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暖很快就离开了,兰姬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思绪又回到一个月前云菲闯入的那个夜里。
“兰姐姐···我是雪鹂。”
烛火下闪烁的光火几乎让她看不清她的模样,然而那声音她却是记得的。
雪鹂,那个被亲生父母买进来的可怜孩子,后来又被紫芫带走的女孩子。
“你···不是跟紫··沈谷主走了么?”虽然在之前芫儿就将雪鹂的身世告诉了她,但兰姬还是保持了应有的沉默。
她不解雪鹂为什么又回来。
那个与芫儿容貌越来越相似的女子脸上有着淡淡的哀伤。她沙哑着嗓音对她说:“兰姐姐··我娘她,已经不在了。”
这一字一句宛如钝刀割在自己的心上。
香炉中熏烧的上好幽兰此刻变得异常呛人,眼泪不由得落下,却又死死噙着,她不相信,她最敬爱的师妹已经···
“你胡说···”一袖扑到了一桌子的茶碗,她从未在众人面前如此的失态,但是这却无法挽回已经注定的事实。
她唯一的亲人,死了。
思及那一夜紫芫的突然造访,她还那么心平气和地劝慰着她,还在与她同床而寝,甚至还在笑着对她说:
“即便是半生蹉跎,可姐姐就真的要这么孤老终身么?你还记得师父曾对咱们说过的话么,沉医谷的弟子,要么终身不嫁, 要么就要嫁这世上真心待自己好的男子,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没想到那竟然是她们姐妹间的最后一次对话,思及芫儿当时的神情落寞之中带着释怀的情绪,或许她早就知道此去再无相见之时,所以才···
“芫儿···”
脑海中想起幼年与她一同后山采药,与她一起背诵医书,与她一起在花海中赏月···那是她们三姐妹最快乐的时光。
“旋覆呢?”悲伤过后,兰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芫儿继承了师父的医术以及师祖的血脉,怎么会轻易死去?
云菲将月前发生在沉医谷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她,紫芫、旋覆,竟然相继离世···
呵呵,忽然无奈地笑出了声。兰姬泪眼朦胧地看着云菲,喃喃着:“原来,这世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夜半笙歌,烟花错乱,辗转于这般红尘之中竟然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尤记当年,在沉医谷的那段日子,在她还是佩兰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谁能料到那次替紫芫出谷行医竟然成为她与师父的永别之途?
谁能料到她会成为今日呼风唤雨的兰姬?
时光蹉跎,改变的是镜前渐渐衰老的容颜,而不变的是心底无尽的爱恨交织。
如果当年不代紫芫出谷,如果当年不被那些歹人废去武功卖到这青楼中,如果没有在怦然心动的年华里遇见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宁愿这一切都一场梦,梦醒了她还是那个纯真无暇的佩兰。
“师父师父,徒儿有事情要问您。”记不得是几岁,她乖巧地伏在师父卫浅蓉的膝上,撒娇着问道:“紫菀姐姐和旋覆姐姐都比我大,她们为什么要叫我师姐?”
师父慈善地看着她,温柔道:“因为你入门最早,所以是师姐。”
“可是佩兰不想做姐姐,让菀姐姐当我姐姐疼我不好吗?”
“这是谷中的规矩,兰儿不是还有师父疼爱吗?”
“可是菀姐姐和旋姐姐的名字都有来历,为什么兰儿没有?”她任性地撅嘴,每次只要这样,师父就拿她没有办法。
“谁说你的名字没有来历?”
“那师父就告诉我嘛。”
“你本家俗姓安,闺名沁兰,父母早亡,师父心疼你所以收你为徒。你看你的俗家名字有一个‘兰’字,师父便给你取名佩兰。你可知道佩兰是什么?”
她摇摇头,就听师父说:“兰者,香草也。其茎叶似药草泽兰,但广而长节,节中赤。佩兰者,辛平化湿,辟秽和中。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调味药,你性子太真,说话又直,师父只期盼你能如佩兰一般,做一位辅佐之士平安度过一生···”
师父的话语还历历在耳,然而斯人已逝,兜转经年。欢场的摸爬滚打,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兰姬。
邱暖说的不错,她和卖国贼有什么两样?云田大部分的矿藏都已经被她偷偷转去了他国,她要的是能够呼风唤雨的东西,是能够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东西。
既然无法成全这段被遗弃的感情,那么她宁愿成为他叩求的对象,成为他一步登天的那块垫脚石。
七年了,每一个脚印都是如履薄冰。
但是,她从未后悔过,这是她选择的路,就算是爬,她也要走下去。
回到寝间,檀香木精雕细琢的圆桌上,泠泠七弦琴在目,往事如烟。耳边回荡着谁的欢声笑语,又低诉着谁的哀怨怜悯?
夏侯晔,你可还记得,那个被你狠心抛弃的南部清水郡鸢尾儿?
······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
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
风吹山林兮,月照花影移。
红尘如梦聚又离,多情多悲戚。
····”
“姑娘这曲云水禅心弹得极妙,禅心若还在人世,只怕也要拍手叫绝。不过此情此景,姑娘以此曲为媒,是想劝解在下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么?”
那时候,她已出入红尘,成为月花轩中卖艺不卖身的歌姬鸢尾儿。隔着纱帘看去,夏侯晔不过是一位衣着光鲜的泛泛之辈,与那些酒色之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虽被废了武功,但昔年沉医谷的培育却让她成为月花轩有名的头牌。老鸨为了指着她赚钱,并没有过分为难她。再加上她对药草的精通,寻常情迷之药根本不会难住她。
她总以为在师父找到她之前,自己就这样过下去,然而那一夜的“云水禅心”却将她的心彻底出卖了。
“我只知道世间男子,凡是来这青楼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公子既然已经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就不要再聒噪多问,免得您不高兴,连累我也吃了苦头。”
“哦,自古风流之地总会有独树一帜的花魁伶人,想必姑娘对这首赠别之曲有着非凡的见解,在下倒想洗耳恭听。”
“云水既然是得道高僧,道行深厚,自然之道对他来讲已经不再是约束,既然潜心礼佛又为何来搅扰同为出家人的禅心?既然要与禅心参悟佛道,又为何要让禅心生情?既然已经有情,又为何抛下她独自云游四海?独独让一位女子承受相思难见之苦,而自己却逍遥自在,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禅么?”
那时的她哪里懂得情爱,只觉得禅心师太无比凄惨,自己深爱的男子弃之不顾,身份相隔,伦理相隔,甚至连都不能让云水知道她的这份情意。所以只好在惜别之时,一曲相送。
“望一片幽冥兮,我与月相惜。抚一曲遥相寄,难诉相思意。”禅心的相思只能咽进肚子里,让这相思难尽之苦化作袅袅琴音,随云水相伴。
“南柯一梦难醒,空老山林。听那清泉叮咚叮咚似无意,映我长夜清寂。”禅心至死都没能亲自向云水表□□意,相思成疾,而云水又在哪里呢?
什么是参禅悟道,什么是六根清净,什么是红尘往事通通抛却?
在她眼里,这不过是对往事的逃避。禅心的情意,云水怎么会不明白,又怎么会不了解,他不过是不敢接受罢了,或者在他眼里,这根本就是身外之物。
“姑娘怎么认为是云水负了禅心,而非禅心负了云水?”
那个人一句话就将她噎住,他说起话来妙语连珠,总是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
“或许云水正是懂得她的这份情意才离开她云游四海,或许云水正是为了寻找与这琴音相配的东西而离开,又或许是禅心自己逼走了云水?”
他的或许那么多,却让她挑不出错来。
他说,世间情爱并非是你情我愿那么简单。
他说,感情之事没有对错,只有值得与舍得,不值得与不舍得。
值得付出,更舍得牺牲。
不值得去爱,却舍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