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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横生枝节(3)

当初在北平藩邸所建立的亲军都尉府,是太祖爷亲设的,多选取体貌雄伟、有勇力者充任为藩邸卫士,彰显皇家赫赫威武的仪态。姚广孝却在那华而不实的仪仗队基础上,兼设了暗卫、细作、死士和清理者。这四个机构均是见不得光的,其中特别培植的一批士族闺秀,如洪武年间进宫的许多少女,就是专门收集情报、侦查消息的细作。而东川知府官邸里的这个侍婢连翘,则是死士,司职保护和刺杀。

在建文时期,几乎每一个来往都城与北平之间的死士,都是一个恐怖的存在。这些死士不仅来源于燕王府,更多的是来自皇宫,两相渗透,不知有多少宫闱、王府里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当年朱明月的进宫,就是以三十二名死士的牺牲为代价,最终争取到兵部侍郎齐泰的信任。随后在宫中伴读,她身边无所不在的也是那些效忠于太祖爷和建文帝的死士,最终多数又被保护她的死士除之而后快。

朱明月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桃花笺,笺上一小角和一偏角的折痕,是之前在建文宫中的一种特别暗号,而那折痕上的一点漆墨,用的就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典故。

“是你放在我屋里的?”

连翘点头。

“谁派你来的?”

“姚公吩咐奴婢,要全力配合月儿小姐。”

朱明月松开手,任那张桃花笺从凉亭上扑簌簌落下,落在水面上被浸湿,最后半点痕迹都不见。这是晨曦时她在枕头下面发现的,而一向负责照顾她、细心收拾她寝阁的,不正是这个侍婢吗?

“单靠这张纸就想证明你的身份可不行,还得给我凭证。”

连翘背过身,徐徐从内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令牌。

“这是奴婢的凭证。”

纯铜打造的令牌,用的是朱文古玺的铸法,正面朱砂,背面錾刻着钟鼎文——殷商时青铜器上的一种铭文,细丝缠绕,繁复难辨,不似文字。

朱明月对它却再熟悉不过,上面的字是:悦者不哀。

那还是洪武三十一年进宫时的那个冬天,还有建文四年的那场大火,无数这样的令牌随着其主人的香销玉殒在焚烧中被毁,无数的生命在酷刑的折磨中含恨而终……没人能在那样尸横遍野的血腥杀戮之后,对过去完全心无余悸,但那也证明着她们这些人曾经侥幸生还、逃出生天。能活下来,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不知道姚公是怎么跟你说的,但现在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没办法立刻去沈家。”她叹言。

“奴婢正是因此带来姚公的吩咐。暂时不需要月儿小姐去沈家,而是要小姐能够确保沈家当家沈明琪的安全。”

连翘的话,让朱明月怔住:“什么意思?”

“沈家当家连同其余二十三名商贾,在楚雄府被元江那氏的人劫走,已经押送到了曼景兰山寨。姚公唯恐沈家当家有失,故此让月儿小姐务必护他周全。”

朱明月扶着玉砌雕阑,许久,淡淡地问道:“姚公知道云南沐氏要发兵攻打元江吗?”

“是的,黔宁王府的奏请已经上报到御前。”

“皇上可批准了?”

“奴婢不知。”

“姚公又怎么说?”

“奴婢不知。”

朱明月在此刻转过身,淡然地开口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么我来告诉你。黔宁王府的奏请送到朝堂,作为御前的第一谋臣,不论姚公是什么意思,都只会有两种可能:一是朝廷不准,那么按照沐家和沈家的关系,沐晟一定会用条件去交换沈明琪;二是朝廷准许了,在发兵之前,沐晟也一定会将此事妥善处理,而绝不会让沈明琪以及那二十三名商贾成为兵临城下时的谈判筹码。”

她说到此,无所谓地看着她:“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沈明琪都有云南的黔宁王去保全、去搭救,远在千里之外的姚公不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自作多情了吗?”

姚广孝一向喜欢多管闲事。

但是连翘作为藩邸里从小养育的孤儿,经历过残酷而惨烈的竞争最终成为一名死士,等于是专为了效忠而生,从不敢有半分忤逆和越矩。此时听到朱明月这般不逊,不禁有些被冒犯的触怒:“月儿小姐似乎总不喜欢按照命令做事。可奴婢只是代为传达姚公的意思,至于姚公的想法,恐怕也不是奴婢等卑贱之人所能揣度和思量的。”

她说自己卑贱,何尝不是在暗指她。

朱明月淡淡地说道:“你跟姚广孝的时日应该很长,该明白既然是代为传话,就应把我的反馈原原本本地带回给他。”

“可那不是反馈,而是无礼的指责。”

她的直呼其名,更让连翘生出一股无名火。

“你自去送你的信。只是路途迢迢,经过批复再传回来,说不定沈明琪的坟上已经开始长草了。你记住,这耽搁的责任与我无关。”

连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小姐怎敢这么刻意延误时机还推卸责任?但恐怕要让小姐失望,三日之内回信就会送回来,届时月儿小姐还会不会再故意刁难?”

一语毕,她忽然由微怒转为懊恼。

作为死士,自小受到训练的她一直保持着高度的使命感和戒备心,做事从来都中规中矩,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一刻都未尝松懈过。此时此刻却犯了一个永不该犯的致命错误。连翘死死咬唇,通红着眼眶瞪着她。

“看来姚广孝真的不在应天府。”

朱明月却没看她,轻轻道出了她早已猜到的事实。沈明琪被抓的消息连沐晟都是时隔一个月才知道,远在应天府的姚广孝又怎么会及时收到消息,还因此做出了让她去补救的决策?

朱明月将目光望向远方开阔处,距离东川一来一回需要三日的地方:会泽、乐业……府城与府城之间的距离都不算近,而民间有句话叫“私凭路引官凭印”,想要在各府城间行走,必须出示官凭印信或府衙开具的路引,当地的官署不会不被惊动。

“东川附近的州县小镇,哪一个?”

连翘知道再瞒不住,愤愤地别开脸,道:“嘉沣。姚公说离开都城处理些事,在川蜀途经,并不打算久留。小姐有事还当早做请求。”

朱明月淡声道:“我要你亲自去一趟,告诉姚广孝,就说我想要他一个理由。”

连翘不解地抬头:“理由?”

“你自去问便是,他会明白的。”

其实根本不用三日,隔日的傍晚,连翘就带着姚广孝的回馈来了。

朱明月站在窗前的紫檀木桌案旁,正拿着狼毫笔在练字。风吹动宣纸上的墨香四溢,亦如少女一张淡妆精致的面容,乌发雪裳,衣袂翩跹,衬托得身姿曼妙。几瓣桃花被风拽落在她的发间,不及她唇瓣一抹胭脂色。

“不用敲了,进来吧。”

连翘的手一顿,而后推门迈进门槛。

“奴婢刚刚在敞苑遇到王爷了……”

朱明月连头都没抬:“连翘,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

那侍婢咬唇,半天才道:“奴婢把姚公的话带回来了。姚公问:月儿小姐,是不是害怕了?”

朱明月拿笔的手很稳,等着她往下说。

“姚公说,月儿小姐真的很聪明,只听前半句,便知道这便是要去元江搭救沈家当家。而元江府的确厉害得很,百年家史,手握重兵,同时拥有其他土司家族不可相比的两处强悍力量。但世人都说元江那氏如何厉害,究竟怎么个厉害法,小姐难道不想亲自去领教一下?”

“当然,月儿小姐会说,就怕自己有命领教、没机会活着离开。但偌大的一座宫殿小姐尚且游刃有余,现在怎么了?情怯还是胆战?若小姐已不复当年,大可量力而为,但是沈家之路也将会因此遥遥无期。月儿小姐一片孝心,难道就不想早日回归王都,承欢膝下,让国公爷以享天伦吗?”

连翘将那番话无甚表情地说完,偷眼观察朱明月的脸色,却见对方毫无所动。等她写完最后一行字收笔,才淡淡地问道:“只有这些?”

连翘迟疑了一下,抿唇道:“只有这些。”

朱明月徐徐搁下笔,“我让你不假他人之手、亲自过去一趟,是因为有些话需要面授机宜,越少的人知道越好。而不是听这些挖苦的、讨巧的废话。”

连翘怔怔地看着她,那些不甘的愤恨,又似有些自愧不如的不是滋味。好半晌,缓步走上前,凑到朱明月耳畔说了几句话。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带动没有木支的琐窗一开一阖,发出“吱呀”的响声。连翘说完,又低声补充道:“姚公还说,此事之后,国公府里那棵香樟树旁恭候小姐佳音。”

……

朱明月来找沐晟时,对方刚跟指挥使廖商议事结束,正带着傅东屏、白珈和孟廉生一道从中苑回到西厢。

阿普居木从回廊的另一侧过来,稳健的步伐铿锵有力,让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目光。

二进院里栽植着几垛半人高的水蜡球,郁郁葱葱,间或还有几株低矮的桃树,随着飞花逐水,飘来几缕媚气的芬芳。沐晟在看到阿普居木的同时,一眼也看见了凉亭内的少女,就伫立在两层台阶上,轻薄的花瓣落在她的肩上、衣襟上,一双清澈平静的美眸,正隔着满苑的翠叶繁花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处,良久,她不由得调开视线。

阿普居木向沐晟禀告了两句话,就退下了。这时白珈捅了捅身边的傅东屏和孟廉生,那厢傅东屏正惊艳地踮脚去瞧,他们几个也识相地告辞。偌大的敞苑里唯剩下两人。

片刻,沐晟走向她,“你肯见本王了?”

朱明月低下头:“小女有事想跟王爷商量。”

但没想到他不是一个人。

沐晟朝着她伸出手。

朱明月在原地怔了怔,须臾,跟着他走下凉亭的台阶。

沐晟拉着她走到二进院后面的天井边,缠着藤蔓的花架斜倚着院墙。花架下,三个石凳一张石桌,桌上落了满满的花叶。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几日来她始终拒绝见他。沐晟并不知道原因,却不想再起争执,只好耐心等着她消气。此刻两人相对而坐,而她坐在花下,垂丝海棠的花枝弯曲下垂,随风摇摇摆摆,似彤云瑰丽,她一袭纯白霓裳,乌发雪簪,眉目如画。

“小女听说,昨日御前传旨的传令官抵达东川府城,可是带来了准许发兵的圣旨?”

她淡淡地开口。

沐晟望着她片刻,道:“不仅是准奏的旨意,还带过来一个消息,奉旨钦差率领着二十六卫羽林军,已经从应天府出发,正在赶来的路上。”

大明的卫所军制,分为直属于皇帝的“亲军京卫”和“五军都督府”下辖的卫所。“二十六卫”就是皇帝的亲军上直,有“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和“羽林前卫”——连御前亲军都派过来了,可见对黔宁王府的圣眷隆宠,同时体现出皇上对这次剿袭的重视程度。

“小女能不能问,一直以来兄长他在为黔宁王府做什么?”

“以商贾的身份结交商贾。”

沐晟毫不避讳的回答,让朱明月微愣,须臾道:“代表什么?”

“如果将整个计划的实施分成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流官和土官的威逼利诱;另一方面就是利用商贾的力量,蚕食鲸吞。”

朱明月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沐晟不急不缓地说道:“云南的商人在各府州县行走,买卖做得越大,往往跟当地的关系就越密切,所以商人是最大的消息来源。他们做生意,也收集情报,其中的商贾高手,就最懂得乱世中的生财之道。沈家多年经商已经积累下很多人脉,像这次楚雄府那些财大势雄最有地位的商人,就是明琪召集去的,代表黔宁王府跟他们商讨一桩‘商旅结军旅’的买卖。”

黔宁王府对所有愿意参与的商贾和商社都许以了重酬,更降低或免除今后他们在云南经营的商税、市税。商人们则要利用经商之便,为黔宁王府打探元江那氏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成群结队常年行走的商队和商社,黔宁王府的人会混迹在这些商队和商社里,利用商家的身份,深入元江腹地。等他们在元江府站稳脚跟,立刻就会以商人的手段,在元江府哄抬市价,恶意造市,逐渐使元江的民间经营崩溃……

好一个釜底抽薪之法。

“可朝廷不是批准对元江发兵了吗?”她仍有些不解。

沐晟道:“朝廷的确准许了黔宁王府的奏请,但是这场仗会耗时多久,没人估计得出来。如果能利用商贾的本事让元江府内部自行消耗,就会使边陲的这场战火加速消弭,从而大大降低兵连祸结给云南造成的损失。”

一切的筹谋其实围绕着三个人:沐晟、萧颜、沈明琪。每人一个方向,三管齐下,比两人的掎角之势更稳固、更周全,也更狠毒。届时三方发力,一面是暴风疾雨,一面是小火慢炖,让元江府在战争的巨耗之下,得不到任何喘息的机会。

“商贾们齐集在楚雄的消息,原本被封锁得十分严密,是其中一个商人随行带着的小妾跟小厮通奸,被发现后小妾被逼着跳了井,那小厮遭到一顿毒打,却逮到机会给逃了。他怀恨在心,一路跑一路散播谣言,商贾齐集的消息也就不胫而走。”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如果不是楚雄府出了事,或许连元江府都要为黔宁王府拍手叫好,因为这一系列的布局实在是近乎完美。然而元江府终究是元江府,能够百年独霸不是没有道理的,选在最薄弱的商贾一环下手,等于是在这完美的布局中撕开一道裂口。

旗鼓相当的两个人,隔着遥遥府城,已在棋局两端彼此相望。

“小女听说在唐时有个员外名唤张璪,画山水松石名重于世。尤以画松甚有意像,能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干,势凌风雨,气傲烟霞。那么在王爷的计划中,兄长这一支究竟是生枝,还是枯干?”

朱明月说话时,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你想问什么?”沐晟良久开口。

“王爷会不会去救他们?”

也许这样的关心来得有些晚。但若结果已经毫无悬念,还有必要去纠结吗?朱明月曾用话诈连翘说,黔宁王府一定会出面保全那些商贾,从而引出了姚广孝的行踪。真实的情况却是,沐晟跟她说过:养虎为患,不除不行。

怎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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