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自己宅院门前,冷不防和一个人迎面撞上。那个人抚住肩头,叫唤了一声,脸上疼得变了颜色,这声音、这面容吓了他一跳,正待掉头避开。但那人却一把揪住他的衣袖,低声说:“姚先生,是我,小马,你救过的人!”
姚锒装作不熟,摆脱道:“先生,你真的认错人了。”
那人压低了声音,说:“你的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昨天,在照相馆的暗室里,我听到了你开口说话之后,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真了不起!居然能跟鬼子大官周旋得这么熟,要杀他们,那简直是易如反掌了!”
姚锒不愿意在门前跟他多说,拔脚开门。小马却紧跟不放,继续说:“昨天上午那一枪,是我放的,打死了一个鬼子中佐。”
姚锒一把将他拉进去,双手卡住他的脖子,顶在门后板壁上,低声警告道:“你再胡说,我就向日本人举报你,送你去宪兵队!”
小马凑近了看他的眼睛,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笑了起来,说:“别吓唬我,你不会的,我不会认错人,半点儿都不会。”
姚锒关紧了门,说:“你究竟想干什么?原来在哪里,就该回去!在这里瞎闹什么?”
小马反问:“是让我回到晋夫那里去吗?”
姚锒摇头,说:“回游击队那里。”
小马撇了下嘴,说:“游击队就要进城来了,我还回去干什么?”
姚锒说:“游击队进不进城是另外一回事,你留不留在城里,这是关键。这里也许别人能留,你绝不能!”
小马一时转不过弯子,腾地站起身甩了下手,怒喊道:“你们是信不过我!我知道原因。”
姚锒也生了气,说:“我这是在保护你,你用脑子想想,你这条命来之不易呀!那些袭击电厂冤死的同志们,他们可都在等着你这张嘴说出真相呢。”
小马这时省悟过来,可是还有些不服,说:“我可以留在这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决不会暴露的。”
姚锒叹口气,说:“什么事情都不能一厢情愿,我们所面临的,也许是吴尚沦陷后最为险恶的环境了,这个时候,你作为见证人活下去,那才是最重要的。”
小马被说服了,在姚宅胡乱吃了点东西,随即离去。姚锒送他出门,在院门边叮嘱道:“找个安全的地方过一宿,明天清早,去西仓码头,有艘桅杆上挂着件花衣服的船,你上船就是了。它会送你到新的隐蔽地点的。记住,没有通知,千万不能暴露,你活着的意义极其重要!”
小马答应了,抢在天黑前离开了姚宅。姚锒想出门去,但迟疑了一下,回身穿过院子,去辛雯的卧室门前叫了一声,门里隐隐传出她浅而均匀的鼾声。此刻,辛雯犹在酣睡中。他不再叫她,看看天色将黑,便转去了后园,沿那条秘道下去,在码头处小宅子出来,借着暮色的遮掩,戴上礼帽,转向茶叶铺子。
茶叶铺子已经关门打烊,后院里的油灯亮着,算盘噼里啪啦声响个不停。他绕到后门,轻轻拍门,说:“对不住,掌柜的,我来迟了,家里临时有客,却没茶叶款待,请行个方便吧。”
门吱呀开了,伙计一看是他,便让进去。
他走进账房,只见掌柜的放下了算盘,目光有些疑问,便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晚有意外的事情,请你帮忙呢。”
掌柜的说:“不要客气,尽管直言。”
姚锒的说:“送个人离开吴尚,烦请那艘应急备用的船出航。”
掌柜的问:“什么人?”
姚锒说:“小马。”
掌柜的笑了起来,说:“这小家伙,摸进城来了?”
姚锒大笑,说:“是啊,他还用铁砂火药枪在浴池门外打死个鬼子中佐。”
掌柜的也笑,说:“好厉害,这是要效仿老枪呢。”
姚锒肯定道:“这小子有志气,是块好材料,我舍不得他这样白白地牺牲了,而且还有些疑问,都维系在他的身上呢。”
掌柜的答应下来,旋而说道:“你来得也正巧,刚刚接到敌工部的电报,有个重要会议得你亲自去参加,你得抽空去。”
姚锒一口答应下来,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电文,浏览一遍,划火柴烧掉了,不再在此逗留,就此依旧返回那条秘密暗道进入宅子,蹑手蹑脚穿过走廊,来到前院。看看辛雯卧室窗口摇曳的烛火,正待进去看视,却不料门厅下有她警惕的声音问:“谁?”
姚锒吃了一惊,说:“是我,你不在屋子里歇着,在那里干什么?”
门楼阴影里,辛雯咳嗽了几声,说:“你这会儿还不回来?我一个人睡在这空宅子里害怕,想出门去等你,没想到你居然就在宅子里,真是吓我一大跳。”
姚锒走近去看她,脸色苍白,摇了下头说:“回去睡吧,夜里冷,受了寒凉可不好办。你身上还有伤。”
辛雯握住他的手,冰冷一片。
姚锒揽过她来,回卧室去。辛雯将灯火调节亮堂了,说:“该换药了,王医生配制的药膏就在床边柜台上,你帮忙吧。”
姚锒没料到她会让自己替她换药,一时尴尬起来,婉拒道:“我不方便吧,要不,明天还请邹小姐来帮忙?”
辛雯微嗔道:“去求她干什么?我是姚太太,姚先生替她换药,天经地义。”她不待他反应过来,便脱去衣服,将赤裸的后背亮给他,自己俯伏在枕边,催促说:“快点儿,这会儿才最容易着凉。”
姚锒无法拒绝,只得去取了清洗的酒精和药膏,先清理伤处。这原本光溜洁白的脊背上,一道道伤痕宛若卷开的花朵,令他触目惊心,不忍卒视。酒精在尚未合拢的伤口上烧灼,使得她背部肌肉一阵阵抽搐,低声呻吟着。
姚锒全神贯注地清创后,将药膏用竹签挑了,顺着伤痕涂抹。他的动作轻巧快捷,不到十分钟时间便完成了。他收起药物,说:“好了,把衣服穿起来,别真的着凉了。”
辛雯嗯了一声,努力坐起身子,突然掉转过来,将正面光洁如玉、饱满结实的胸脯和小巧精致的锁骨坦然面对着他。姚锒吃了一惊,想掉头避让。但她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忘情地哭泣起来。姚锒不知所措,却又无法落手,连声说:“这可不成,这可不成,你松开手。”
辛雯却用双唇堵住了他的退却,婉转地纠缠起来。
姚锒情急之下,只得权先谋求脱身,双手顺着她身体的两侧向下挪移,准确地抵在她的腋下,用指尖点戳了一下。辛雯咯咯笑了几声,双臂松开,互掩在胸前。姚锒去捡起被单,将她赤裸的上身裹得严实了,说:“天太冷,你多保重。”
他转身而去,额角竟然出汗。方才这位名义上的妻子,竟然有了这般投怀送抱的举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邹芳和她相处了这一个昼夜,知道了些什么,激发起她主动的热情?还是被捕之后,经历了生死,对于生存着的侥幸,有了新的理解,寻求感情上的抚慰?
他回到卧室,点起根烟来,默坐在椅子里,久久不发一言。这一夜竟是失眠了。
5
小马一早便起了床,在暂栖处院子里用井水清醒了精神。他的左肩等部位伤口尚未痊愈,痛楚隐约传来。但他并不将这当回事。他记着昨晚黄昏时姚少爷的叮嘱,去西仓码头上船,撤离吴尚,到一个安全的所在藏身,坐看吴尚城内的风云变幻。
他出了门,看看街头行人渐多,便向西仓大街走。过了新开张的隆盛商行,再向西几百米,是一座巍峨的大庙都天行宫,向南一转,樯橹林立,正是扼守卤丁河、南官河北上南去河道的码头。
他饥肠辘辘地坐在码头岸堤后的一家店里,要了碗面条,吃完后再登船启程。姚少爷叮嘱的那艘在桅杆上挂着衣服的船果然赫然在目。他端起碗来,喝了口热汤。汤汁从喉咙下流到胃部,霎时间温暖蔓延到了全身。他捡起筷子,夹着面条啜吸、咀嚼,心情一阵轻松。这次,他独自回到吴尚,用一支原始简陋的火药枪打死了一个鬼子军官,被邹芳所救,又找到了救命恩人姚少爷。这短短二十四小时,真是收获颇丰,足以让他静下心来,去远离喧嚣处慢慢回味。
他有点恋恋不舍地坐在码头附近的草棚檐下,身体一侧是青砖黛瓦的建筑,另一侧是宽阔的河流和密集的船只。那艘即将载着他远去的船儿,衣衫在桅杆顶端飘荡,风向表明,他将会稳坐船头顺风而行。四个钟头后便能离开日军封锁区,天高任鸟飞,好不快意!
他带着憧憬,放下空碗和筷子,去兜里掏钱付账。
正在伙计笑吟吟伸手来接钱时,突然间,下面码头处轰的一声巨响,火光冲天。他掉头看去,只见那挂着衣衫的桅杆上半截飞到空中,正向水面倒栽下去。两端衣袖已经被焚得焦黑。
小马呆若木鸡,僵立之际,只听得警哨连天,不知道从哪里冲出了许多便衣特务,挥舞着短枪冲向码头爆炸处。在远处,鬼子兵从一些住家院子里冲出来,四面戒严码头。原本人声鼎沸极其热闹的码头地带,顿时一片大乱。商贩、路人们四散而逃。小马看看地形,从这家铺子右侧绕过去,抢先进了巷子,借着熟悉环境,东拐西绕,匆匆离开了。
他的头脑印着猝然变故而一片空白。这船,此时此刻发生爆炸,为什么?鬼子汉奸都提前潜伏遍布码头,明摆着是针对自己的。船只,早已被敌人控制住了。这惊天爆炸,是船上的同志作出了最后的抉择,跟鬼子同归于尽了。
这一切的一切表明,他今早的行程,被人出卖了。鬼子汉奸在这里设伏,守株待兔。是他在码头上吃了这碗面条,无意中救了自己。是谁出卖了他呢?他立即想起了姚锒,但随即就犹豫了:他要出卖自己,大可不必费此周折,而且,船上的人是他的部下,他的部下决然赴死,足以证明他是清白的。可是,还有谁会知晓自己今早的行踪呢?邹芳?也不可能,她目前因为某种原因,已经被整个吴尚地下组织隔绝在外,绝对无法得悉自己的行程安排。除非——他将自己疑点往地下组织方面去猜测,顿时心头一阵寒凉。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长的男人的形象跃然眼前,不觉泪水溢满了眼眶,也许只有这个可能了:由于吴尚地下组织之间渠道交错,姚锒安排自己撤离的消息,被泄露了,有人向鬼子报信,才有了眼前这个结局。
他走出三岔路口,四顾茫然,要去找姚锒报信吗?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无论姚锒真实身份如何,他都不能再贸然接近了。自己必须再次在这座城市里另觅藏身之处,他不离开吴尚,袖手作局外人,他要尽己所能,挽救地下组织,不能再作无谓的牺牲了。
小马茫然之际,这码头的爆炸声惊动咫尺之遥的姚迅。他从经理室桌前站起了身,问外面的伙计,出什么事了?伙计跑出门去打听究竟,没走几步路,便被码头口涌来的人流截住了去路,他从这些人的三言两语里知晓了原委,赶紧回店铺报告,一艘渔船爆炸起火了,鬼子在码头抓人。
姚迅笑了起来,说:“这件事倒是蹊跷,不是我们的人做的,却居然在我的鼻子底下弄花样,共党的地下组织,真是不甘寂寞啊。”他心中略宽,把这事儿暂且放下,去桌前坐下,喝起茶来。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姚锒在门外敲了一下玻璃,说:“姚经理,姚掌柜,别在屋子里闷坏了,一起出门,吃个早茶如何?”
姚迅指指街口,说:“轰的一声,你没听见?那边日本人都戒严了,还是在我这里歇息会儿吧。我让伙计去北边街头买几个酥饼,我这里有上等的碧螺春茶,边喝边吃。”
姚锒咋舌道:“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谁家开张放鞭炮呢。”
姚迅说:“有条船突然爆炸了,鬼子似乎早已预备好了,他妈的跑起来比兔子还快,这渡边来吴尚后没闲着啊,训练得这伙睁眼瞎有模似样的。”
姚锒得悉了码头的变故,心中惦记着小马,忙问:“有没有抓人啊?”
姚迅指指店堂门前,喝了口茶水,说:“咱们就坐在这里瞅着,抓了人,自然要从这里押去宪兵队。”
姚锒想想也对,便应邀而坐,先品茶,再吃烧饼,望着门前的麻石板路,闲说些旧话。约四十分钟后,日本宪兵队开始陆续撤离,分成若干小队,从隆盛商行门前经过,再过了半个钟头,那些便衣队也跟着离开了。大概是那艘船上暗藏的炸药太多,这一下子爆炸,将船只连同船上的人全部粉身碎骨。
姚迅看了一眼弟弟,咬了口烧饼,抹去嘴角的芝麻,说:“吴尚不得太平啦,再这样下去,我这生意怕是也难做了,卤丁河上,我新收的三十船粮米,可正在往这里来呢。这批粮食,是下河农家去年丰收后的囤粮,眼下,北边闹粮荒,运过去可以赚一笔丰厚的利润。”
姚锒惊讶,问:“要是路上遭遇日本人扣押怎么办?”
姚锒说:“不妨事,我这批货可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日本人参了股,南京政府的大员们也有,甚至,还有日本兵押船,都是为了得利而已。”
姚锒听他如此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说:“哥,原来你是人脉广泛,通吃三家,怪不得有这个胆识回来做生意呢。这样,我就放心了。”
姚迅微笑着喝口水,说:“这些事,放在两三年前是不可想象的。但现在,仗已经打乏了,日本人被拖得没了脾气,就这样对峙着。有的人还拧着一根筋要征服支那,为天皇献身;有的人却已经在连绵不断的战争里厌倦了,太多的鲜血和死亡,早已显不出悲壮和惨烈了,相反,却让他们对于歌舞升平产生了眷念,甚至有些人嗅到了战败的气息,对于未来结局,开始作善后打算了。金钱利益,是应对战后危机的唯一武器。我的生意,或者生意合伙人里面,就有相当一部分这样的人。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渡边大佐也是要心中惧怕的。”
姚锒埋怨道:“你不早说,不然,你弟妹在牢里受的罪就可以免了。”
姚迅说:“我提过,你不是要让她在那里吃吃苦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