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门朝北一路直行,经过喧闹沸扬朱雀大街,马车行走在京都最繁华的主街道上。
不多时,马车行至街口,因为人流拥挤渐渐缓了下来。
却听王公公在外低声道:
“主子,街上人多,咱们恐怕要慢些行了。”
“无妨。”
水幻怀抱着嗣王,倚在坐垫上无所事事,瞥见夏侯宸正闭目养神,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发着呆。这便听见马车外偶有经过的百姓时而聊起的话题来。
一人说,我家娘子昨夜又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云云,另一人便欢喜祝贺,听言语似是喜滋滋的。前人又说,过一阵子来我家吃满月酒啊,对方答,一定一定……
听闻两侧民生喧闹,夏侯宣虽然性子静,但毕竟是个孩子,水幻感知他坐不住了,见夏侯宸没有动静,便偷偷附耳对夏侯宣道:“宣儿若是想看,可以偷偷掀开帘子一角。”
谁知夏侯宣想了想,却是摇头道:
“夫子说过,非礼勿视,宣儿不看。”
水幻瞄了一眼一本正经的小鬼头,吐了口气道:“这怎么算是非礼勿视呢……”
“莫去怂恿宣儿,只怕是你坐不住了吧?”夏侯宸低沉的声音传来,水幻挑眉道:“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却拘在这马车里,真是无趣。”
“一会就到了,你老是这么没有耐心。”夏侯宸起身,抚了抚夏侯宣:“还是宣儿听话。”
夏侯宸咧嘴笑了笑,水幻气结,刚要反驳,夏侯宸又道:“宣儿,朕现在准你可以掀开帘子看外面,但是一会你要告诉朕,你都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夏侯宣欢喜道:“宣儿领旨。谢皇兄。”
“你!--我让他看便是非礼勿视,你倒好。算你狠,滥用皇权,小心文官们参你一本。”
“呵呵,他们可管不到这里来。是不是,宣儿?”
夏侯宣一捂嘴:“宣儿知道,非礼勿言!”
看着一对活宝彼此乐逗,水幻的心情也纾解了不少。马车顺着人流,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水幻带着夏侯宣下车,狐疑看着四周茂密的竹林,颇为讶异。
京郊何时竟有了这样一处美地?
日近中天,这竹林却云气缭绕,翠墨一般的颜色如同在宣纸上均匀地铺开,质地纯粹,不染方尘,行走在林间,如置身精美画卷中,让人流连忘返。
“这是什么地方?”水幻问。
夏侯宸携手牵过宣儿,道:“进去了你就知道了。”
竹林深处坐落一间大院,便是此行的目的地。夏侯宸将侍从全部留在了林外,可水幻却隐隐发觉竹林似乎也有古怪之处,待宅院显露一角,她这才恍然大悟,那竹林分明是一处天然屏障,一般人深入恐怕只会迷路,难怪他会将侍从留在外面。
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人会被夏侯宸藏在这个地方。
“此地名叫‘茂林’,四年前,我命幽冥部建起。”夏侯宸一边带着他们进了大院,一边解释:
“今日过来,是要带你还有宣儿见一个人。”
“不知是谁?如此神秘。”
三人一路行来,水幻发现院中留守数个侍女仆从,虽然布衣荆钗,可水幻看得出这些人步履稳健、吐纳无声,分明是武林高手,想来也是幽冥部的人了。
这几年,幽冥部的确在夏侯宸的有意发展下愈发壮大了。
进了内堂,意外地看见了常忍,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郎中,水幻嗅出这件屋子里经年的药气,便对那个隐在床帘之后的人更加好奇。
会是谁呢?
陆连成?不对,虽然她揣测这个人一定没有死于那场爆炸之中,可是倘若夏侯宸真的抓住了他,又怎么会将他安置在这么好的地方?
莫非是他的某个红颜知己?她狐疑地看了看一脸平淡的夏侯宸,暗自揣测,也不像啊……何况既然是来看红颜的,又何必非要带着宣儿……
宣儿……
水幻猛地驻足,不可思议地看着夏侯宸的背影,死死地拽住了夏侯宣。
“娘娘?您怎么了?”夏侯宣不解地抬头看她。
夏侯宸回头道:“你猜出来了?”
水幻迟疑道:“真的是他……?这怎么可能……”
“参见陛下。”常忍携那位郎中打扮的人行礼。
夏侯宸问道:“他情况怎么样了?”
“久病沉疴,王爷的大限便在这几日了。”
听闻常忍确定的回答,水幻终于确定自己猜得不错,那床帘之后的病人,竟然是……故去多年的镇南王,夏侯晔?!
难怪夏侯宸会将他秘密安置在这里,又带着宣儿过来,听常忍的口气,镇南王似乎……命不久矣。
“宣儿,你在此等朕传唤。”夏侯宸慈祥一言,便带着水幻进了内室。
“这究竟是怎么会回事?镇南王,他……”
“当年镇南王暴毙一案,是陆连成做的手脚,皇叔他复仇心切,中了陆连成地诡计,服毒后虽然未死,但是却丧失了记忆,被陆连成带回护国寺京郊附近。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莲芝逃离太子府时皇叔曾施以援手,朕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的下落。”
“我本以为,王爷,还有阮文姝都在那场大火中死了。”
夏侯宸慢声道:“大火烧起时,朕就已经将皇叔接了出去,阮文姝看见的那抹极像皇叔地身影,只是皇叔身旁的一位仆从。可是她竟连自己夫君的身形都看差了,硬要与之一同葬身火海,朕也没有办法。”
水幻咋舌:“她也是爱心太切,由爱生恨。更因为陆连成地挑唆……也算是可怜之人。王爷心中只有兰姬一人,一生都未曾爱上她,更因为兰姬之死而丧失记忆,可笑阮文姝却临死还念着夫妻情谊,竟舍弃一切想与他共赴黄泉……”
“后来,朕便在这里修建‘茂林’,供其居住。朕答应过父皇,必不会叫夏侯一脉断绝,但是,朕也绝不会允许他走出这竹林半步。”
“难道……王爷的记忆,已经恢复了?”
“朕也不知他是否真的失忆。若他失忆,又怎么会那么巧救下莲芝,引得三波杀手同时杀入护国寺,连累你几乎命丧黄泉;若他没有失忆,为何这四年他从不与朕问及过往,却时刻守在那具冰棺前,望着兰姬的尸身出神。”
水幻微微皱眉:“莲姐姐是为了琰儿而死,她也并没有连累我。擎苍,这许多年,你冷着琰儿,是否还在介怀当年此事?”
夏侯宸抿唇不语,水幻继续道:“至于这镇南王,不管他是否还记得往事,今日你带宣儿来见他,总是没错的。”
夏侯宸点点头,水幻上前,一步一步走向这个身负传奇人生的夏侯血脉继承人。
多年前,第一次见夏侯晔,还是静香公主的冥寿忌辰上,那个时候她还是宫中瑜贵妃手下的一名侍女,负责操办莲花节。那是镇南王与王妃齐眉举案,双双出席酒宴,羡煞旁人。
如今旧人作古,她也曾听闻清水郡那件骇人听闻的盗国大案。她这才明白原来这个王爷多年来心中所念都只有月花轩那一人。
兰姬,正是这个传奇的女子,成就了夏侯晔问鼎帝位地势力;也正是因为她,使夏侯晔在最后关头惜败。或者说,王爷奋斗一生的夙愿,不过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去保护他心中所爱,可当那个人都已经不在,荣华富贵,权力地位对他而言也终是烟消云散。
而如今,这个曾经视夏侯宸为死敌地男子,此刻病容消瘦,形色沧桑。他安静地沉睡在病榻之上,全然不知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风风雨雨数十载,运筹帷幄,权倾一时,临到了也不过是化为一座黄土,消散于世间。
不知为何,水幻竟莫名觉得伤感,为这样一个曾经高贵骄傲的人感到惋惜。
“鸢尾儿?……”夏侯晔微微睁开眼,喘息呢喃。
水幻听闻不忍,他此刻神智未醒,可心里惦记着的还是那个叫做兰姬地女子。鸢尾儿,似乎便是她的曾用名吧。
“皇叔,宸儿来看你了。”夏侯宸轻声道。
夏侯晔的眸光渐渐清明,瞳孔中怅然失色,他嗯了一声。
“皇叔,朕将宣儿带来了。你……可要见他?”
夏侯晔微微闭眼,轻摇头道:
“我……从未尽到父王的责任……相见争如不见……陛下,臣自知大限将至,临死恳求陛下……一事,请务必答应……”
夏侯宸郑重道:“皇叔请说。”
“望陛下待臣身后,将臣的棺柩送往清水郡,还有沁兰的……臣想与她葬在一处。永生永世……”
夏侯宸皱眉道:“皇叔,这……”
“陛下……你我叔侄斗了这许多年……臣知道,陛下一定不会轻饶了……我。可是,我只求你看在这些许亲缘地份上,成全我这最后的心愿。”
“好……朕应你。”
“宣儿,望你能善待……他。告诉他,莫要学他父亲,执念太深,终究……害人害己。”
“王爷,你就打算这样把孩子托付了一走了之吗?”水幻忽然开口,道:
“你可知他也希望知道自己的父王是怎样的人,也希望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样有人安慰、有人照顾!你怎么可以残忍到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他?”
夏侯晔弯唇,艰难道:
“有时候,希望比绝望更让人伤怀。短暂的相聚便是永别,我宁愿从未相见……”
他想起多年前于兰姬地最后一面,便是如此。
他们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兰姬便死在了自己的怀中。
他永远都忘不了兰姬那个时候的眼神,忘不了她渐渐冰冷的身体。那样的绝望和痛苦他不希望让自己的孩子也铭记一生。
“如今都是什么时节了,我感觉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
“三月上巳,暮春之初。”
夏侯晔微微叹一口气:“都已经春天了啊。我与沁兰似乎便是在春夜相识……”
一曲云水禅心,一首白首不相离,琴瑟相和,现世安稳。
“兰儿,等我从京都回来,我便娶你为妻。”
……
“我心如烟云,当空舞长袖。
人在千里,魂梦常相依。红颜当空许。
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
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
映我长夜清寂。”
……
“晔郎……”
却不知是谁低眉轻唤,欲语还休。
刹那间,浮华芳逝,弹指岁月。
昔年闺楼少年郎,佳人婀娜慕情长。
鹊起相合连理结,南柯梦里梳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