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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张九龄在相位,有謇谔匪躬之诚。玄宗既在位年深,稍怠庶政,每见帝,无不极言得失。李林甫时方同列,闻帝意,阴欲中之。时欲加朔方节度使牛仙客实封,九龄因称其不可,甚不叶帝旨。他日,林甫请见,屡陈九龄颇怀诽谤。于时方秋,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赐,将寄意焉。九龄惶恐,因作赋以献,又为《归燕诗》以贻林甫。其诗曰:“海燕何微眇,乘春亦蹇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轩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林甫览之,知其必退,恚怒稍解。九龄洎裴耀卿罢免之日,自中书至月华门,将就班列,二人鞠躬卑逊,林甫处其中,抑扬自得,观者窃谓“一雕挟两兔”。俄而诏张、裴为左右仆射,罢知政事。林甫视其诏,大怒曰:“犹为左右丞相邪?”二人趋就本班,林甫目送之。公卿以下视之,不觉股栗。

玄宗宴于勤政楼下,巷无居人。宴罢,帝犹垂帘以观。兵部侍郎卢绚谓帝已归宫掖,垂鞭案辔,横纵楼下。绚负文雅之称,而复风标清粹,帝一见不觉目送之,问左右曰:“谁?”近臣具以绚名氏对之,帝亟称其蕴藉。是时林甫方持权忌能,帝左右宠幸,未尝不厚以金帛为贿,由是帝之动静,林甫无不知之。翌日,林甫召绚之子弟谓曰:“贤尊以素望清崇,今南方藉才,圣上有交广之寄,可乎若惮遐方,即当请老;不然,以宾詹仍分务东洛,亦优贤之命也。子归而具道建议可否。”于是绚以宾詹为请。林甫恐乖众望,出为华州刺史,不旬月,诬其有疾,为郡不理,授太子詹事,员外安置。

唐玄宗在东洛,大酺于五凤楼下,命三百里内县令、刺史率其声乐来赴阙者,或谓令较其胜负而赏罚焉。时河内郡守令乐工数百人于车上,皆衣以锦绣,伏厢之牛,蒙以虎皮,及为犀象形状,观者骇日。时元鲁山遣乐工数十人,联袂歌《于蒍》。《于蒍》,鲁山之文也。玄宗闻而异之,征其词,乃叹曰:“贤人之言也。”其后上谓宰臣曰:“河内之人,其在涂炭乎?”促命征还,而授以散秩。每赐宴设酺会,则上御勤政楼。金吾及四军兵士未明陈仗,盛列旗帜,皆帔黄金甲,衣短后绣袍。太常陈乐,卫尉张幕后,诸蕃酋长就食。府县教坊,大陈山车旱船,寻橦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又令宫女数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自帷中出,击雷鼓为《破阵乐》、《太平乐》、《上元乐》。又引大象、犀牛入场,或拜舞,动中音律。每正月望夜,又御勤政楼,观作乐。贵臣戚里,官设看楼。夜阑,即遣宫女于楼前歌舞以娱之。

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于东都大起第宅,僭侈之制,逾于公侯。宅在东都通远里,中堂制度甲于都下。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赏,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则杜甫尝赠诗所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值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人逢君。”崔九堂,殿中监涤,中书令湜之弟也。

唐开元中,关辅大旱,京师阙雨尤甚,亟命大臣遍祷于山泽间,而无感应。上于龙池新创一殿,因召少府监冯绍正,令于四壁各画一龙。绍正乃先于四壁画素龙,奇状蜿蜒,如欲振跃。绘事未半,若风云随笔而生。上及従官于壁下观之,鳞甲皆湿,设色未终,有白气若帘庑间出,入于池中,波涛汹涌,雷电随起,侍御数百人皆见。白龙自波际乘云气而上,俄顷阴雨四布,风雨暴作,不终日而甘霖遍于畿内。

安禄山之陷两京,王维、郑虔、张均皆处于贼庭。洎克复,俱囚于杨国忠旧宅。崔相国圆因召于私第令画,各画数壁。当时皆以圆勋贵莫二,望其救解,故运思精深,颇极能事,故皆获宽典,至于贬降,必获善地。

张说之谪岳州也,常郁郁不乐。时宰以说机辨才略,互相排摈。苏颋方当大用,而张说与瑰相善。张因为《五君咏》,致书,封其诗以遗颋,戒其使曰:“候忌日近暮送之。”使者既至,因忌日,赍书至颋门下。会积阴累旬,近暮,吊客至,多说先公寮旧,颋因览诗,呜咽流涕,悲不自胜。翌日,乃上封,大陈说忠贞謇谔,尝勤劳王室,亦人望所属,不宜沦滞于遐方。上乃降玺书劳问,俄而迁荆州长史。由是陆象先、韦嗣立、张廷珪、贾曾皆以谴逐岁久,因加甄收。颋常以说父之执友,事之甚谨;而说重其才器,深加敬慕焉。

玄宗幸华清宫,新广汤池,制作宏丽。安禄山于范阳以白玉石为鱼龙凫雁,仍为石梁及石莲花以献,雕镌巧妙,殆非人功。上大悦,命陈于汤中,又以石梁横亘汤上,而莲花才出于水际。上因幸华清宫,至其所,解衣将入,而鱼龙凫雁皆若奋鳞举翼,状欲飞动。上甚恐,遽命撤去,其莲花至今犹存。又尝于宫中置长汤屋数十间,环回甃以文石,为银镂漆船及白香木船置于其中,至于楫橹,皆饰以珠玉。又于汤中垒瑟瑟及丁香为山,以状瀛洲方丈。上将幸华清宫,贵妃姊妹竞车服,为一犊车,饰以金翠,间以珠玉,一车之费,不下数十万贯。既而重甚,牛不能引,因复上闻,请各乘马。于是竞购名马,以黄金为衔笼,组绣为障泥,共会于国忠宅,将同入禁中,炳炳照灼,观者如堵。自国忠宅至于城东南隅,仆御车马,纷纭其间。国忠方与客坐于门下,指而谓客曰:“某家起于细微,因缘椒房之亲,以至于是。吾今未知税驾之所,念终不能致令名,要当取乐于富贵耳。”由是骄奢僭侈之态纷然,而昧处满持盈之道矣。太平公主玉叶冠,虢国夫人夜光枕,杨国忠锁子帐,皆稀代之宝,不能计其直。

杨贵妃姊号虢国夫人,恩宠一时,大治宅第。栋宇之华盛,举无与比。所居韦嗣立旧宅,韦氏诸子方午偃息于堂庑间,忽见妇人衣黄罗帔衫,降自步辇,有侍婢数十人,笑语自若,谓韦氏诸子曰:“闻此宅欲货,其价几何?”韦氏降阶曰:“先人旧庐,所未忍舍。”语未毕,有工数百人,登东西厢,撤其瓦木。韦氏诸子乃率家童,挈其琴书,委于路中,而授韦氏隙地十数亩,其宅一无所酬。虢国中堂既成,召匠圬镘,授二百万偿其值,而复以金盏瑟瑟三斗为赏。后复归韦氏。曾有暴风拔树,委其堂上。已而视之,略无所伤。既撤瓦以观之,皆承以木瓦,其制作精致,皆此类也。虢国每入禁中,常乘骢马,使小黄门御,紫骢之骏健,黄门之端秀,皆冠绝一时。

张果者,隐于恒州条山。常往来汾晋间,时人传有长年秘术,耆老云为儿童时见之,自言数百岁矣。唐太宗、高宗屡征之不起,则天召之出山,佯死于妒女庙前。时方盛热,须臾臭烂生虫。闻于则天,信其死矣。后有人于恒州山中复见之。果乘一白驴,日行数万里,休则重叠之,其厚如纸,置于巾箱中;乘则以水噀之,还成驴矣-元二十三年,玄宗遣通事舍人裴晤驰驿于恒州迎之。果对晤气绝而死。晤乃焚香启请,宣天子求道之意,俄顷渐苏。晤不敢逼,驰还奏之。乃命中书舍人徐峤赍玺书迎之,果随峤到东都,于集贤院安置,肩舆入宫,备加礼敬。玄宗因従容谓曰:“先生得道者,何齿发之衰耶?”果曰:“衰朽之岁,无道术可凭,故使之然,良足耻也。今若尽除,不犹愈乎?”因于御前拔去鬓发,击落牙齿,流血溢口。玄宗甚惊,谓曰:“先生休舍,少选晤语。”俄顷召之,青鬓皓齿,愈于壮年。一日,秘书监王迥质、太常少卿萧华,尝同造焉。时玄宗欲令尚主,果未之知也,忽笑谓二人曰:“娶妇得公主,甚可畏也。”迥质与华相视,未谕其言。俄顷有中使至,谓果曰:“上以玉真公主早岁好道,欲降于先生。”果大笑,竟不承诏,二人方悟向来之言。是时公卿多往候谒,或问以方外之事,皆诡对之。每云“余是尧时丙子年人”,时莫能测也。又云尧时为侍中,善于胎息,累日不食,食时但进美酒及三黄丸。玄宗留之内殿,赐之酒,辞以山臣饮不过二升,有一弟子,饮可一斗。玄宗闻之喜,令召之。俄一小道士自殿檐飞下,年可十六七,美姿容,旨趣雅淡,谒见上,言词清爽,礼貌臻备。玄宗命坐,果曰:“弟子当侍立于侧,未宜赐坐。”玄宗目之愈喜,遂赐之酒,饮及一斗不辞。果辞曰:“不可更赐,过度必有所失,致龙颜一笑耳。”玄宗又逼赐之,酒忽従顶涌出,冠子落地,化为一榼。玄宗及嫔御皆惊笑,视之,已失道士矣。

但见一金榼在地,覆之,榼盛一斗,验之,乃集贤院中榼也。累试仙术,不可穷纪。有师夜光者,善视鬼,玄宗常召果坐于前,而敕夜光视之。夜光至御前,奏曰:“不知张果安在乎愿视察也。”而果在御前久矣,夜光卒不能见。又有邢和卜者,尝精于算术,每视人则布筹于前,未几已能详其名氏、穷通、善恶、矢寿,前后所算计千数,未尝不析其详细,玄宗奇之久矣。及命算果,则运筹移时,意竭神沮,终不能定其甲子。玄宗谓中贵人高力士曰:“我闻神仙之人,寒燠不能瘵其体,外物不能浼其中。今张果,善算者莫能究其年,视鬼者莫得见其状,神仙倏忽,岂非真者耶然尝闻同堇斟饮之者必死,若非仙人,必败其质,可试以饮也。”会天大雪,寒甚,玄宗命进堇斟赐果,果遂举饮,尽三卮,醺然有醉色,顾谓左右曰:“此酒非佳味也。”即偃而寝,食顷方寤。忽览镜视其齿,皆斑然焦黑,遽命侍童,取铁如意击其齿尽,随收于衣带中,徐解衣出药一帖,色微红,光莹,果以傅诸齿穴中。已而又寝,久之忽寤,再引镜自视,其齿已生矣。其坚然光白,愈于前也。玄宗方信其灵异,谓力士曰:“得非真神仙乎?”遂下诏曰:“恒州张果先生,游方之外者也。迹先高尚,心入_冥;久混光尘,应召赴阙。莫知甲子之数,且谓羲皇上人。问以道枢,尽会其极。今则将行朝礼,爰申宠命。可授银青光禄大夫,赐号通玄先生。”未几,玄宗狩于咸阳,获一大鹿,稍异常者。庖人方馔,果见之曰:“此仙鹿也,已满千岁。昔汉武元狩五年,臣曾侍従畋于上林,时生获此鹿,既而放之。”玄宗曰:“鹿多矣,时迁代变,岂不为猎者所获乎?”果曰:“武帝舍鹿之时,以铜牌志于左角下。”遂命验之,果获铜牌二寸许,但文字凋暗耳。玄宗又谓果曰:“元狩是何甲子,至此凡几年矣?”果曰:“是岁癸亥,武帝始开昆明池,今甲戌岁,八百五十二年矣。”玄宗命太史氏校其长历,略无差焉,玄宗又奇之。是时又有道士叶法善,亦多术,玄宗问曰:“果何人耶?”答曰:“臣知之,然臣言讫即死,故不敢言。若陛下免冠跣足救臣,即得活。”玄宗许之。法善曰:“此混沌初分白蝙蝠精。”言讫,七窍流血,僵仆于地。玄宗遽诣果所,免冠跣足,自称其罪。果徐曰:“此儿多口过,不谴之,恐败天地间事耳。”玄宗复哀请,久之,果以水噀其面,法善即时复生。其后累陈老病,乞归恒州,诏给驿送到恒州。天宝初,玄宗又遣征召,果闻之,忽卒,弟子葬之。后发棺视之,空棺而已。

李遐周者,颇有道术,唐开元中,尝召入禁中,后求出,住玄都观。唐宰相李林甫尝往谒之,遐周谓曰:“若公存则家泰,殁则家亡。”林甫拜泣,求其救解,笑而不答,曰:“戏之耳。”天宝末,禄山豪横跋扈,远近忧之,而上意未寤。一旦遐周隐去,不知所之,但于其所居壁上题诗数章,言禄山僭窃及幸蜀之事,时人莫晓,后方验之。其末篇曰:“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燕市人皆去”,禄山悉幽蓟之众而起也;“函关马不归”者,哥舒翰潼关之败,匹马不还也;“若逢山下鬼”者,马嵬蜀中驿名也;:“环上系罗衣”者,贵妃小字玉环,马嵬时,高力士以罗巾缢之也。其所先见,皆此类矣。

开元中,朝廷选用群官,必推精当,文物既盛,英贤出入,皆薄居外任,虽雄藩大府,由中朝冗员而授,时以为左迁。班景倩自扬州采访使入为大理少卿,路由大梁,倪若水为郡守,西郊盛设祖席。宴罢,景倩登舟,若水望其行尘,谓掾吏曰:“班公是行,何异登仙乎为之驺殿,良所甘心。”默然良久,方整回驾。既而为诗投相府,以道其诚,其词为当时所称赏。

玄宗尝器重苏颋,欲倚以为相,礼遇顾问,与群臣特异。欲命相前一日,上秘密不欲令左右知,迨夜将艾,乃令草诏,访于侍臣曰:“外廷直宿谁?”遂命秉烛召来,至则中书舍人萧嵩。上即以颋姓名授嵩,令草制书。既成,其词曰“国之瑰宝”。上寻读三四,谓嵩曰:“颋,瑰之子,朕不欲斥其父名,卿为刊削之。”上仍命撤帐中屏风与嵩,嵩惭惧流汗,笔不能下者久之。上以嵩抒思移时,必当精密,不觉前席以观。唯改曰:“国之珍宝”,他无更易。嵩既退,上掷其草于地曰:“虚有其表耳。”左右失笑。上闻,遽起掩其口曰:“嵩虽才艺非长,人臣之贵,亦无与比,前言戏耳。”其默识神览,皆此类也。

玄宗命宇文融为括田使,融方恣睢,稍不附己者必加诬谮,密奏以为卢従愿广置田园,有地数百顷。帝素器重,亦倚为相者数矣,而又族望宦婚,鼎盛于一时,故帝亦重言其罪,但目従愿为多田翁。従愿少家相州,应明经,常従五举,制策三等,授夏县尉。自前明经至吏部侍郎才十年,自吏部员外至侍郎只七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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