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烛光曳，泪伶妾，何入君梦难明灭。窗影斜，心盘结，愿与妾身话梦邪？
眼看已是云奕昏迷的第三个日子了，星晓守在床边，眼睛却是一下都未曾合上过。看着云奕不说不笑不声不响的躺在那里，星晓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这些天来，她心中的愧疚与自责如同利斧一般凌迟着她残破的灵魂。早该想到丁晏湘是何等刚烈不屈而骄纵任性的女子，怎会让云奕这样毫无防备的被她伤害？那蜿蜒过手腕而一滴滴落于尘土，不知道还要带云奕在那个混沌的世界兜兜转转几个来回。
正思量间，帘子被掀开，霍子虚走了进来。没什么寒暄，他却切入主题，“怪我疏忽了，本以为是天衣无缝的计划。”
“如果自责能让云奕立刻醒来，我愿意让你死在我剑下。”如此心狠手辣的苏星晓真是难得一见，怕是只有楚云奕受到伤害时，才会让这一向只耍心机不动手腕的苏星晓露出困兽之斗的狠戾。良久，见霍子虚沉默，星晓有些惭愧，便理了理头发问道，“丁晏湘，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回公主的话，如你心中所想。”
呵，这老狐狸真是越来越狡猾了。虽然在旁人看来，苏星晓这几日没有审理“刺杀驸马一案”，是因为夙筱公主衣不解带的照顾病人，无暇顾及这案件。但是霍子虚比谁都清楚，苏星晓的不冷静，早就在狠狠扇了丁晏湘一个耳光之后悉数消散，她这个人，到底还是顾全大局的。到此时都没有审理丁晏湘，定然是要留住她的命，等她爹丁云来救她，而这颗安插在苏星晓与楚云奕之间的棋子，将真真正正的为己所用。
“来人！带我去地牢，我要见丁晏湘。”酿浮、酿沉闻声进来，星晓广袖一挥，倾身而起，盈盈步子走出门去。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破烂草堆的石壁中，围着一袭囚衣之下倾国倾城的丁晏湘。虽是沦落之人，却是梳洗打扮得停停当当，一身囚服下傲人的气质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瑕不掩瑜。见她这身打扮，星晓便已知道，在这牢房中没人敢给她气受，不仅因为她实在过于明丽动人，更重要的是，她是当朝礼部侍郎丁云的掌上明珠。星晓叫牢头打开牢门，款款走了进去。
虽是寄人篱下的公主，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相貌更是及不得眼前人的十分之一，但星晓浑身透发出的强大气息让丁晏湘不仅愣了愣。不像别的牢头见了丁晏湘那样几拜几叩，星晓只是冷冷的撇下一句，“丁晏湘，把这碗玫瑰露喝了。”
“不喝，又怎样？”丁晏湘目光直直逼向星晓，桀骜不驯。
“啪”，一声皮鞭狠狠抽在丁晏湘的小腿上，她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却倔强的抬起头，怒目圆睁，视线中却有惊诧若隐若现，“你……我爹爹不会放过你的！”
“哼……不会放过我？你知不知道，我没杀了你，他就已经要给我叩首谢恩了！你这个杀、人、犯！”星晓歇斯底里的表情当真把那刚刚还在树梢翘首的凤凰吓成了一只鹌鹑。显然，这个被冲动俘获了心智的女子在冷静之下还无法承受“杀人犯”这个罪恶的头衔。可到底还是每一根骨头里都透发着骄傲的人，丁鹌鹑壮了壮剩下的胆子，不屑地语气掩饰内心的焦虑，“你这个低贱到地里的人质又比我好到哪里？怎么？伤了你夫君你心疼了？很好，我就是要让你尝到，当我失去降龙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那股狠戾渐渐被泪水雾化成了难以言喻的悲戚。女子，一生逃不出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和他带给你的所有劫难。
“那么如此高贵的丁郡主，您现在不也正跪在我这个贱人的脚下么？你爹爹教没教过你，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想再挨一鞭子的话，就痛痛快快的把这碗玫瑰露喝了！”星晓挥下那鞭的时候是动了真怒的，可是现在，她只是觉得眼前的女子可怜，纵使锦衣玉食、荣华坐享，也抵不过轰轰烈烈一场真爱。说不完讲不尽的道理太多，可谁也无法超度了红尘，泯灭了执着。
“你下毒了？”
“纵使是毒，那也是你应得的。”星晓没有解释更多，单手递过碗去。丁晏湘未曾思量片刻，盛怒与恐惧竟在一瞬间统统消逝，一抹轻轻浅浅的微笑浮上嘴角，一句低低的自语，“龙哥哥，我来陪你了。”暗红的液体奔腾入喉管，泛起丝丝腥甜，那不是玫瑰露。也罢，管它是什么，不过都化作一碗孟婆汤。袅袅烟云忽然自牢中飘渺而起，一时之间，明香四溢，继而，守卫的士兵皆如木桩，铿铿然倒地，这场景着实震惊了丁晏湘。
星晓盈盈起身，将那散尽幽香的香炉端到身前，悠然解释道，“郡主莫要担心，这香仅是将他们迷倒，待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会自动醒来，并且不记得自己曾晕倒的事情。”
“你……是来救我的？”丁晏湘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之间透着羞愧和疑惑。
“不错，刚刚我多有得罪，希望郡主莫要怪罪。”星晓作势要行蹲踞礼，被晏湘扶起，“你这是……该是我错怪了夙筱公主吧……公主这般拘礼，小的哪受得起？”丁晏湘是彻底被眼前这个心机深厚的女子弄昏了头脑。素闻夙筱公主爱夫情切，我杀了她的丈夫，她应该跟我不共戴天的呀！会是迫于我父亲的势力而不敢动我，反倒要买个人情？可是朝廷都知，驸马一派和丁云一派势如水火，却也平分秋色，这时示弱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星晓当然明白晏湘的困惑，没等她问及便开了口，“郡主，夙筱想让你见一个人，等你见过他之后，夙筱再为你答疑解惑。”湖蓝色罗裙轻盈向旁边一闪，一道黑影如晴天霹雳般赫然入了丁晏湘的视线，下一刻，她不仅惊呼出声来，两行清泪湿了花容，落下季末的愁，落上痴人的心，“降龙！……龙哥哥！”看到扑将在孙降龙怀中哭得梨花带泪的丁晏湘，星晓恍然觉得羡慕，不，是嫉妒。与她苏星晓而言，这世上敢爱敢恨之人让她羡慕，而能爱能恨的人让她嫉妒。
“龙哥哥，你不是死了么？怎么会……你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盈盈泪眼端详着男人的脸庞，一遍又一遍，搜寻的不只是追问的答案，她更想知道，这段日子，他过得好不好。
“对不起，湘儿……那天在刑场被砍下首级的人，是一个易容成我的样子的死囚。是霍老前辈救了我……”孙降龙一手紧了紧怀抱，一手轻轻理着晏湘的头发，柔声道，“我也好想去找你，可是，我必须是个死人才真正安全，你知道，我是，王后的细作，被楚云奕抓出来也是暴露了身份的，即使他放了我，我仍旧会被秘密解决掉。所以霍子虚前辈干脆找人代替我死掉，救了我一命。”
晏湘的神色一会儿迷离一会儿扑朔一会儿大喜过望一会儿悲伤凄婉，这大喜大悲之后，似乎还有着未解的心结，星晓识趣地走过来，开始了她鞭辟入里的“苏氏分析”：
“郡主是想问，作为丁云和孙景坛的政敌，霍子虚怎会救了他们的儿子，成全他们的女儿呢？其实一直以来，霍老前辈并没有把令尊当成政敌，他恨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祁光王后。丁云丁大人和孙景坛孙大人都是赫赫有名的老臣，也是随梁王打天下、誓死效忠的贤德之人，只是大王驾崩，妖后掌权，朝纲不可不正，朝政不可不参，两位大人为梁国鞠躬尽瘁的同时实在是有着许多无奈与苦衷。想这些年来，他们是要顶得住多少人的误解与毁谤才能让梁国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之下依旧安然运作？论功论德，他们才是值得敬仰的人！”
苏星晓这番吹捧倒有七分是真的，若没有丁云坐镇，梁国的朝纲怕是早就乱了。可是那三分假的也着实让人不耻，这丁云联合孙景坛党同伐异，不知迫害了多少贤臣谋士，敛得多少民脂民膏。可是夙筱公主话说的漂亮，一下子将他们推到完全正义的一面，而天平这边，只剩下孤零零的祁光王后。见晏湘和降龙那动容的小眼神，苏星晓继续道，“本来降龙是不能救的。因为知道他名号的人，多半都只是知道他是王后的心腹，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孙景坛的次子。可是，在这次调查秘密处决齐眉的案子中，霍子虚前辈无意发现了降龙的出身，便暗中揣测起祁光王后的居心。孙景云原本是齐眉的部下，后因负伤而被调任文职。年头虽久，但情谊不减。我们怀疑，王后明则派降龙来处理此案，暗则是看降龙有没有暗中解救齐眉的意思。降龙是谁的人，云奕自是心知肚明，可是他敢下这道砍头令，又是得经过谁的同意呢？我的意思是……祁光从来就没有完全信任过你，降龙。她一旦怀疑，或是物尽其用之后，便会一个不留。既然那妖妇下令要斩，霍老前辈就顺水推舟，来了个将计就计。既让降龙真正能够安度余生，又让祁光对降龙的死深信不疑。可是最重要的还是，他预料到晏湘郡主会来找你，这便是我们两派不再敌对，共抗妖妇的唯一途径。”
丁晏湘的神情告诉星晓，她早已不再敌对，反而充满感激。此刻的她，对眼前的降龙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惜之情，对霍子虚则是满载着感激之意，对星晓和云奕却是说不完的歉疚。降龙看星晓的眼神也柔和下来，以往，这个王后身边的走狗可是没少让星晓吃苦头，此刻却哈巴狗一样可怜兮兮的看着她，让星晓的颈后不禁泛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为了缓解这样被盯的尴尬，她又幽幽的开口，“两位今日能够团圆，星晓真替你们高兴。他日长相厮守，共济红烛之时，星晓可要讨杯喜酒喝呀！晏湘，你可知道降龙他为什么放低身段去做那为人不齿的细作？”
晏湘纯洁地摇摇头，等待星晓的回答。
“因为，他要为了你出人头地。你知道的，你爹是想把你许配给未来孙家的主人，孙景坛德尔长子，卧龙。为了做得更好，为了超过卧龙，降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王后身边当差，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得到重用，再一纸赐婚，将你许配给他呀！”星晓字字灼在丁晏湘的心上，却是声声击打着孙降龙的心扉。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真正懂他，就连晏湘也并不完全理解他的作法，即便她全心全意的爱他。也许信仰爱情的人，可以为爱而壮死；可只有懂得爱情的人，才会为爱而偷生。降龙活下去的理由，后半生的寄托，满满地只容得下三个字，那就是，丁晏湘。
两人的爱炽烈如同炼玉的火焰，若是没有星晓在旁，怕是早已洞房花烛，生他个两三窝了。见这种拉不开扯不断的情感终于升级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星晓会心一笑，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位，夙筱有事相求……”
见救命恩人突然跪倒，这两个有情人赶紧停下了手边的你侬我侬，双双上去要把星晓扶起，可星晓却十分倔强，“还是听我跪着说完再决定要不要扶我起来吧。”她理了理垂到腰间的发丝，挺直了腰身，昂首间眉宇霸气外露，目光却似秋水般波光流转，继而斩钉截铁的说，“夙筱请两位帮助夙筱复国！”
扶着星晓的手兀自停了下来，复国？复孟国？这怎么可能！任哪个梁国人都不会这样通敌卖国的。可是星晓却说出了这番震惊人心的话，“想必两位也听说了那个关于星晓身世的传言，星晓其实，是梁国的公主！想当年，梁国战败，把梁王妃苏嫣送给了孟主时，便已有了我。后在孟国出生的我理所应当的成了孟国的公主，又被梁国抓来做质人，用以要挟孟国，致使孟国节节败退。梁王本想正我的身份，奈何祁光那贱人竟放出风声，让孟国知道了我梁国公主的身份。梁王为了辟除谣言，只得将我打入冷宫与失宠的妃子住在一起，成为梁国最下贱的质人，从此对我不闻不问。星晓也本想就此了结此生，只是，如今妖后独断专权，梁国表面殷实安乐，实则饿殍满地民不聊生了。作为梁国的子嗣而置之不理，我怎对得起死去的父皇！”星晓声泪俱下的述说让悉心聆听的两人为之动容，可到底还是在王后身边当差的人，警惕如他，此刻似是关怀的问道
“那么，夙筱公主，谁还能证明你的身份呢？”
“你还记得当年要与你一同斩首的齐眉么？王后之所以先将他发配，再不引人注意的将其秘密处决，其原因就是要让我的身份长眠地下，好让她万世称王！那日，齐眉将军也如同降龙你一样，没有被砍头。如今你们问他便知其中原委。”
面对星晓这样有担当，有孝心又心地善良的女子，丁晏湘此刻对她充满了好感，听她说到这里，便没有询问降龙的意思而直接扶起跪在地上的星晓，柔声问道，“那么，而今之计，公主打算怎么办？”
“这……星晓还要委屈郡主帮忙呀……”星晓有些犯难的牵起丁晏湘的手指，却被突然挡在身前的降龙悄然隔开，“公主，您的话我们姑且相信，可是湘儿她自幼不谙世事，凡事随性随心，此若要她帮忙，怕是坏了公主的大计呀！”
“呸！我哪有你说得那么不济！孙降龙，人家可是救了你的恩人！你怎能这样冷血无情？”果然是涉世未深却有着一副侠义心肠敢爱敢恨的女子，只是不谙心计的她全然没有听出降龙这一番推脱实则是对她的万全保护。无邪的眼神闪烁着，“公主的意思我会设法去和我爹说明，让他接受的。其实，他对王后的诸多行径也是不满的。我刺伤了你的驸马，你却还我一个完好无缺的降龙，你的忙，我是帮定了。”
星晓奸计得逞，心里乐开了花，但表面上却无比从容淡定，“郡主真是侠义心肠。只是，此时现在于丁侍郎提及还为之过早。这次王后将你嫁过来，便是让你以一个探子的身份进驻军营，将我和云奕的一举一动报告于她，若你就此消失，那么王后自是会找些别的探子再来监视。不如我们就做一场戏给他们看。星晓只是想要请求郡主留下，将计就计，嫁给云奕，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我们已有了默契，王后询问之时你必定知道该怎么做了。目前降龙已是透明身份，不可见光，否则必会招来杀身之祸。我们会把他留在军营里面保护起来，这样你们便可时常团聚。”
听到星晓连同降龙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了，她就更开心了，满口答应下来，应允之后，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个活人，小猫一样把询问的眼神投给了降龙。聪慧如他，怎能不知道星晓这是将他软禁了起来，本就是一个消失的人了，他的命等于是握在了他们的手上，为今之计，唯有配合。此刻，也只能点点头。星晓立刻跪拜叩谢，却被丁晏湘扶住手腕，说什么都要和星晓义结金兰。眼看着一个时辰就快过去了。星晓对降龙使了个眼色，降龙会意，与晏湘一阵缠绵之后终于离开。闪电般的黑影消失的那刻，牢房里的人都一一站起，画面定格在星晓威逼丁晏湘喝下玫瑰露的那刻，不同的是，此刻两个女孩的眼神中有了异样的默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