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老师。那霎在心间呢喃这个称呼，一时间格外难过，隐约的失落翻滚着纠缠着。她没办法接受“曾经”这个词，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过去了”？
那霎站立在第三中学门口，灼热的阳光被夏日浓密的树叶遮挡一部分，另一部分，通过细致的缝隙洒落下来，点滴的光影闪闪烁烁，如同一地害羞的水晶。她努力深呼吸，试图缓和心头的慌张，但是慌张似乎并没减弱，汗珠从额头涔涔而下。有那么一秒，那霎想折身逃走。
终于，还是积聚勇气，她以找安葵老师的名义迈进校园。偌大的操场静谧得宛如另一片天空，走进教学楼，楼梯间鸦雀无声。沿着走廊经过教室，才有朗读的声音飘散。那霎急速穿越过去，不敢扭头看窗户里那一张张表情。
在安葵的教室门口停住，安葵惊讶地走出来。那霎拉她到一旁询问邓季季的教室。安葵一脸不解，小声追问那霎怎么认识邓季季的，为什么要找她。那霎避而不答，岔开话题问：“那你跟厉夏又是怎么回事？”
安葵刷一下住嘴了，像开关被突地摁断。那霎一笑置之，每个人都是如此，好奇着别人的隐私，问及自己的时候，就好比漏气的皮球般瘪了。
“先走了。”那霎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留下安葵气鼓鼓地目送她走向楼梯间。
邓季季的教室在五楼的右侧。那霎一步步跨上楼梯，因为忐忑，每一步都很轻很缓，慢悠悠飘上五楼，右转，还没到教室，便停了脚步。那霎看见了，面前的教室里，那个手持白色粉笔在黑板上书写的背影，就是邓季季，微微弯曲的头发，黑白竖条配白色的假两件短袖衬衫，一条干练的七分牛仔裤。
五年后，时光仿佛影片倒带，只有飞快的咯吱咯吱声。当年那个穿着玫红色丝绸裙，脚步不急不徐，轻盈得像一只猫的邓季季又出现在跟前。那几秒间，那霎似乎又看到白粉笔一笔一画移动落下的细微粉末，听见了黑板和粉笔的摩擦声。
转身过来的邓季季留意到窗外有人，待看清楚是那霎后，她微微笑了笑。那霎退到教室最后一扇窗，靠在旁边，专心致志听邓季季讲课。本该是再没机会重温的记忆，那霎却幸运地得到了。她的心底绽放开一朵洁白神秘的小花，诚如第一次遇见邓季季之后那样。
几分钟后，是集体朗读。邓季季借机走出教室，朝她走来。漂亮的眼睛直视那霎，嘴角上扬滑出弧度，柔软的唇线裹挟着深邃的优雅。那霎有些局促，脸颊也赫然红起来，多年后第一次交谈，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会来。”邓季季这么开场，缓和去那霎的紧张。
“对不起，昨天……很丢人……”依旧地脸红，那霎感觉垂直的长发遮盖的耳朵都开始烫起来。
邓季季扑哧笑了：“傻瓜。”
是带点嗔怪的口吻，因为关系全然没有生疏，一如既往么？还是那霎过于患得患失，实际上一切本身没有改变过？
“你等我下课，这次不许跑。”邓季季莞尔笑着命令道。
“嗯，我在楼梯间等你。”
看着邓季季转身走回课堂，那霎也退回楼梯间。她坐在台阶上，包包抱在怀里，下巴搁在膝盖上，感觉如释重负。她想她花了太多力气去准备这场见面，而现实比她想象中简单、顺畅。
下课铃响过，整个教学楼呼啦一下沸腾起来。楼梯间跑上跑下很多孩子，那霎不得不站起来，让到一边。邓季季抱着讲义跑来冲那霎招手，她跟上去，一直跟进了办公室。
办公桌上堆满各种试卷、作业本、资料。邓季季拉了把椅子给那霎坐，尔后仰头喝干了一杯温水。那霎瞥见位置正对的面前，放着一个相框，照片上面是一个小女孩，很小，面孔带着无限的天真。那双眼睛，和邓季季别无二致。
似乎察觉到那霎的目光所落之处，邓季季解释说：“我女儿，今年四岁了。”
那霎含糊地应了声，别过头瞧邓季季，她面庞上洋溢满骄傲的神采。
“眼睛很像你。”那霎按捺下心口乍然而起的奇怪情愫，似乎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就如一个青春偶像的幻灭。她在转念间异常想问邓季季，老公对她好不好。可问题还没出口，她又转念吞下了。这样的问题，似乎不适合曾经是师生的她们。
晚上，邓季季带那霎吃饭，Silence也来了。那霎坐在他们对面，目视着，猛然觉悟，为什么第一次见到Silence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想什么？”Silence问。
“想我和你姐姐多久没一起吃饭了。”那霎答，心扉的画面定格在许多年前她们一起吃饭，邓季季的象牙白筷子上夹着鲜红色辣椒的景象。
“五年。”
“不止的，其实。我复读那年你就离开了。”那霎更正，尽管她复读那年，和邓季季保持着似有若无的联系。
“时间真快。”邓季季感叹道，“转眼你都是大人了。”
“转眼你都是孩子妈妈了。”那霎往嘴里塞菜的时候想，按目前的状态严格来说，每个人在不同的人那里，只有一个不同的身份，譬如邓季季是Silence的姐姐，那个小女孩的妈妈，一个男人的妻子，还有那霎曾经的老师。
曾经的老师。那霎在心间呢喃这个称呼，一时间格外难过，隐约的失落翻滚着纠缠着。她没办法接受“曾经”这个词，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过去了”？她和邓季季之间只是一段微弱的过去时吧，那么如今，她们的关系究竟能算什么呢？
“你爸爸跟我说过，你做了自由撰稿人。”
“嗯。”
“一切还顺利么？”
“混口饭吃。”
“这话说得多不积极。”
“真的，饿不死吃不饱……”那霎的话没说完，邓季季的电话在桌面上震动起来。
邓季季听电话的间隙，那霎的手机铃声也骤地大作，是安葵。她在电话那头哭得稀里哗啦。那霎束手无策地提着电话反复问：“怎么了怎么了？”安葵却什么都不说。那霎倏地站起来，Silence急急问什么事。
那霎一头雾水：“安葵，不知道怎么了，光哭呢。”Silence接过那霎的手机：“冷静点，出了什么事？”隔了三十秒的样子，Silence把电话递还给那霎：“她不哭了，要跟你说话。”那头的安葵已经冷静下来，只剩抽噎的声音：“那霎，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了。”那霎有意停顿一下，听见邓季季对着电话说：“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她抬眼望向邓季季，心头立时冷却，她便对安葵说：“你等我，我马上就去你那里。”
也许，是害怕听见邓季季先说出要回去陪孩子之类的话，那霎抢先说了要去陪朋友。她是如此畏惧被人抛下，畏惧自己变得不再重要，所以，她宁愿先丢下别人。
安葵躲在屋子一角，眼圈很红，快接近于一只兔子。那霎挨着她坐到被空调袭击得冰凉的地板上，两个人都是那么一副怅然若失的姿态。
“说说吧，怎么回事。”那霎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使她自己都怔了怔。
“如果是你，工作和爱情，你选哪个？”安葵盯住那霎，眼睛里充满迷惘。
“工作。”那霎果断地答。
“为什么？”
“我不信爱情。”
“可是，你不是天天制造着爱情故事么？”安葵跳起来嚷。
“所以我不信。”那霎扬起头，淡淡地看着安葵的激动被一句话剿灭，重新坐回她身边。
在安葵的秘密恋爱里，牵涉了一份单亲家庭的母子关系。他叫凉介，那霎始终没机会一睹真人，但是这名字却已经听过不下几千遍了。
凉介是安葵的高中同学。爸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于火灾。那霎瞬间明白了那天凉介公司所在的大楼着火时，安葵为什么会这样紧张和担心。之后，凉介妈妈把他当成生命的全部，相依为命，所以，高中时候，凉介和安葵懵懂的爱情萌芽就被他敏感多疑的妈妈迅疾掐死了。直至现在，凉介和安葵想正大光明地恋爱，他妈妈依然竭力反对。更为难的是，如今，凉介妈妈已经升任为安葵学校的校长。
安葵跟凉介的恋爱，一直瞒着校长大人。可是那天，恰好被校长大人撞见他们手挽手逛街。今天下午，就在那霎去找邓季季之后，校长把安葵唤去办公室，劝导她和凉介分开。甚至还警告她，如果不放弃凉介，就等着放弃工作吧。校长大人是那种说到做到的女人，一向地强势，这点他们在高中的时候早已领略过。
安葵找凉介商量，知道他妈妈已经同他谈过话。他开始动摇。安葵气愤，她知道凉介是一个没有坚持的人，经常将自己放置在犹豫不决的境地。他没有办法反驳妈妈，但是对安葵，从高中起，却始终放不下。面对凉介陷入的两难地步，安葵才轰然发觉，不管自己怎样坚持，不管自己选择爱情割舍工作，都不重要了，因为主动权，根本不在她的手上。
“要是不犯错，校长也不可能无故开除一个老师吧。”那霎犹疑着说。安葵从鼻子发出轻微的哼：“意味着从此以后我得谨小慎微，不被抓住小辫子么？可真要找理由开掉一个人是多么简单的事。”“如果，他是那么一个懦弱的人，不如先放弃算了。”那霎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捏了捏安葵的手指，这句话就直愣愣冲口而出。
安葵叹息，她未尝不知道，凉介的优柔寡断性格，是他们爱情的致命伤。她曾经天真地想过，不介意凉介不会拿主意、没主见，只要她自己会拿主意有主见就好了。婚姻里，总是有一个人要听从另一个人的。不过这一刻，安葵觉得太累了。一个连喜欢的人都不敢维护的男子，跟随着，未来不见得多么光明。
然而，有些过往太过刻骨铭心。所以总是没缘由地想要珍惜眼前拥有的关系，抛弃了，会倍觉可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