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最深处,浓重的血腥味遮掩一路的腐烂气息,暗沉的光线在牢中折射,尘埃飞舞,血迹斑斑的草垫之上,宫商羽的意识却十分清醒。浑身的伤口都隐隐作痛,几个时辰前,与夏侯宸的第一次面对面对决还历历在目。
若不是他拼死护住自己的双手,只怕这辈子他都不能再抚琴了。
痛恨、不甘、屈辱,万千思绪汇聚在心头,他一时百感交集。但是,比起心中的痛苦,这些皮肉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虽早能料到今日惨剧,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如果后悔就他不会去玲珑宝斋卖琴?他只能生生忍着,现在唯一清晰的痛觉正叫嚣着,折磨着他,让他生不如死。
耳中发出轰鸣声,远远地像是听到有人走向他。
“把门打开。”
那声音如此婉转动人,犹如甘泉灌入他心底。
下意识地顺着光看去,牢门前立着一排人,其中一位宫装女子,华丽又不失婉约,犹如画中走来。
很快有人进来将他搀出来,因为伤势他如一滩烂泥瘫软在那女子的脚下。眼角被鲜血模糊,只依稀看清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又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你就是宫商羽?”女子开口问道。
“草民……正是。”
“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宫商羽似乎听出了女子的声音,有些不可思议道:
“是……是你?”那个在玲珑宝斋见过的女子。
“大胆!这是太子妃,还不跪拜行礼!”女子身后婢女一声厉喝,那女子却制止,对着他道:
“看来你的神智还很清醒。”
“草民不知所犯何罪……”
“卷入不必要的纷争是罪,胆敢接下不能承受的赏赐是罪,不知自己犯下大错是罪,稀里糊涂送命是罪。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何罪吗?”
宫商羽像是明白了什么,挣扎着跪下,道:“求……太子妃救命,草民冤枉。”
“本宫为何要救你?”
宫商羽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咬紧牙关:“娘娘既然屈尊来此,一定有话对草民说,草民对太子殿下所说都是真的,还请娘娘务必相信草民!”
水幻看着他佝偻的身躯,慢慢道:“此事殿下自有决断,本宫可以将你带出这天牢,但选择权在你。”
说着,湘儿将一纸文书丢在了宫商羽面前,水幻道:“天牢乃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隶属宫外,若你成为太子府上的伶人,此事可以转交内务府审理,你若不想死在这天牢,便签卖身契吧。”
宫商羽愣住,伶人?
七尺男儿,竟要为苟活而变成别人的奴隶吗?一旦签下卖身契,这一生再没有自由。
可是,他还有未完成的心愿,还没有见到想见的那个人。真的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掉吗?
心中复杂的激斗让周身痛处更加强烈,他痛恨这样的自己,却又不得不低头。
他不能死在这里!
“好,宫商羽愿做伶人!”
水幻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选择,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倒是湘儿拿出事先准备的墨笔递到他面前。
签字画押,她看到宫商羽眼中滴下血泪,一时间更加困惑他的决定。
酷爱音乐,有名琴相伴的人,怎么会为了活着不惜变成下等奴隶?原本她与擎苍定下计策,以此逼他反抗,这样就能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武功,同时也可看出是不是他蛊惑父皇。身为爱琴之人,自当会将荣誉与气节看的比生命还要重,他……怎么就轻易屈服了?
这个人若不是贪生怕死,必是深藏不露。难道可以在须臾之间识破计策吗?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原本对此人还有几分好感,但见他如此作为,水幻实在给不出好脸色了。
她盯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男子,心生厌恶:“本宫此生最敬重的便是有侠胆义肝、又具高雅情怀的人。本以为你有着一副剑胆琴心,那日在玲珑斋,是我错看你了。来人,给他把枷锁去了。”
宫商羽的头俯得更低,几乎不敢再直视水幻。
上完药,又给他换过衣服。常琦从里面走出俩,附耳在水幻耳边道:“娘娘,他并不会武功。”
水幻点点头,你将话都叮嘱他了吗?
“叮嘱过了。”
“等面见圣上后,且让他现住在府中,日夜监视。”
“娘娘是担心他隐藏了什么?”
“这个人与当日在玲珑宝斋见的判若两人,总不会是被天威吓坏了?不管怎么样,一切还是小心为上。”
“是。”
说话间,宫商羽已经整好容装走了出来,他仿佛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模样,对水幻施礼道:“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宫商羽,从今往后,好好记得自己的身份,那是你拿命换来的。”
宫商羽神色未变,他静静道:“娘娘,草民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可能您觉得草民此举辱没乐师的身份,更辱没那把名琴。像我这样的贱民根本不配再活在世上,但是,世间凄苦,万般离愁。商羽一没有武技傍身,二没有良好的身世,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几经生死。承蒙恩师栽培,才对弦乐略懂一二。草民于五年前入京,就是为完恩师遗志。这几年与琴为伴,碌碌无为,这才想凭借碧池混出个人样来。去玲珑宝斋卖琴,因琴得遇皇子知音,却也因此摊上祸事……咳咳……商羽一人死不足惜,但先师遗愿尚未完成,在下不能因个人气节置先师恩情于不顾,唯有苟活于世,不论是何身份,在生死面前,都可以接受。”
水幻反问:“为活下来,气节可失,名誉可弃,你还拿什么去完成遗志?”
宫商羽笃定道:“若连命都没了,名誉气节只是留给后人的一段说辞罢了。唯有先活下来,才有机会重拾名誉、重修气节!”
“这世间悲苦的不止你一人,但愿你能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好好活着,重新把名誉气节捡起来!”水幻说罢便入了马车,湘儿看了一眼宫商羽,慢条斯理道:“太子妃命你跟上。”
“是。”
马车缓缓驶出天牢,宫商羽穿着一身宫廷琴师的衣服,心中屈辱万分,但他并未就此绝望。望着远方渐渐落下的夕阳,他心里默默道:“娘娘,总有一日,你会感激,曾经救下这样不堪的我。虽道不相同,但商羽欠您一份恩情!必当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