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前面有一条水泥渠，课间经常有三五个同学斜躺在渠板上晒太阳、聊天。稍远一些地方总有几个人在渠板间来回跳动，身子斜斜的在渠板间晃动，双脚却总也落不到渠底。冉希望偶尔也会参与到其中，和别的同学一起谝些七不着八不靠的闲传，经常正谝得起劲，上课铃就响了，渠里的同学们纷纷一个鱼跃跳上渠沿，赶在老师走进教室前回到课堂。
这天许多男同学照例躺在渠板上扯东道西，上课铃响了，大家却赖着不动，下堂课是体育课，听说体育老师正在发高烧，已经向学校请了假。体育老师不来，这堂课将自动改成自习课，全部时间由学生自己打发，这是惯例。同学们都懒洋洋地躺在渠板上以自己肤浅的见识继续说着学校里的人和事。自从升入四年级，冉希望总爱想一些一想头就疼的问题，比如为何李扁头能在胡作非为的同时大吃大喝地过逍遥日子，为何父亲本本分分勤勤恳恳到后头光阴还不如人？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冉希望就特别乐意参与同学的讨论，听听伙伴无所顾忌的童言，很多新鲜想法就是在争论中火花一样从脑子里蹦出来，而且再想忘掉都不容易。冉希望觉得这样挺好，愿意让自己的头多疼几遍多生出几个这样的新鲜想法。冉希望还自觉地多读课外书，对文章题目下面的那些人名羡慕地不得了，心想自己要是有一天能写出几笔文章上了书，就是就地死掉也不冤。
一个同学从兜里摸出一盒在家点灶火时忘了放回原处的火柴，抽出一支掏耳朵，掏完又想放回去，被另一个同学阻止了，说掏过耳朵的火柴擦不着。拿火柴的同学被说得疑疑惑惑，说要是被母亲发现火柴少了非挨骂不可。这个同学拿着火柴的手不知放什么地方好，想了一会儿，又觉得是那同学在哄他，死活不愿相信。两个人要打孙子的赌，说着就要当众擦着试试。于是擦，结果擦着了，还把剩下的火柴也引着了，“嗤”一声冒出一股白烟。刺鼻的硫黄味呛得同学们直咳嗽，完了一定要输了的同学承认自己是孙子。输了的同学说孙子就孙子，可这盒废了的火柴得归他。赢了的同学表示同意，但说母亲发现没了火柴一定会打自己。输了的同学说你拿这样的火柴回去你妈非打死你不可，你说丢了她保险不把你怎么样。那同学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输了辈分却赢了火柴的同学从火柴盒里抽出几只散给别的同学说抽支烟吧，同学都姿姿势势叼根火柴在嘴里，可惜“烟”不冒烟。没想到何老师这时从天而降，同学都大张着嘴，竟忘了把火柴从嘴里拿掉，何老师过来一个一个拔掉自己学生嘴里的火柴，温和的脸上现出怒色，但还是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学校是一个教人学好的地方，要想学坏就不用拿着父母的血汗钱来学校丢人现眼。”说罢，何老师知道自己言重了，把眼镜从鼻梁上摘下来捏在手里，这是他过意不去的表示。以往，不管他的学生有多淘气，他都不会对学生动粗，言语也很少刻薄，即便是对待狗娃那样的混账学生也一样。一旦把话说过头，他就摘下眼镜放在讲桌上，没有讲桌可放，只好捏在手里。
搁下几句带火气的话，何老师扭头走进那排供老师们办公和休息的青砖房，同学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相互看着笑。笑完了又互相埋怨发火柴给他们当烟抽的同学，说害得自己给何老师种下一个不好的影响，期末三好学生和优秀少先队员的评比怕是基本没指望了。冉希望觉得自己很无辜，没奈何地看了仍在争论的同学一眼，转身走向教室。班门前有几个女同学正在打沙包，大多数学生在教室里温习功课。冉希望一进教室就看到几个女同学正团团围着狗娃，听他眉飞色舞地说胡话。狗娃正在讲小时候在李家大庄走夜路碰见狼的故事，不用问，他在现编现卖说胡话，狗娃死皮赖脸地把自己描述成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引得女生“啧啧”地的惊叹着，冉希望知道，那时狗娃晚上出门尿尿都吓得尿裤裆，经常不等跨过门槛就尿，搞得他家门口臊气烘烘的让人进不了门。这次挨老师批评对他来说是一次奇耻大辱，就是拿考了全班第一的成绩都没办法抵消。冉希望暗暗使劲，想尽快忘掉这不光彩的事情，可是越想忘了的事却在脑海中越顽固的清晰，像父亲经常提起的自己家族八代赤贫那样，几乎成为自己出生的一个符号，胎记一般存在身上，这辈子怕都忘不掉了。
同学们都忙着准备升入五年级的考试，有的人甚至开始盘算到哪儿上中学的事情了。连一向疲疲沓沓的杨冬梅也开始自觉地把皱巴巴的课本翻了又翻，有时还向冉希望或别的经常把“三好学生”的奖状领回家的同学请教问题。冉希望忽然发现杨冬梅变心疼了，辫子依旧老长，嘴角两个叫酒窝的小坑越来越好看，如果再能笑上一笑就更好看了。全班只有狗娃一个不爱学习，仍然变着花样淘气，玩过杨冬梅辫子的那双手总闲不住，一会儿在这个女生身上拍拍打打，一会又从那个女生的文具盒里拿来一只小零碎，再不就是撕下一张作业纸，用比他的头还难看的字胡写几句话，悄悄夹到某个漂亮或将来可能漂亮的女同学的书页里。只是，狗娃再也不肯轻易地玩弄杨冬梅的辫子了，有时还望着杨冬梅的背影发呆。有一天，狗娃鬼鬼祟祟地把一张字条放到杨冬梅的文具盒里，冉希望看见后假装向杨冬梅借橡皮，杨冬梅打开文具盒就发现了字条，当着冉希望的面把字条铺开，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我家电视换了彩色的了，欢迎你来我家看电视。”看完字条，杨冬梅扑哧一笑，用钢笔在下面像老师写批语那样飞快地写了几个字：“谢谢你的好意。”掉头又把字条丢给狗娃，狗娃像捡了个宝贝似的小心地把字条揣进怀窝里。
冉希望发现狗娃抽烟是在不久以后的一个晌午。当时狗娃正在学校前面的树林里蹲茅坑，见了冉希望也不躲避，反而大方地说：“我抽的这烟是真的，不像你们弄根火柴棒棒夹在嘴里，猪鼻子插洋葱——装相（象），真够丢人的，也不害臊！”
既然已经被人发现了，狗娃也管不了许多，不顾一切地在别人面前抽烟，像是抽烟是一种特别光彩的事。狗娃开始在同学面前不管不顾地抽烟，慢慢就上了瘾，抽得更厉害了。有时老师刚讲完课，在前面收拾教案准备离开时狗娃就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准确无误地丢进嘴里，往往不等老师的脚步迈出教室门，狗娃早就嚓一声把烟点着了，噘着嘴往外吐烟，并拿手掌拍自己的腮帮子，拍一下一个淡淡的烟圈就在教室里飘起来。狗娃嫌不过瘾，常猛吸一口烟，朝着他看不顺眼的人吹去，吸完烟，会把烟头随意朝天花板上一弹，烟头有时会落到某个同学的衣领里或头发上，常有人被烫得大喊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坐在后排的狗娃会乐呵呵地把一张扁脸笑成柿子状。最终有人不愿再忍受狗娃的欺负，把狗娃的种种恶行告到了何老师处，何老师只在班会上轻描淡写的批评了狗娃几句，有同学不服气地说李学林这么坏，干的坏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何老师却偏向他，批评他的话像挠痒一样浮皮潦草，而他们当初只是在嘴里衔了根火柴棍棍就遭到了何老师最严厉的指责。这不公平！何老师听了脸色忽然重了，冉希望相信那是一种叫做铁青的颜色，在心里庆幸刚才自己没有跟着其他同学瞎起哄，尽管他以为那些同学说得有道理。
何老师板着脸说：“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随便和别人攀比，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思想。李学林是李学林，你们是你们。当然，李学林作为我们班集体的一员，有遵守纪律团结同学的义务，如果李学林再胡作非为扰乱其他同学正常的学习，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李学林只能请他家里的大人带回去，爱干啥干啥去。你们中间的大部分同学要想出人头地，只能通过学习，而不是把自己放到别人的位置上胡乱攀比，比来比去你们就会丧失努力的激情，最后只能沿着前辈人的足迹过上辈子那种贫乏的生活。”
何老师的话说地很深奥，同学们都听不大懂，却都不在争论什么，教室里寂静得只听得见同学们嘭嘭的心跳和匀称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