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徐徐降下,宫灯亮起,春日里的清风送走午后的沉闷。水幻应夏侯宸之邀,设宴琉璃宝殿,他说要为故人送行。
婢子为她整理好妆容,颇为艳羡忍不住道:“鲜少见娘娘打扮,可是打扮起来竟然也惊为天人,叫奴婢移不开眼了。”
今日赴宴,水幻着一身湛青绣裙,外罩一件凤服,上缀以银丝纹饰,若是行走在月光下,便似月上仙子。长裙逶迤,宫妆更是精致,却见眉前的花钿悄然绽放,碎碎点点更显肌肤娇嫩,乌发盘桓,只戴了一枚通透的玉簪,灵气逼人。
水幻望着铜镜里浅笑嫣然的面容,喟叹道:“已经二十好几,两个孩儿的娘了,哪里还是惊为天人。青儿你又在拿本宫开心。”说罢,她不动声色地将发髻上的玉簪取下,淡然道:“不如换一对步摇吧。”
婢子弯唇笑颜言:“这梅形玉簪配娘娘今日的妆容刚刚好呢。”
水幻微微出神,却不知何时收在妆奁深处的梅形玉簪被婢子们翻了出来,这枚玉簪的确是极美的,她刚醒来的时候几乎是夜夜揣着它才可以安眠。
那上面的经纬纹路她都细细详知,“既见君子,不我遐弃”,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如此刻骨铭心……、
“大胆奴婢,顶撞了娘娘,还不退下!--”青碧刚从外面进来,便看见这一幕,急急上前,呵斥道:“你这妮子竟敢忤逆娘娘!”
那婢子脸色一白,急忙跪下道:“皇后娘娘饶命--”
水幻回过神,微微一叹:“罢了青儿,”她缓缓将玉簪放下,对着战战兢兢的婢子道:“你退下吧,这里有青儿就好。”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青碧小心翼翼地取过同色合心步摇,熟练地戴在了水幻的发间。失意道:“属下一时不察,让下人们惹您烦心了,还望娘娘恕罪。”
水幻眉心一蹙,道:“只是一枚玉簪,我还没有那么脆弱。”
青碧慢慢从她手中取下玉簪,轻手轻脚地放进了妆奁当中。
“那个小丫头说的倒也没错,今日这装扮,的确还是簪玉簪比较耐看。”水幻笑道:“许久不曾装扮,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青碧忍不住多嘴道:“娘娘原先可还有一枚玉兰簪,只是不小心摔坏了。”
她抬眸看了青碧一眼,青碧急忙道:“属下多言了。”
水幻默默,那么玉兰簪,是多年前夏侯宸所赠。她也颇为喜欢,但是后来有一次她与夏侯宸吵架,情急之下摔在地上,花瓣碎了一角。便是在那一次,夏侯宸与她定下了约定,若三年后那个人没有来接她,她就永远也不可以自己偷偷离开皇宫,除非是夏侯宸心甘情愿放她走。
青碧一时失言,讪讪道:“其实步摇也蛮好的,就是芙湘姐姐见了也会这么说的。咦,她这会怎的还不来?”
“本宫命她去宫里带琰儿,一会儿直接往琉璃殿去。咱们消停片刻,就过去吧,别叫陛下等急了。”
“是。”
出了宫门,她扶着青碧缓缓上了轿辇,却听身后一声轻唤:“姐姐留步!”
她并未停顿,只是慢慢坐下,青碧见她没有言语,便直接吩咐起轿。
那身后女子急急走了两步,立在了轿前,语速极快道:
“拜见姐姐!”
透着纱帘,水幻懒声道:“嗯,原来是妹妹。你这样匆忙,难免有失身份。”
却见敏贵妃神色焦急,直直跪在了轿前,凄然道:
“求姐姐看在往日情分上,向皇上求个情,饶恕臣妾父亲吧。”
水幻怀疑地看了青碧一眼,见她神色微微掩饰,便知道定是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了,她开口道:“贵妃妹妹,有什么事不如等本宫回来……”
“姐姐,皇上欲下旨,命臣妾父亲家中休养,无旨意不必早朝。可是臣妾父亲真的只是一心尽忠,绝无顶撞姐姐的意思……”
“够了。”水幻冷冷打断她的哭诉,森然道:“宫门之前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婢子何在!还不扶好你家主子?”
贵妃不敢再哭,只能抽噎起身退开。水幻继续道:“既是陛下的旨意,本宫岂能向陛下求情收回成命?贵妃,念在你关心则乱的份上,本宫不治你干预朝政之罪,你父亲之事,想来陛下自有定夺,你快回宫去吧。”
“娘娘……”贵妃泫然欲泣,但看水幻神色冷淡,不该再说,只能任由婢女扶着离开。
待人走远,车辇起步,她这才道:
“说罢,有什么事瞒着我?”
青碧见水幻不苟言笑,急忙全盘托出,道:
“午后,上书房传下一道旨意,叱令赵大人在家休养,无诏不必入宫上朝。”
“这是为何?”
青碧犹豫了一下,道:“似乎是早上陛下收到赵大人的一份奏折,上面说陛下专宠娘娘,令子嗣稀少,而娘娘身为后宫之主,非但没有尽心服侍陛下,开枝散叶,还……”
水幻撇撇嘴角:“便是因为这个吗?”
青碧哑然,水幻分析道:“赵文拓此人绝不是喜欢议论陛下后宫之人,此事明面上看去,似陛下一怒之下贬斥了赵大人,可我看来,只怕陛下以此作为遮掩,又在耍什么诡计呢。”
“这……”青碧暗自腹诽,也只有娘娘敢这么说陛下了。
“走吧,擎苍这个狐狸,必定是又拿我当幌子了,罢了,谁叫我欠他的呢。”
琉璃殿并非为四壁封闭的宫殿,而是凌驾于碧池中心岛上的一座飞檐亭厦,夏侯宸即位后下令开始修建,从构思到完工也不过两载。平日里鲜少能有妃子登岛一睹这里的风光,因而琉璃殿又被成为凤凰台,意为稀贵之地。
岛上楼阁林立,错落有致,飞檐琳琅,长亭罗布。既有江南水色,又具塞外风光,十分精巧辉煌。水幻等人一路行来,皆被眼前之景所震撼,就连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芙湘也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入了主殿,眼见夏侯宸的随侍信步上来,躬身道:“娘娘,陛下还在为娘娘准备一份礼物,娘娘不如先入座吧。”
水幻点点头,牵着琰儿在主座落座。
夏侯琰第一次来这里,不免好奇贪玩,不老实地爬上爬下。他玩累了,便仰着头对水幻道:“母后,为什么瑾妹妹没有来?”
水幻想起夏侯宸的叮嘱,笑言道:“妹妹睡觉了啊,琰儿要不要也去睡觉呢?”
夏侯琰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琰儿不困。”
水幻摸摸他的脑袋,心里却在想不知见什么人非要琰儿在场。
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夏侯宸的影子,水幻略有困倦,便半倚在坐塌上。她恍恍惚惚仿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
那个时候游走在中洛边境,历经生死,一直在为找回龙图而努力着。这个梦已经很久都不曾再做过了,水幻在梦中微微笑出声来,看来真的是归心似箭了,连梦里面都如此向往着那一片熟悉的土地。
梦中境地一转,她赫然发现自己身着一身红衣,置身于一个庄严肃穆的高台之上。她抬眸,魅紫色的天空,银白色的结界清晰可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着。结界之下,巨大的焚池里,通红的妖火肆意吞吐,仿佛要将天地燃烬,五把奇形怪状的器物悬于半空,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爆裂一般。
她攥在手里的帕子已经被汗水浸透,心跳如鼓,仿佛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一样。她害怕极了,忍不住想要退缩,可是身后却有一道身影阻断了她的退路。
那个人说:
“看到了吗?这便是我魔族最神圣的祭奠。”
那个声音如此沧桑而衰老,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一般,她想要回头,可是身体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只能被动地听那个声音继续在耳边回荡:
“我魔族能繁衍至今,全靠神器守护结界。而今水妖剑出世本为守护结界,却因为你的凡人之血致使血脉被污,造成今日之劫……唉……今日趁尊上外出,将你带到这里,并不是要让你一力承担。老夫只希望你能亲眼看看我族,看看魔尊守护的天下。他不仅仅是你的丈夫,他更是我们魔族的未来,而水后也不仅仅是尊上的妻子,更是一国之母……天劫提前而至,我与其他长老只能拼劲一身功力看能否将神器净化,只要结界不灭,魔族就还有延续下去的希望。若此计不成……万望水后以身殉剑!”
下一刻,似有一道无形的力道在她后背猛地一推,她惊叫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巨大的焚池跌去。
灼热的火舌如同蛇一般卷过她的身体,衣帛打着卷儿化为了灰烬,她想要呼喊,可是却什么也做不了,她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梦,可是在这个梦里,那灼热的温度却如同真实的存在。
眼角的泪还来不及流下就已经化为水汽,消散于半空;心中的情还来不及吐露就已经化为灰烬,流散于尘埃。
明明那么痛苦,可是心中却怀着一丝甜,她到底因何心甘跳入这焚池,因何流泪,又因何无怨无悔……
“兰儿……?”
“兰儿……?”
似是擎苍的声音,水幻缓过神,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