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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苦若莲芝(二)

承渊十八年,陆家庄庄主大寿,宴请绿林好汉于秀翠山。

庄主只有一位爱女,闺名初荷。十多年前大婚,嫁给一位身份微寒的侠士离赫。婚后夫妻恩爱,离赫甚至甘愿做了倒插门女婿,生下一对儿女都随了陆姓。长子陆连成,次女陆莲芝皆承欢膝下,生活得十分幸福。那天全庄人喝得酩酊大醉,灯火彻夜未眠,然而自那日以后,却没一个人再走下山来。

那贺酒中掺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毒,中毒后四肢无力,武功尽失。三日后,有人看见唯有女罗教徒偷偷潜下山来,之后一场大火将陆家庄烧得干干净净,再无半点痕迹。女罗教的突然发难,皆源于几年前,陆氏夫妇出游,冲撞了教主旋覆,不想此人居然如此记仇,在多年后还要寻机报复。手段极其残忍,全庄上下,以及前去祝贺的人全部死于非命。

而陆莲芝就是在那场浩劫中唯一活下来的人,那日她早早下山为祖父筹备寿礼,因而躲过一劫。当乳娘带着她赶回山庄时,山庄早已一片废墟,她在坍塌的密室里找到了家传的半卷琴谱,少年逢家变,让她一夜成长。她遣散了跟着她的乳娘,开始了隐姓埋名的生活。苦心练那琴谱上的武功,只想能为亡故亲人报仇。陆家庄在江湖上也是名声不小,遭此巨变,众说风云。她一面练功,一面暗中打听仇人的下落。两年辛苦的过活,她终于探知了一些眉目,当日引着女罗教众上山的仆人是一位叫来子的中年汉子。几经周折找到那位下人,陆莲芝劈头就问,那个背叛山庄的下人原想蒙混过关,不想陆莲芝当下就一剑斩去那人的一只脚,那个叛徒在哀嚎声中道出了主谋名字,乃是一位叫做常堰的蒙面人。于是,陆莲芝便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寻仇之路,陆家虽毁,但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资产,这些都是她在寻找琴谱的密室中寻到的。她靠着这些家业一路探寻常堰的下落,直奔上京城,终于发现了一个让她心碎的答案。

当年害她满门皆灭的竟是当朝皇室的手下!她虽然年纪不大,却也知道官与民有着本质的区别,更不要说和皇室了。可她不甘心,于是开始动用大笔金钱暗中招揽杀手刺杀皇族。这杀头的事情固然难办,但大笔大笔的金钱撒出去,也有不怕死的人一批又一批地涌来,一时间京城里人心惶惶,暗潮汹涌。恰在这时,陆莲芝收到了一封信,信封上署名为常堰。

果然找来了,陆莲芝那时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应信中之邀到秀翠山赴约。那个常堰声称,灭陆氏一族都是他一个人承担,劝她不要螳臂当车,跟皇室过不去。陆莲芝一路赶回秀翠山,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见到了那位让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电闪雷鸣风如烈,雨水顺着陆莲芝的脸颊淌下。剑锋清寒,绾出朵朵剑花。陆莲芝宛如一把利剑,一旦出鞘,不饮血绝不回鞘。十六岁年纪,剑锋却极尽残忍强烈,让人胆寒。而一身黑衣,前来赴约的常堰一直没有言语,与她过招也是步步退让,陆莲芝的剑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丝毫的伤害。

“陆莲芝,这四年你千辛万苦地寻我,就是为了杀了我么?”常堰忽然压低嗓音道。

陆莲芝收剑,气喘道:“你杀了我全家,我只杀你一个陪葬,便宜你了。”

“那你就没有查过朝廷为何要借女罗教之手除去陆家庄?”

“哼!我管不了那么多。”

“陆氏野心勃勃,私下招揽江湖人士妄图揭竿而起,颠覆正统。这般乱臣贼子,难道不该诛灭?”

“你胡说!”陆莲芝吼道:“我陆家根本不会是这样的。你以为我不明白?皇帝不过是垂涎我家祖传的额上邪琴和琴谱,所以随便寻了个由头罢了,可是也太卑鄙了,竟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真是让人不齿!!”

常堰眼中露出一丝赞许,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见地,陆家的人果然不凡。他道:“乱成贼子就是乱成贼子,且证据确凿。你花重金刺杀皇族,殃及无辜,难道就不卑鄙下三滥?你还小不懂其中缘由,大好年华,为何要为报仇活着?”

“从我亲眼目睹全家惨状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报仇。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手刃仇人,就像你能不眨眼了灭了我全家。难道你就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人吗?”

陆莲芝仍然不死心,她知道自己不是常堰的对手,但还是想奋力一搏。可没想到的是,常堰居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剑尖离他的胸口还有一寸的时候,一枚暗器忽然打偏了剑的递进方向,深深地扎在了常堰的肩胛骨里。

温热的鲜血渐在陆莲芝脸上,不知怎的,她心里一颤,似是十分心痛。手一抖,松开了剑柄,跳开去。

山路赶来两人,都是一身黑衣,神色匆匆。为首的就是刚才情急之下救了常堰一命的人,他吼道:“狠心的臭丫头,你要是真把他戳死了,就是不孝不尊,受世人唾弃的废人!”

常堰握着剑身,轻轻咳了几声。他回过头,道:“二哥,四弟。你们···”

另一个黑衣人赶紧上前,点穴止住了血:“三哥,你疯了!”

“我只是不想再让她这样下去了,凡事都该有一个终结。”常堰不再压低嗓音说话,陆莲芝只觉得这个声音十分熟悉,一时有些迟疑。那个领头黑衣人站在她面前。一字一句道:“陆莲芝,我是你父亲的拜把子兄弟常忍。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说,你不要再稀里糊涂地找人报仇了。常堰如此做,也是逼不得已。他···他是你爹!”

常忍回身一把扯下常堰的蒙面黑巾,陆莲芝只觉得一道雷直直地将自己劈开,那张只能在梦境里出现的面孔此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怎么会···

她慌张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常堰捂着伤口,万分痛苦。却又不得不面对女儿惊惧的眼神,他动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年的一时情动,铸成今日大错,孰是孰非,皆如万般空念,都不及此刻来得痛彻心扉。

“陆家庄异军突起,朝廷唯恐你们生二心。常堰奉皇后之命,化名离赫,潜伏陆家庄十多年,不想与庄主千金陆初荷两情相悦,结为连理。皇后见陆家庄十年如一日并无反叛之心,本来已打算赐常堰自由之身,和陆初荷长相厮守下去。只是不想镇南王密探来报,陆家庄已萌二心,皇帝多疑,自然不会放过了。常堰无奈之下才做了一举歼灭陆家庄的内应,他恳求皇后放过你娘亲、你还有你哥哥,皇后仁慈,但也只恩准饶恕你和你哥哥,只在灭门后让你和陆连成服下忘忧散,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谁知道你那天偷偷溜出了山庄,常堰还以为你死在那场纷争之中,一直后悔不已。好在你还活着,只是你却跟死了没什么两样。陆莲芝,你是常堰的女儿,纵然常堰有错,但也不可做出弑父的蠢事来。况且这件事只能说是命运使然,不如···”

常忍还未说完,就听另外一位黑衣人一声惊呼:“不好,这剑上有毒!”

陆莲芝瘫坐在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常堰呼吸微弱,他阻着他们想要为他解毒地动作,断断续续道:“我有话跟莲芝说···”

剑上淬着的毒蔓延很快,常忍看着师弟渐渐发黑的脸色,就知道已经回天乏术,不由一叹,撒手而去。

另一位黑衣人还不死心,却听常堰道:“常崎,我一身为他人驱使,十年夫妻相守,虽举案齐眉,但我终是对不住初荷的。莲芝是我的爱女,就算是死在她的剑下,我也无怨无悔。···我还有些事要和她交代··拜托了···”

常崎慢慢放下他,退开几步,给他们父女留下最后一些时间。

“莲···莲芝。”

陆莲芝木讷的回头,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常堰脸上泛着青黑,那是莲芝亲手淬着剑刃上的毒药,这样卑劣的手段,跟当年杀害她全家的仇人,又有什么两样?

“莲芝···你可恨我··?”

“我不知道···!”陆莲芝哽咽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恨了四年的仇人是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天有定数,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不该爱上你娘···不该动情。我不求你的原谅,你杀了我这样不中用的父亲,也是···我咎由自取。”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莲芝不由俯上他,忍不住道:“对不起···爹爹,如果我知道是你,我就不会刺那一剑了。···呜呜···我好害怕,所有人都没了,我是孤身一人,对不起···”

“我知道···”他疼爱地抚上她的额头:“你还那样小,却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但事情无可挽回··· 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今生今世····再不许··找任何人报仇····”陆莲芝点点头:“我答应···”

“如果有来生···爹一定会做一个好父亲。此生负了你们,我无颜去地下见···你的母亲。就把我一···把火烧了吧。”

“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火化,那是对逝去的人最大的侮辱。烈火焚烧之后,挫骨扬灰,她不敢再想去!“不要啊爹···”

“我只是想和你娘一样···生生世世,虽不能相见,但总可以在奈何桥边,望一望她···莲芝··你要记住你对爹的承诺···你哥哥他···”

常堰话还未说完,声音就渐渐微弱了下去。头一歪,再也没有了气息。

暴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的,潮湿的衣衫贴在身上非常的难受,后背仿佛附着一个阴测测的鬼,无时无刻在背后嘲笑逗弄,又时时让人觉得阴寒。她静静地抱着父亲的尸首,感受着他在怀里渐渐凉下去的体温,心也慢慢凉了下去。

那一剑,虽然是有心,但却刺在了至亲人的身上。她都做了什么?怎么可以这么蠢,连父亲的声音都没有听出来?她要杀的不是亲人,可世事无常···

不,不是这样的。她心痛揪成一团,不能自已。是她害死了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

她几乎失去理智地拾起仍在地上的佩剑想要结束自己,却被常忍一把拦住:

“莲芝!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你爹千方百计地为了护着你,宁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以为一死就可以解脱了么?”

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绝望过。“我不知道敢怎么办,呜呜···我害死了爹爹。”

“他不过是成全了他自己,莲芝,你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对得起他们。只可惜常堰没来得及说出你哥哥的下落,我们也好把你送过去···”

“哥哥··还活着?”莲芝的心力忽然涌出了一丝亲情的温暖。

“当年陆家庄陷落,你爹便偷偷将连成带走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爹为此不知道憔悴了多少···唉,造化弄人啊。”

常崎接道:“只是此事事关皇后颜面,不可张扬。所以连成究竟被送到了什么地方,我们无从得知。”

火化了父亲后,莲芝本来想告别父亲的兄弟一个人生活,但他们不放心,便把她送来了沉医谷。当年父母游历江湖,与沈迎心有过一些交情,而此事又因和女罗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沈迎心便欣然收莲芝为徒,并改名连翘。

连翘自此收剑内敛,誓此生再不用剑,亦不会再向任何提起这一段往事。她答应过父亲,要好好地活着,不会找任何人报仇,就一定会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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