队员飞奔过来,大声地说:“队长,不好了,岸上有大队鬼子埋伏,我们被包围了!”
刘队长环顾四周,身边还有七八个人,然后招手说:“别慌,跟我走,顺着河岸跑!”
一行人紧跟着刘队长,借着岸边芦苇荡的遮护,涉水飞奔。这途中,又有两名队员被打死。刘队长弯腰折断一根芦苇,喊道:“下水!先扎猛子潜下去,到了水草茂盛的地方,就含管子换气,藏在水下,敌人就发现不了咱们,大伙儿咬紧牙关,一定能脱险!”
几个人将手里的重武器沉入浅水,口衔芦管,一个个跳入水里。又是一阵弹雨倾泻,水面上又漂浮起两具尸体和一片血色。汽艇冲撞过来,探照灯将河面照得雪亮。机枪紧随灯光移动,一见异常就射击。如此这般,足足搜寻了两个钟头才告结束,鸣笛拉起,耀武扬威地驶去了。
岸上的日本兵架起机枪来,向河滩上的芦苇丛密集射击,分队下去搜索,一直忙到了大天亮,带着打捞起的所有尸体,返回军营。
水底,刘队长和几个水性好的同伴憋足了气,一口气游出了百十米去,在对岸浅水区仰面向上,伸出芦管吹空积水后,借此呼吸换气,一动不动,直到所有动静都消逝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水面。但见河滩上,血迹斑斑,芦苇大片大片地齐腰折断倒伏。他们所乘的小船都被机枪子弹击穿船体,半沉半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息,令人嗅之作呕。
刘队长步履艰难地迈上河滩,双拳紧攥,心中只疑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自己所带的这支增援接应的队伍,竟然变成了鬼子包围的目标,而去袭击电厂的队伍,居然会毫发无损,轻松地完成了任务。
10
日军驻吴尚警备司令部通过用汽车装载的高音喇叭,在各条大街上缓慢地行驶播发,告知吴尚居民:夜里袭击电厂的这伙匪徒,已经被全部追剿歼灭,目前击毙的尸体,已经陈列在市府广场前悬挂展示;当前大日本帝国皇军武威征服天下,胆敢再螳臂挡车,他们的下场就是榜样。
这喇叭里单调重复、充满杀机,且歇斯底里的喊叫,震动着吴尚百姓的耳膜。昨夜一阵激战,爆炸声、交火声,此起彼伏,等到了天亮时才告结束。到底怎么回事?电厂又被抗日分子炸毁了?可是方才这喊叫声里,点明了大伙儿的猜测,袭击电厂的抗日分子,惨死在鬼子的枪口下,成仁殉国了。
晋夫虽然坐在大宅深院里,但仍然依稀可以听个大概,参加夜袭行动的指挥者冯副队长坐在他的身边,正吃着热乎的肉包子兴致盎然。晋夫示意他听,问:“不是没有伤亡,全身而退吗?怎么鬼子这样宣传?是吹牛?”
冯某嗤地一笑,说:“当然是吹牛了。不急,我派出去查探的人马上回来,一切自然会弄个水落石出。”
晋夫考虑了一下,说:“不成,我们一起去市府前看看吧,既然说了地点,还是有几分影子的。”
他穿好衣服,搔了下后背,戴上帽子,带着冯某出门,向东走了五六分钟,便从一条侧巷里出去,来到市府广场前。这里,上次斩杀的几名抗日分子的头颅犹在悬挂;地上,却整齐地码放着三十多具尸体,尸身上弹痕累累,有的人腰系皮带,枪套尚未卸除,双目圆睁,犹有不平之气。
吴尚周边的居民们听到广播后,不少人赶到这里来聚集,人人都被这血腥惨烈的场面震惊了。夜间,他们都为电厂方向的枪炮声而欣喜,去没有想到,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差别。这些人在炸毁电厂的同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一切,在无言地提示:抗日是要流血的,死人的。
围观尸体的人群默默无声,晋夫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侧脸看了冯某一眼。冯某的嘴唇咬出血痕来,在喉咙间悄然压出几个字来:是二中队。
他们分开,各自随人流离开广场,再在街角的香樟树下碰头。
冯某已然是泪流满面,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说:“他们不该死在这里的,他们本该是在城郊隐蔽接应的,他们怎么进城来的?怎么死在电厂?我不能相信,这中间肯定出了什么差错,一定是出了差错。”
晋夫脸色严峻,说:“你立即出城,查明真相,今天下午必须给我答复。我要向省委报告,谁这样的胆子?敢擅自违反行动计划胡来,血的教训啊!本来炸毁敌人的电厂后,我们大获全胜,但在这样惨重的损失面前,我没有半点儿高兴。”
冯某点点头,遵命而去,赶往城外游击队驻地,查勘实情。
晋夫独自背着手,在空旷的街上走了一气,不时抓挠一下脊梁,走着走着,他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丝笑意。他的步伐节奏变得轻松而快捷,瘦长的阴影被阳光打在前方路面,任由他踏踩,却浑然不觉。
但是,晋夫并没有意识到,在他身后十几米处,有个佝偻身子,背负竹篓的人正尾随着自己。虽然破毡帽掩住了半边面孔,但倘若他能低头去仔细看一眼,便会立即辨认出这是他曾经的贴身通讯员,目前下落不明的小马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