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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生潜出西廊,诸兵皆酣醉未醒,乃钻入稻草窝中。山风奇寒,砭人肌骨,瑟缩乃如猬,天未晓,满洲兵起来放哨,生向之辞行,谢止宿盛意。兵等苦留之,弗获,于是殷殷握手,谓生曰:“君识趣,相逢恨晚,他日有暇,仍到此谈谈。”生颔之,举其磁器竹筐子,道一声骚扰而别,抵逆旅,甫入门,店主迎而笑曰:“客官,敢问昨霄何去?今有人,守候汝,端坐汝房中,汝见之。”生陡吃一惊,念此间去家数千里,滇城无故旧,安得有人探望我?咄咄,大奇事!蹀躞入房中,房大开,则有美少年兀然端坐,生吃惊,为之倒退致武。噫,此娇娆尤特,背窗危坐者,非他人,冰娘也,亦则石叟之女公子,蓑庵之挂名未婚妻也。自大山握别歧途,愿言相守。蹉跎日月,以迄于今,人生何处不相逢,可为浩叹。生乃惊喜愧悔,莫能名状,趋前握手,叫一声曰:“吾。”此字之下,竟哽咽,不成句。双泪如箭,夺眶而出。紧握冰娘手,顿地作哀鸣。冰娘之目直视生,惘然如发痫狂,势将跃起吻生,当足软,立不牢,厥状如如杨柳之摆腰,仆于生之臂。生搅抱之,生哭,冰娘亦哭,相汍澜也。良久,生为冰娘拭泪,扶之于塌。他意温存,低声问曰:“卿来,余喜出望外,然卿胡以能来?又曰:“余知之,而父已想归山中,报告汝,然否?”冰娘颔之,泣然曰:“余父以君为遇险矣,谓非我不足以救君,并不足以救君友。实则吾女子,有何能?特深怀念,渴思君,意茫茫此生,不复相见。乃老天默佑,俾吾父与君相逢,而薄命之身,又重睹郎君丰采。此中殆有机缘,宜谢上帝,今名无恙矣。君友如何者?”生具告之,并告此深行得一同志,是从江南间关至此者,冰娘大慰。生此际平视冰娘,重认美人之风貌,环肌玉质,无异从前。然而悴憔可怜,别具一种胡姬冶趣。盖冰娘虽易汉服,而天生眉字,尚不改苗女丰姿。思至此,忽又遥忆琼斌及斌玉,觉斌琼尤艳于冰娘,而冰娘亦自具英姿。倘世无斌琼,则冰娘亦当独步。若以斌玉比之,尚不相伯仲,但斌玉刚锋太露,不如冰娘之娇柔。总之三美各有所长,我以一身周旋之,并享受美人之艳福。不过艳福二字,此中大有分别,有享其股肤之慰贴者,有享其其情意之缠绵者。我于三女,以云熨贴,则冰娘似近之矣;以云缠绵,则琼玉两姊妹,吾固额略无遗矣。冰娘执生臂,摇而撼之曰:“君看我目灼灼似贼,将何为者?”言次,流目送笑,娇娜乃无伦。生在喜不禁,双手环其颈,痛吻之。水耶、玉耶、脂膏耶、玫瑰耶、著者无以名之,名之曰:“软滑争如酥上酥。”如是而已。冰娘急推其手,正色告曰:“君勿乐,尔从今以后,宜各守贞操。我从前遇君,悔以情欲恋君,我今日遇君,思以道义助君,何者?曩日为私情,今兹为正谊也。请暂以夫妻名分,易而为兄妹动作,其可乎?”生大错愕,念久别相逢,胡女先生乃道学如许也。冰娘啸然谓生曰:“今请约法三章,君为国事,畴昔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故始则却我婚,继则抛我去。我此时实恨君怨君,自顾乃羞赧无地。但照君顾,勉徇君之愿,救君以出险,割爱以全忠。盖君忠于国,即妾忠于国,妾嫔君,女子嫔夫,义当从夫,分所应故也。今始终犹秉此心而克欲制私,自谓近来进德,又重以老父之期许,瓜李之嫌疑,自今进行,不能不同并居室,妾身当自分明。谨留此一点守宫砂,俟君也成功立名,百事圆满,此时重谐花烛,共效于飞,即此区区,君许我否?”生改容加敬曰:“此吾妻盛德,敢不成吾妻之志?”冰娘又凄然欲泣曰:“君乎,君知我父近状何若者?我父乎,盖为君友,牺牲流血矣。”生大错愕,跃而起曰:“咄,卿何言牺牲流血耶?胡为至于斯?”冰娘曰:“君犹忆初投逆旅时,君问吾文,胡能侦汝友之被逮,逮于何狱?吾父屡访莫能明。君再问之,吾父不尝引掌,与君作秘谈,书三字掌中,曰苦肉计乎?”生如梦初觉,应声曰:“良然,吾几忘之。怎名为苦肉?其计又安出?”冰娘曰:“君意吾父失纵,吾父又虑吾失纵,父为君故,兼为汝友故,入山告我,命我必出山,寻君之下落。老父颇仗义,披殆视君如子。曰:‘吾父女自今日始,当分道进行。女乎汝宜改装,入滇城侦探。我则佯为访案,入苗山,被苗人追击,枪伤其胸部,星夜入吴王府,仓皇告变,兼示之以血,吴王必信。当一面调兵遣将,以防苗人之暴动,又必一面哀矜我,留我于王府中,召太医,疗治我。我乃托词养病,久驻王府中,则君或不幸而被擒,老父必知之,知之必能救之。’吾父女固有密约,共知地点之所在,此时里应外合,必能营救君,以及君之老友。此老父濒行时,所预先叮嘱者。当负创流血,投身于吴王第矣。君在梦中,胡由知之者?”生不禁感激流涕曰:“丈人恩义,山海高深,落落此生,未审何时可报丈老矣,枪伤而流血,胡能堪之者?死我不肖,不宁愈于死我丈人乎?惨哉!何其爱我而自戕也。”言次,呜呜泣。冰娘正色曰:“今非楚囚对泣之时,谓宜共图良策,以救吾父,兼救汝友。君亦有何策?以助我不逮乎?”生曰:“我至今尚无把握,卿为我计,兼为汝父计,且将奈何?”冰娘曰:“今第一步计策,君宜介绍我,以拜识吴君次尾。庶几三人成众,俾共策进行。第二步计策,我当亲入吴王府,找寻老父,且看苦肉计之做法,能赚得老枭雄否?因此着太险,我实在有点不放心。”生骇曰:“卿何言?以荏弱女流,胡能投身于虎狼之穴?”女笑曰:“能者不怕,怕者不能。此一节,君休为我虑。”生以俯首寻思,“吴王蛰伏云涛观中,寸步不出门,招之使来,固万万于不到。或冰娘自己前去,与吴王会晤,而彼满洲兵攀枪挟矢,林立门前,此豸娟娟,胡能飞度,况友为我友,今生与冰娘,平生素昧,非我置身其列,更安能造室按谈?一人度此难关,且不得过,平添我一个赘疣,斯不代智者,已知其无能为役矣。”寻思及此,忽抬头,视冰娘,端详其上下,忽问曰:“卿能乔装作男儿否?”冰娘失笑曰:“岂止能之,吾固生而具男儿身手者也。君问此何故?”生附耳而告以故,冰娘喜,点颔称善,就依此计画而行。

卷十

某日云涛观中有少年二人,皆穿黑衣服,短衣窄袖。一以肩盛其竹篓,举步轩昂,时时回顾其后方。则另一少年,气喘汗流,似甚困惫,时出巾,拭其额,憩于绿阴申。前有少年缓步以待之,欲行不即行。噫!此肩盛竹笠之少年,冰娘所化装者也。此喘气汗流之少年,蓑庵所作态者也。无何,高叫一声曰:“卖江西名磁,卖江西雕刻之名磁。”引吭长号,声入云表,叫声未辍,则有群满洲兵,喧哗而出曰:“卖油郎来了,卖油郎来了。”拍掌笑,笑且招以手,生故抬头望,迟迟其行,点首货郎来了。卖货郎来作招呼,旋以指指其足,复摇首,示欲速不能状。满洲兵之头目,睹状知意,亟指挥其从老,趋而下,左一个,右一个,扶掖蓑庵,助之以上石砌,生赌感诸。此辈忽见生面少年,颇深惊讶,问生曰:“那个哥儿,是同你一路来的吗?”生应曰:“然,此舍弟也。我长日奔波,足力不任惫,今命弟,为我肩笠子,我则从其后。彼倦矣,我乃承其乏,互为更替,庶少杀其劳苦,而生计藉以维持,此诚不得已。”因谓冰娘曰:“此皆而兄之好友,为吴大王麾下健者。弟乎,汝亦宜见之。”冰娘如其言,笑呼此辈曰:“大哥,此辈瞷少年貌俊,则喜甚,咻然而应之,亦呼之曰:弟郎。”欢呼拍掌,簇拥之,上石砌。满洲兵殊有恩意,掖蓑庵,使席地而坐,饮以苦茗,又为冰娘卸其负担,特致殷勤。鹰头鹬眼,皆注射冰娘,颇有垂涎意。问长问短,劳叨到不堪田地。头目忽谓生曰:“此弟邬洵美,胡不肖若?汝徵胖,彼纤秀,男儿也有女风。”冰娘殊忸怩,矫首他顾,横波欲流,益增其妩媚。生强笑曰:“兄弟岂必相肖?肖者其神,当非以其貌。”兵曰:“君惫矣,盍亦饮酒,今日携有酒乎?”生举破坛示之,坛绝巨,可容三升。兵大乐,从惫生,破悭囊,市牛蹄羊臆各等,用为下酒物。生慨然以银饼二员,掷石地有声,顾头目曰:“此足厌君食量耶。”曰足矣。生匆西舍指廊精,问之曰:”此缁流道观,胡乃碧栏红槛,珠帘半卷,四辟玻璃窗,大类贵家闺闼,岂羽士固拥有纷头耶?”言巳,局局笑,睨冰娘,冰娘欲笑不敢笑。头目正色曰:“君勿妄语,幸遇我,否者,君当言出而祸随。”因附耳言曰:“此大王宠姬陈圆圆夫人,所行幸更农之室也。夫人晚年习静,持斋念佛,请于王,敕建新观。夫人于岁时今节,偶一临幸之,君但外望宫墙。苟入其中,天上珠宫贝阙,不啻也。”生为之咋舌,乘机问曰:“以君权力,能导我一游乎?”头目变色,摇其首,不复言。俄而日斜天黑,旱雷声隆隆,红叶萧萧,势将作雨。生遽蹙额曰:“天欲雨,我对归,恕不奉陪矣。”兵众哄然止之曰:“此奚可?美酝佳馔,愿谁享者。”生曰:“君等自享之,我今日兄弟二人,流汗喘气,奔走城市间,竟未旧去一杯一碟。余弟弱,雕刻某花觚,觉失手,觚于地如蚨蝶纷飞,其值百员。天又晡,雨将至,余与弟郎,将冒雨返茅庐,稍事休息。明日当入城,倍售之,用偿今日之损失。余行矣。”兵不可,冰娘嘤然,似哀恳其兄,以速离此地也者。头目笑曰:“谚不云乎?人留假,雨留真,主人不食,客不敢尝。君置酒享吾曹,乃绝裙竟去,此后不敢扰君矣。”又曰:“君镇日奔波,曾不能发一利市,余意甚悯君,君能为我留,他日余必有以报君,用偿君之损失。”生见其言中有物,遂谓其弟郎曰:“余弟年幼,殊腼腆见人,然亦何必者,此间老将,皆兄心腹交,可不须客气,吾欲止矣,为天雨泥泞。弟欲行,将安行者。”冰娘无言,须臾,雨师继至,天入夜,退缩于宝殿之内,乃红烛高烧,席地设杯盘,为赏雨围炉之饮。头目蹲据其上,坐土块,冰娘傍生坐,诸兵环而饮,若蛙坐,声哄如群牛,以巨瓦砵盛馔,其下叠两砖,煨以干马粪。炽武火,用为灶炉,馔之汁沸矣。其气莲蓬然,香气扑鼻观。酒二升,殊嫌少,更沽市酒,为足之。聒生饮,生辞以量隘,更聒冰娘饮,冰娘坚不饮。其左有胖兵,钩鼻虬髯,齿黄如蜡,每发言,涎洙喷射,四及于旁坐,冰娘甚恶之,时时闪缩其身裁,几躲于生之肘。胖兵似不以为然,作昵笑曰:“弟郎。”又改口曰:“俊哥儿,若非余弟,余安得弟若。然余与兄若友,若即余弟也。即若弟,无不可。弟乎,俺与尔饮又杯。”因狞笑,捉其袂,冰娘大怒,牡丹之脸,变作紫玫瑰色,意张用武力,奋拳挥其颅。生以目止之,冰娘乃忍气吞声,且以手推之,且矫为笑态曰:“老将,我生性不喜欢,亦实不能饮,恕我却尊意。”该兵愈昵之,其状益丑。生起立曰:“老将殊赏脸,爱我兼受其弟耶。弟郎村陋。从未喑老将威严,幸恕之。我为弟饮如何?”头目曰:“可,人有能,有不能,胡可相强?”著者曰:“头目慎矣,乃市恩于冰娘。头目之言甘矣,其居心实不可问。”盖胖兵与头目同一不利于俊哥儿也。而冰娘以是而解围矣。生卒勉饮一扈,胖兵始罢,独影生光。炉烟欲烬,酒半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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