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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纪械斗

闽粤民情凶悍,愍不畏死;无论乡党姻戚,稍有睚眦,即各纠数十人,或数百人,以白刃相向,谓之“械斗”。此风盛于粤之潮、闽之彰泉。就粤而论,昔惟潮郡之揭阳,今则饶平、澄海、海阳、潮阳,斗更甚。约期将斗,先聚族人于宗祠,议佣值。被伤者,恤其身;被杀者,恤其家;杀仇几人,按其数;本非己杀,而能挺身公庭认罪者,谓之顶凶,则授以田产,俾养妻孥。议既定,即有贤有司,亦不能理谕势禁也。择隙地,作斗场。先举大炮,树旗幡,书姓氏于其上。次则伐鼓振旅,十人为一队,以多力善斗者领之,随鼓声而进,有宛然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之势焉。火药铅丸枪炮,无不备也;弓矢剑戟戈矛,无不劲捷利也。国宪王章,不及计也;父母妻孥,不遑顾恤也。争胜负于崇朝,判死生于俄顷。迨夫鼓衰力尽,胜负分而死生决,然后各鸟兽散。然昔也一斗而止;今则一而再,再而三,不胜不休。昔也,每斗不过杀伤一二人;今则血肉淋漓,尸骸枕藉,动十数人,且有数十人者。考之史传纪载,亘古未闻之也。噫!其凶悍藐法,为何如哉!有陈姓者,素习拳勇,受人佣值,以助斗。率数十人,憩于中途之村店。方将举爨,复有数十人,执械而至。询“何往?”则亦赴某所助某家斗者。陈曰:“今日之会,各有所主,盍先于此试手,灭此而朝食乎?”遂奋勇相杀。及互有死伤,始哄然而散。而某所之约期会斗者,转以助斗无人,嗒焉若失。其轻生好斗又如此,非乱民乎?究其故,皆当局者爱民若子,姑息为怀,积渐而至。若遇斗时,理谕势禁。不听,则不论其曲直,击之以矢石,轰之以大炮,洗其村庄,敢尚有轻生藐法者乎?当北齐高欢令诸子各治乱丝,以觊才略,独次子高洋拔佩刀尽截之,曰:“乱者当斩!”余谓治乱民,亦当以高洋治乱丝之法治之,其庶几乎。

孟德邻传

浙人孟德邻,先世业商贾,至祖父,遂援例纳资,登仕版。虽未臻显秩,而门庭炫耀,居然世家。每向人曰:“余家黄金屋、千钟粟,不向章句中尹唔占哔得来,足征黄卷青灯,徒事辛苦;不如持筹握算,扑满<;缶后>;筒,计日可待;所猝难得者,颜如玉耳。”盖其妻毕氏貌陋,故云。娶期年,生子芸儿,因产致疾,数月夭殂。同里趋势者,争妻以女。访之,皆不美。赴武林,以百金购妾严氏,小字芝娘,颇饶丰格。生子,名觉,并芸儿令抚之,不复议娶。芝娘从容进曰:“夫妇居室,人之大伦。主年方壮,宜急续冰弦,以调琴瑟;专房之名,妾不愿居也。”会有茅通判,以赃败黜官归里,其女美而艳,因委禽焉。夫妇相得,如鱼之比目,花之并头。孟凡三阅月,不出庭户。然性极悍妒,虽白昼不许与妾通语言;偶以米盐相问答,即目竖如蟹,而唇可悬瓶,顷且狮声吼矣!德邻因使妾与两儿居别院。茅氏曰:“妻之子,不应与妾子为伍。”禁不令往。儿啼欲赴,毒楚之。德邻无如何也。里有孝廉高国英者,性豪放不羁,偶饮于孟所,酒酣,语曰:“余妾生女五岁矣,欲以令嗣芸儿为婿,幸不以葑菲遐弃也。”茅氏于屏后应曰:“妾与妻,势分悬殊,姑勿论;即其冶容诲淫,专房固宠,甚且墙头密约,花底私钩,恒置廉耻而不顾。妾女欲附人嫡子为婚姻,言何妄也?”高亦庶出,闻言大怒,曰:“家之有妾,犹国之有妃;妃之子承大统,而君天下者,史册班班可考。汉文帝赐南粤赵陀书曰:”朕高皇帝侧室之子。‘未尝讳也。妾虽不在五伦之内,然服制伦理,律有明条;论婚必辨嫡庶,语何本乎?父母贫则卖为妾,父母富则嫁为妻。为妻为妾,亦视父母贫富何如耳,非有种也。且汝父幸而漏网罢黜归来,脱以婪赃伏法,籍没家资,乌知此时不卖作娼家妇女?敢望良家妾乎?芝娘欲避专房之名,俾汝得入孟家门,作威福,何不自量也?“茅闻之,涕泗横流,叫号直出。高避去。后数年,高举进士,授江南武进令。一日,肩舆中见男子负缣囊,携妇酷肖茅氏。令役密侦,云浙人张凤,与妻茅氏,赴山东,道经于此。高疑有异,呼张前诘之曰:”茅氏浙人,孟德邻之妻,奸拐何往?“张神情皇遽,梏其胫,遂吐实。先是德邻赴京索逋,二年不返。茅氏不安于室,日艳妆倚门,窥往来行客。张素奸宄,乘机诱入,情逾夫妇。为芸儿所窥,私告芝娘。茅知,大怒,挞芸儿几死,并骂芝娘,欲逐之。芝娘曰:”我何罪,而被逐;欲去眼中钉,当俟主人归;否则,惟有死耳!“张闻,谓妇曰:”我二人情好,生死不渝;而严氏长舌,骨梗其间。脱男子归来,势难复聚。且于汝有不利焉。“妇曰:”然则奈何?“张曰:”余有亲串,居武进,汝能偕往,可白头偕老。否则,余请从此逝矣。“遂相约月黑夜,挟资遁。抵武进,甫登岸,为高所见,讯得其情。呼妇曰:”偷情私奔,此媵妾所为,言犹在耳。汝孟氏正妻,亦丧失廉耻乎?“男女各予杖递回籍。孟适于是月归家,愧且愤,褫其衣,鞭之流血。芝娘劝而止。中夜抽髻上簪,刺喉毕命。嗟乎!世之妇人,于翁姑则不孝,于夫子则不敬,独于妾则斤斤争大小,辨名分,不少宽假。甚者闻邻家纳妾,捻酸隔院者,有矣。其所以然之故,不过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耳。居恒以结发自负,谓能敦节操,重廉耻,不与婢妾等。及男子夭殂,或治装远出,往往柳梢待月,花底迎人;而妾媵则机声轧轧,午夜不休者,吾耳中目中,不知凡几。由此以观,妇人当视贤不肖,贵贱不足论矣。世家故多劣妇,寒门不少贤媛。日夜作狮吼,以争床第,无耻已甚;无耻则何所不为?吾愿世之须眉如戟,俨然而衣冠也者,不幸娶此等妒妇,余当严闺闼之防;何则?妒者,靡不淫也。

张吉

孙奎,浙人,官于闽。下车之日,有讼其奉张吉占屋十余年不迁者。呼隶前,询之,对曰:“小人非恋此居也。实舍此无可居,故十年来增其租三倍矣。”因询:“有父母兄弟乎?”曰:“无有。”“有妻子乎?”曰:“无有。”孙曰:“既无亲属,则孑然一身,随地可栖,何必占屋十年之久,增三倍之租,且令居停主人哓哓致讼耶?”隶曰:“小人有总角友,相随形影,不幸夭殂,葬诸原野。荒烟蔓草,虞孤魂之无依也。若移居他所,又不能入榇。此所以转辗图维,而莫可如何者也。”孙曰:“汝父母今葬何处?”答:“在某邱。”孙曰:“某邱非原野乎?何以忍令魂魄长依荒烟蔓草,而不一顾也?且古今来人死无不葬,汝独拥榇十载,挟不近人情之说,以图鸠占。”因杖之,勒令迁居。舁棺葬毕,号泣终夜,自缢墓间。盖死者其生前与隶有断袖之好,卒后每食必旁设杯箸,寝则依于棺,积十余年不离如一日,昔卫灵爱弥子色美,至食其余桃,不为亵。及弥子色衰,即引以为罪,而诛之。夫朝夕相依,一旦色衰,即前情尽弃;若溘然而逝,形销骨化,宜更易於忘情。乃张吉至十年之久,犹寝食不置,至殉之以身。古来愚忠愚孝,每出于至微极陋之人,良有以也。

雷击逆妇记

龙邱湖镇村,有郭姓者,以卖布为业,家惟母妻。妻颇悍,不孝于姑。而母年高,耳目聋。每起居饮食,郭皆身亲检点,惟恐其妻之有忤也。一日,郭因急事,欲赴郡,语其妻曰:“予往还须三曰;老年人非肉不饱,予已买置厨下;天且暑,用盐腌之,可供三日餐。”妻诺之,戏以粪为糟,置肉其中。每餐,蒸以食姑。越日郭归,母方食,询“肉味佳否?”母曰:“肉何自来,粪秽触鼻,亦勉强食之耳。”郭取尝一脔而呕,因詈其妻。妻反肆诟谇,且语侵其姑。邻人咸集,为之排解。忽雷声殷然,黑云如墨。妻似有所觉,急趋后圃,取大瓮覆其头。俄顷霹雳一声,瓮底穿穴,头出于外。穴环其颈,若荷枷然。宛转哀号,母怜之,欲破瓮以出。郭曰:“此天之谴逆妇也。违天不吉!”越日而毙。又兰溪李氏妇,家道极殷。值四旬寿日,亲邻毕集,馈遗丰隆。其母白头龙钟,鹑衣百结,右手拄杖,左手提虾满筐,谓女曰:“不幸汝父早世,剩孤贫之母,又村居迢隔。汝四十寿辰,予几忘之。无物称祝,此虾子村外池中物也,亦足以助筵中一肴乎?”女大怒曰:“何物老妪,吾父墓木拱矣,偏汝为阎罗王所弃,长留世上,作乞丐。吾面皮如甲,被汝刮去几十层!”夺其筐,掷堂下。虾跳跃满地。母无言,俯首而泣。座客或劝,或仰天太息,或有逡巡而去者。女益怒,诟詈不绝声。时日光当午,天无纤云,而空中之虺虺者,已隐约发声。俄而阴云骤合,大雨倾注,轰然震激,有不及掩耳之势。而女诟詈声,犹与雷声相间杂也。忽然趋跪阶下,一击而毙。珠翠罗绮,淋漓雨中。噫!孰谓天公梦梦哉!虽然,世之逆子悍妇,宜撄雷殛者不鲜;而彼苍曾不施一震之威,且俾终身富贵逸乐,抑又何也?余终不可解也!此一则,为余友何铁兰目击。

年大将军幕客

雍正年间,大将军年公,讳羹尧,网罗英杰,凡瑰宏奇特之士,与博弈挞鞠,擅一长一技者,靡不收置幕下。有一纸匠,叠纸百千幅于案,以小凿自上而下,诸花样,余纸皆遍,而独留极下一纸,无纤微镌镌痕,斯已奇矣。又有庖人,裸人肩背,作几案,置生豚一二斤其上,挥双刀杂踏剁之,旁观者咸惊咤失次。及肉成糜,而背无毫发伤,为更奇。凡若此者,不可悉数。特举所闻者志之耳。夫百工技艺,莫不先有规矩绳墨,师为之口传手授,经三四年之久,而后有成。之二人之技,既无绳墨,不假师传,惟心之所至,而用之于习,习之精熟,毫芒不失,殆庖丁所谓批导,以神遇,不以目视者乎?夫岂一朝一夕之功哉!以是知列子所谓削竹木为鹊,一飞而三日不下,庄子谓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斫之,运斤成风,垩尽而鼻不伤,皆非寓言也。

断肠草

粤中深山大泽,多胡蔓草,其花有黄白二种,食之断肠。凡有愤激怨毒于中者,辄茹之;或置食物毒其仇,或持之以诈人财物,不遂,即纳诸口,须臾血溃百窍而死。计阖省每年毙于毒者,何止百数十人。有监司某,悯之,出示村民,每日拔草以献,一筐给值若干。于是卖菜佣及穷民无业者,咸采此草,荷担入城,市踵相接也。无如采者虽众,而产于地者不竭,且愈拔愈多,未及一年,而罢其役。愚谓此举虽属仁人之用心,然何异郑子产之乘舆济人,无补于事。为人上者,惟贵乎洁己奉公,教民敦节,行励廉耻,加以纠察抚循,俾顽梗残忍之徒,潜移默化;如孟尝之治合浦而珠还,宋均治九江而虎避,方为循良卓行。区区拔草以救民,舍本逐末,亦何益哉!

剡城瞽者

剡城有张姓者,自幼失明。一日,与其友晚出,过瓦砾场,垒鬼碍足。忽谓友曰:“足下有金。”蹴而俯拾之,大于杯。一日,购竹几,售者以其无目可欺也,以破裂者与之。张曳之移地作声,曰:“破裂在几某足上。”验之,不爽。人疑其有术,询之,笑而不答。夫瞽者固有听声揣骨,辨人吉凶贵贱,然犹有声可听,骨可揣也。《北史》载卢大翼,幼称神童。后目盲,以手扪书而读。《癸辛杂志》载张五星目盲,于金玉之美恶,与妇女之妍媸,均以手扪之,毫发不爽。是遵何术欤?近日姑苏市廛中,以钱一贯,置案上,一过目,缺数几文,薄小几文,百不爽一。此特目力之敏。至汉时,蔡中郎夤夜扪碑而读,更无足异。上下数千百年以来,畸人奇事,出乎意计之外者,乌可枚举哉!

食茄

乾隆丙戌夏,绍郡有食茄而毙者。茄为夏蔬中佳品,乌有毒。然屡试屡验。剖视之,虫生于穰,非外入者。于是咸弃置不敢食,莳茄者,亦锄而去之,堆累道旁。窭人与乞丐,收贮之,作饔飧,竟无恙。于是鼓腹而哗于路曰:“天悯穷人之乏食也,故置毒于茄。吾侪小人,藉以不馁。倘粟中有毒,吾侪为侏儒矣!”

爬龟妇

浙中之东阳义乌,民情扩悍,即乡农妇女,多膂力绝人,精于技击。每三时之余,辄往各郡县,为人捉牙蠹;或以龟置筐内,使周行卜人休咎,名曰“爬龟”。幻妄惑世,已属可恶。而更有假此入人闺闼,摄财物,且取孕妇之胎,佐刀圭治病,以图利者。某村,一孕妇,其夫出外,数月未归。一日,骤雨中,有“爬龟”三妇,托避雨,求入。妇以其能卜休咎,藉问旅人归耗。顷之,复有客荷筐避雨门外,“爬龟”者逐之去。客不得已,趋前村小庵憩焉。主僧静远,亦工技击,问所自来,客为缕述。僧遽然曰:“此村后贾六郎家,其妇临耨,家无男子,今夜必为所害。余与六郎有旧,当往救之,子能相助乎?”客欣然,各持械往叩门。一妇问曰:“何处游冶郎,昏夜叩人门户,欲何为者?”客呼曰:“杀人贼妇,速出受缚。”门启,一刃飞出,中僧臂。僧跃入,以杖击之仆。两妇并出,僧与客比肩奋斗,且大声以呼,闻村人有遥应者。龟妇知不免,匍匐乞命,因骈系之。入视孕妇,则血湮床褥而毙矣。闻其法以新草履置百沸汤中,絷孕妇手足于腹上,极力揉之,数揉而胎坠。朱子谓“三姑六婆,实淫盗之媒”。“爬龟”者,三姑之俦欤?六婆之列欤?余不遑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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