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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接蓑庵自离乡去国以来,以此夕为至风流美满,斌琼公主之幽情绮恨尽贯注于一幕红氍,幕末终,侍臣入报曰:“大王召公主又驸马,此刻到秋猎轩有要事相商,宜速行。”斌琼大惊,问侍臣曰:“父王安吾。”曰:“大王无恙,身体至健康,亦无不豫色,此行始无别姑,吾意有非常秘密之事,告公主及驸马,盖滇城方面,月夜以飞寄书来也。”凉月满山,白云堆涧。寒蛩凄咽,夜鸟乱啼。琼花山上之琼花,已不花而叶,欣欣始向荣矣,此时四野荒凉,万山如睡,碉城成鼓,冬冬报四更矣。花阴月亮间,有雉羽雄冠之宫监,手挠鹿角灯,导驸马公主以人觐,斯何地,盖苗宫别墅之秋猎轩也。须弥王老矣,往宫者中无事,三秋佳日与老年夥伴,所谓英雄猎叟为相与者,长杨上林之戏,雕弓射雁,玉驭尝熊,鸣镝探丸,极二老生平之能事。迨大化山之土司石叟,寻纵继至,平添一个矍铄翁,皓首鹿眉,三人成众,更复发扬志气,抖搂精神,秋猎轩之角猎生涯,可谓由中兴而至极盛时代。迨猎叟与冰娘出发,只剩白头二老,石叟又思家忆女,意兴未貌阑珊,自秋而春,忽忽又落花三月矣。今夕蓑庵莅止。思前想后,感觞无端执斌琼玉手,指点红桥画槛,涓涓瀑布,乃如银河倒泄。奔放从天上来。月高照之,灿烂作黄金色,吁嗟曰:“琼妹,此仿佛唐宫上苑,溯洄玉带河也,愧我落拓书生,红叶未遇良媒,乃萧史楼头,得遇琼花公主,侥天之幸。快慰良不可言,虽然,我与妹,常聚首,好比明月团圆,此诚乐矣,但当初结义三人,自南京数十里,间关至此订异姓骨肉,誓生死不相离,今玉妹去山中,譬如孤雁南飞,他日重逢,殊未可卜,而冰娘翩然偕去,光景又不审如何,对此月夜春山,宁不生感喟。”斌琼笑慰之曰:“哥勿悲,人生离合,亦至无定,囊者会合矣,孰则料其分离,今者分离矣安知不将会合,哥如女子善怀缚不脱词人习气。愿少开襟抱拓眼孔以观之。毋悒悒令人不欢也。”刚言至此,忽远远闻拍掌哗笑声,杂以铜鼓冬冬声,云中鞭炮,逼迫爆发声,琼斌色飞眉舞,手环蓑庵之颈嫣然曰:”哥,此何声者。”蓑庵倾耳良久,又以香檀口揾腮曰:“妹,此何声者。”彼雄冠雉羽之内监从旁稍答,公主盍速行,大王召诸妃,殆将为月下之跳舞,斌琼鼓掌曰:“然耶,父王春秋高,多忧而少乐。此调久不弹矣,今兹胡药,此必有愉快非常之故。哥乎其速去。”遂挽生之手以奔,比至秋猎轩之前,可三百武,迎面有秋千之架,高矗数十丈,标渺方于云霄,面铜鼓鞭炮声,与拍掌哗笑声,尤为兴高采烈,斌琼笑且跃,凭蓑庵之肩,附耳曰:“哥,汝闻之抑见之否。”曰:“闻之,且见之,妹得不以哥为聋聩。”斌琼曰:“我为哥之视线,及耳鼓,曾见彼中人狂沸否。”生忽失声笑曰:“妹,岳王乃有童心,挟秋千之络而上升,噫,高出云表矣,彼年老,气力苟不济,何以堪之者。”斌琼匿笑曰:“否,不劳哥之费心,父王膂力,远胜于少年人也。”已而又笑曰:“哥,此何人,胡为双双而下驶,乃类双凰之翔空。”蓑庵鼓掌曰:“然。此岳王之挟宫妃,以并络于秋千之架也。白叟挟红颜上天,此真外世奇境。”斌琼亟掩其口曰:“哥勿声,吾侪当悄悄窥之,否者,当败老人兴。”俄而老人贾其佘勇,左手挟一个,右手挟一个,皆宫中娇小之雏莺,丽部苗服,皆穿袖短衣,十色五光与月华相照耀,俄而蹴掬收场,苗妃歌舞,如蝙蝠,如蝴蝶,唱古代南服之清讴,口琴与胡笳和之,使人骨醉神迷,生在喧闻热闹间,忽见百十人头,皆回望于二人所立处,斌琼忽掣生肘,使缩至极底之度。借扶疏绿叶,用以遮身,匿笑不可止。

盖此时老父己知之,群妃且见之,胡为知之而见之,则以哈巴狗儿之乖觉,先众人而嗅之。乃嗅及女公主之香泽,故飞风而跑出重围,以至女公主所立处,而老父熟谙女性,又谙熟小犬之性,夫是以一知百知,百十人头之回望,良为此也。斌琼知不可隐,曳生手,使速前,笑口吟吟,参觐其酣嬉如童之老父。须弥王掀髯笑曰:“小妮子,来何暮,累老父望汝,乃双双儿女之捉迷藏。”又笑谓生曰:“婿乎,汝来得凑巧,我有非常之好消息,用吾汝两人,来来来。”左右挽之而入,入寝官,坐既定,须弥王展颜欢笑曰:“吾儿吾婿,我今夜喜极而狂,七十岁翁,乃与群莺相角逐,飞上秋千架,此真旷古奈闻,大凡人有七情,情动于中,斯喜形于外,今夜之乐,殆生平所未有也,吾今有好消息,报告于汝等,试猜之。”斌琼笑曰:“是殆滇南之捷音。”曰:“殊非,滇南安得有捷音,即有之亦不过进行之胜利耳。”蓑庵曰:“岂玉妹举事,刺杀吴三桂之头颅耶。”曰:“不然,尚未足以此言,此抑非吾三人之所庆幸。”言至此,斌琼忽左右顾曰:“石伯伯安在,此老兴复不浅,胡不与于蹴掬之戏”。须弥王轩渠笑曰:“汝石伯伯此时,当与汝玉妹冰妹握手矣。”二人如堕五里雾中,莫名其妙,斌琼问曰:‘然则石伯伯去矣,同跑着滇南一路矣。”王于是检出羽书,其状如竹管,上插一小羽,中贮千层纸,明亮如玻璃,卷之又如串炮,分量甚轻甚小。展而开之,有蝇头小字两行,略曰:“女儿等与猎伯伯,书吴王命还山,今夕安抵某处,先此飞报。”云云。下署玉冰二字。此书盖用飞鸽,以传递于山中者,王出书示蓑庵,斌琼并肩读之。读霓开颜展笑,斌琼之乐,尤不可以言喻。手斯舞,足斯踏,过老父之肩曰:“老父乎,此信非赝鼎乎,抑吾等今夕,非在梦中谰语乎。”老父曰:“儿喜矣。喜至于痫,尤过于老父。老父特为童騃之戏,挟雏莺,上千秋架耳,乃吾儿手舞足蹈,且自为梦,疑为谰。不其疯耶。”蓑庵曰:“两妹之归来,意出自吴三桂意旨,此中奇妙,真不可思议。”王曰:“是安足奇,吴既杀清庭使者,高竖义旂,在势不能不用兵,既用兵图中原,要不得不回顾后方,恐我苗瑶诸土司,合谋而扰其后西蜀孔明,欲出师以北伐中原,不得不先定云南。吴三桂一世枭雄,宁不知此意,知此则不敢犯我而必先联我。使我苗瑶百十土司,举兵以响应之。用壮北行之声势此汝妹等所以奉命而来者。”蓑庵拜服曰:“岳王老谋深算,诚非吾侪所能及。”刚言至此忽闻炮楼上有鞺鞳钟声,其声绝宏,似报告非常之事故。俄而响箭三枝,从山下平阳发声,突起而飞入于云际,按此为守关之苗吏用为报告非常之符号者,王笑曰:“至矣,可传命百司执事,开关以迎之。”二人领王命,策马出宫门传命关关,响炮五声,画角呜呜然,铜鼓冬冬然,千百苗兵,于睡梦中闻声而起齐集听令,排列于关门之内,由山麓直至山巅,蜿蜒如长蛇,火炬齐明,蛮乐竞奏,须臾开关矣,石叟策马入,与猎叟并辔而驰,据鞍雍容,精神殊奕奕二人下马迎之。侍立端拱,再拜于马前,两叟笑则颔之,复欠身,表示以尊下卑之状,俄而冰娘至矣,仍作美少年装,骄枣色之骝,锦袍玉带,风度翩翩,见生及斌琼,勒鞍将下马,二人止之,趋马前,深深一握手,冰娘握那蓑庵手,狠命一握,握至牢,几不能复放,而斌玉之马,飞聘至关门矣。作新式宫装,绯衣绿裳,顾绣金碧,辉煌殊眩目,头上戴珠冠翘其弯弯之雉羽,斌琼趋而进,按之使勿动。握手笑曰:“玉姐姐。”此语未完,咽其喉,如将下泪,既而力忍之,复曰:姐归矣。喜何如之,以次及生,生握手,触其手,如春冰,颤声曰:“玉妹。”此二字发音,沉细中有酸楚意,斌玉毫不介意,磊落如男儿,高声曰:“哥,累汝远迎,殊切不安。”既而勒马向左方,鞭策径进,论于崎岖之山岭。生及公主,将尾之而行。苗兵绾二马之缰,紧随其后,斌玉忽回顾,照会蓑庵曰:“哥,且勿随我行,宜站立,将有贵宾莅止。此人恐出汝意外,我姐妹弟兄,可勿拘礼数,惟此贵宾,固衔有平西王之使命,尤挟有陈夫人之玉音,其人非他,盖大江南北之老名士,抑亦我哥之十年故交也。”蓑庵尚未悟其言,踯踽于歧路中,而斌琼毕竟聪明,指后方之角巾野服乘铁骊。踏踏于关门外者,疾呼曰:“哥,此当是清风高节之吴先生,宜急趋以致敬。”蓑庵至是恍然大悟,既而跃然忘形,一跃至吴先生马前。吴先生见之,亦飞身而跃下,执手道故曰:“蓑庵,我辈相逢如隔世矣。”蓑庵泫然曰:“人生何处不相逢,不图于天南高山中,乃见吾。”次尾于是分身上马,并辔儿说说笑笑。维时四鼓以后,日落碉楼,涛鸣涧底,奇峰千百个,突兀起于马前,而笛瑶之杉屋竹篱吠吠鸡鸣,恍似太古义皇世界,次尾浩然长叹曰:“自满虏入关,十八省区,直无一片干净地。只剩此穷荒绝徼,可当得第二首阳。蓑庵,你食灵蕨薇,山中高卧,尚记得桥村梅洞。与何不偕兄弟,及屈翁山陈独麓诸老,起义于顺德番禺时否。汝一扼于尚王。再厄于吴王。身入虎口中,几至断头流血。尔时仆居江左,南中诸义士,咸为蓑庵张目,谓君之出生入死,不啻博浪张良。君冒险于先,吾人踵武于后,朱明之未亡一线者,赖有岭表贤豪耳。自是君之名,震于大江南北,不谓昙花一现,君乃走万山中,与世界外苗瑶为伍,虽然。吾诚高蹈矣,其奈中原糜烂何。”蓑庵笑目:“固矣哉。次尾也,古之人一击不中,乃变姓名,改面目,亡命走泽间,此岂得已哉。亦曰韬晦待时,留此身以有待耳。否则大江以南,如黄淳耀金正希辈,引颈戳死矣。而中粤陈子壮张家钰黎美洲先生,次第死节,不明遗民,死得干干净净,列皇在天之灵,尚何所望。故曰先死后死,各有其肩承之职责,之可谓死是皆忠烈,而生者尽阖茸也。且仆之遁迹苗山,与兄之栖身古刹,等一龙潜约隐耳。次尾胡独怨我为。”既而仰天笑曰:“次尾流落天南,软禁于云涛观中,铁笛横吹,遭逢猎叟。狮子出围之役,次尾之不死幸耳,君虽历古万苦千辛,猷有幸红颜知己在,圆圆夫人之青眼,可云独有千古,次尾,汝得一知己,可以无憾矣。”次尾亦谑之曰:“蓑庵,汝亦太骄人,我入滇中,累月经年,今始见圆圆一面,而君也掉臂入山,什么娥皇女英,作并带双开的驸马,君之艳福。人世莫有比伦,蓑庵,好自为之,余老矣,万不克步君后尘也。”二人并辔高谈,笑声于岩谷,岂知鹦鹉前头,所谓苗山双公主,什么娥皇女英。即在前方十丈外,并入聪耳,宁不字字听得玲珑,斌琼勤马山坡,回身反顾,遥遥以鞭一飚,娇声曰:“哥,宫门在望矣,吴先生,风尘良苦,愿加鞭振策,早到步,早息肩,勿以模山范水滞彼行旌也。”蓑庵答以一笑。林尾亦为莞然,同时万山之颠,红旂招展,铜鼓声,咚咚然,再燃九响巨炮,又开第二重关。须弥土司大王,冠雄冠,翘孔雀之羽,白须银铠,立马琼花山上。端拱肃穆,敬迓来宾,宾至矣。须弥王下马,谐人亦下马,斌玉冰娘皆以义女觐义父。举行抱亲额之礼。猎叟径执手。各撚其虬髯,仰天大笑,最后蓑庵至,介绍次尾,以进见须弥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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