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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防守(1)

正是夏天,天却阴沉沉的,吹着稍大的风,带着一股浓浓的黄土味道,这土味除了风吹,也有拉土的拖拉机撒下或捎动的。虽然这里树多,而且眼前还有个大水库,但在春冬两季,西北风一刮,风沙是遮挡不住的,呼啸而来,漫天黄沉沉的,只有那厉害的太阳是白的,白晃晃地炫目。黄土山,黄土地,黄土墙,黄土房壁,加上黄色的天空,给这儿大小三十几户人家糊上了一层保护色,本来靠山而居,如此更显得土里土气,不知身在何处。然而在人们的记忆中,有一年夏天的一次大风却是最大最令人害怕的一次。那是一天下午,突然从西北方向刮来漫天黑风,刮了个昏天地暗,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正在那里张望时就被刮倒了,还死了人。许多树被刮折了,有的连根拔起,羊从山沟里刮下去摔死了,学生从水渠里吹下去了。晚上风势减弱,然而更阴森可怕了,房顶上、院子里、农具上落上了厚厚一层沙土,像要把这荒僻的村子埋没了似的。历史书上说,庞贝古城就是一夜被火山灰埋葬了。煤油灯在房子里因风忽亮忽弱,火苗抖抖索索地跳动着,大人们一边找丢了的牛羊,一边不停地哄着哭闹的娃娃,气急了骂上几句,还要时时注意火苗不熄,就如灵堂前的灯不能熄一样,熄了就有恐惧,就可能闹鬼。那一晚上没有几个人睡觉的,大人们都醒着,因为马上就有传言要地震,而地震晚上发生更多一些,他们想假如地震了跑到外面再说。

老人们忧心忡忡地说那是他们经历的第一次,大概是妖风,是天灾人祸的风头。不过后来报纸和电台报道过这件事,说有的地方损失更严重,并对黑风的原因作了科学的分析,比如说是生态破坏严重,滥挖甘草,乱抓发菜,羊畜超载。甚至提出了牛马羊也要计划生育,大家都觉得好笑:人计划生育的还不够,五六个,七八个甚至十几个的生。老人们仍旧摇头,都靠这些东西生活了几辈子,也没见什么妖风怪雨的,没有这些东西叫人吸风屁巴屁去,反正天要收人了。

天刚麻麻亮,拉土铺路基的拖拉机已经跑了一段时间,突突地拼着命跑,好像竞赛,像是5000米赛跑到了冲刺阶段,不顾一切了。其实开车的都想比别人多拉几回,多挣几块钱,这里的人拼命只是为了养家糊口。

“健——生”

“平——娃”

“张宝成”

“路——生”

“庞——明”

“陈——亮”

……

今天村主任家搬坟。

“五保户”张老头扯着喉咙在各家门口齐齐喊过,声音有点嘶哑却带些自豪感。张老头叫张有福,父母早死,成了孤儿。然而没爹娘的孩子像根草,身家性命难保。张有福渐渐长大,人却长得英俊有力、相貌堂堂,但却瞅不上媳妇,找媳妇要礼钱要房子的。那年月别人都顾不了自家生计,况且和村子里张家并不是同族,谁吃得多了还来及管他。

后来他就成了“五保户”,需要由当地集体和群众在吃、穿、住、医、葬以及孤儿保教等方面给予保障。眼看着别人家都盖了房子,他却怎么也盖不起,即便盖起来也空房难守,而且队里人一直没有给他盖房子的想法。他还是住他的土窑洞,那个炕烟、灶烟、炉烟熏黑的土窑洞。他到别人家走走,总稀罕地瞧瞧这,摸摸那。后来他弄了些小东西,担子一挑,手持拨浪鼓,“啷啷啷啷”摇着,到各村到山坳里赚点钱邦邦或换点别样的小东西。有许多山村的女子和媳妇半遮掩半露骨地看他,有女人问她,有家吗,他脸红了,嘴里咕哝着说不出来。他想过,谁会嫁给一个孤儿呢,他有什么能力养活她呢。下一次去,人已经变了,有的死了,有的出嫁了,有的老了。也许机会就一次次错过。外村不认识的都统叫他“货郎子”。而村主任家娃娃却例外,叫他张爷,这使老张头很欣慰,多少弥补了他那孤寂煎熬的心。于是他常给村主任家娃娃水果糖或小耍头。有时村主任家做带点荤味的饭,就让小儿子给他端一碗,实际上没有几小块肉。他很高兴,从木箱子里摸出几个糖塞到娃娃口袋里,然后抱在怀里揣揣娃娃的小鸡鸡,用手啄一下到嘴边再“咂”一下,说吃掉“小鸡鸡”了。娃娃嘴里也咂着糖果扭着脸“嘻嘻”地看着这个带给他快乐甜蜜的并非亲爷爷的爷爷。

有时候,张有福会想起爹妈,但记忆已经模糊了。他又想,自己要有几个孩子,但想不出确切的样子,最后又落到村主任小儿子身上,也许会长得像村主任小儿子的样儿吧!反正他对村主任小儿子很好。他想起了女人,想起了村主任他妈。这个女人进门那天,他正卖力地干活,他干活很细致很受看。他是村子里红白事的主要劳力,不像别人还可以互相补偿。他觉得她很美,有一种幸福愉快的感觉,虽然他形容不出她怎么美。到她和村主任他爹给他敬酒时,她看了他一眼,他突然觉得心突突跳个不停,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和她脸上都有些绯红。那一眼很有威力,对张有福来说,是两潭秋水的荡漾,是羞愧中动人心魄的一眼。他第一次彻底地失眠了,是她的缘故,他翻来覆去想着,满脑子是突起的胸脯,她的身体,她的脸,她迷人的眼睛,她修长的腿,她的秀发缠绕着他的脖子。天不热,他浑身汗渗渗的,不时地咽下一口唾沫。她从村人口里得知他的身世,女人的天性以及他性感的身体使她暗暗同情和暗恋起他来。她跟他说话时不像黄土地上婆姨们那样泼辣率直,有些羞涩,有些尴尬,但有时却大胆地火辣辣地瞅他一眼。

他曾在那个小山峁上看她尻子朝着天尿尿,起初他捂了眼睛,慢慢地分开了手指,最后他放下了双手,他看到两半个月亮在太阳照射下闪着光,晃动着,晃花了他的眼。晚上他又失眠了,月光从土窑窗子透进来,但他眼前老是晃动着两片“月亮”,皎洁柔和。

他想要是有爹妈,有女人,有儿子,有孙子,他这一辈子就够了,就不会老住黑窑,老自己煨炕,老有酸菜拌汤死面饼子糊里糊涂地吃。他痛苦地想着,想得脑子发疼,就一晚一晚地煎熬过来了。

他会叫村主任的小儿子:“蛋蛋”,每当蛋蛋给他端来好吃的,他就会问:“这是你奶奶还是你妈做的?”

“我奶奶”或“我妈”小娃娃这样回答。或者小孩特意说:“是我奶奶专门叫我端来的。”

如果是村主任他妈做的,他会想很多,饭已凉了,冷了。但他吃得很香。不幸的是,村主任他妈年纪不算太大就死了,离他而去。自从村主任他妈死后,送饭的次数少了一些,他不再问孩子这是谁做的,他会坐在门槛上想,想很久很久,心里空空的,胃抽搐的痛。他会蹲上大半天,蹲在山上望她的坟……

这次他给村主任家当总管,就像当了个什么官,有点高兴,有点自豪。事后人说张老头一生有两次高兴的事:一是当五保户,二是给村主任家搬坟当总管。但就是没有洞房花烛夜,没有尝到和女人一起睡觉的乐趣。他不但是一个孤儿也是一个老光棍,这也是受到别人轻视小看的主要原因,说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男人。

堂堂村主任为啥叫“五保户”张老头当总管呢?这不把常给人家当总管的“干板子”气病才怪。“干板子”是方圆有名的话匣子,话大,话多,嘴快,爱管事,还算能说会道,有时也叫“王嘴精”。常给人家当个总管说个媒什么的。他在村子最南头骂老婆或者娃,村子最北头的人都能听见。老婆听他像叫驴这么一喊,本来有理却不敢往下辩了,生怕被别人笑话,气得指着骂:“你这老不死的,看你那屁从样,看你那德形,不知道丢你们先人。”娃娃一听到吼声早已魂飞魄散了。

“干板子”也早听说村主任要搬他妈的坟,日子一天天推近,却没见谁请他来,虽然这事不是娶亲、死人,但也是需要总管的。最后终于听说张有福当总管,虽然针对村主任家不敢明说,却像吃进一颗秤砣,心里窝火又憋气,本想这是他一个人的权利,现在却大权旁落,心中郁闷。

村主任他爹下场(死了)之后,他曾是捣闲话者之一。他们说村主任他爹是被张老头气死的,说张老头骚情得很,与村主任他妈挤眉弄眼,实在是因为村主任老爹管得紧,两人才没敢动。还说一次村主任他妈到张老头家找孙子,进了张老头的黑窑里半个多小时才出来,肯定干了那种事。另一种说法是:没脱衣服,只紧紧地抱在一起,张老头流眼泪了,抓着两座峰。

前几年村里按人口给张老头摊粮,有些人不尿,他也不尿,因为他家人口多,在这一点上他和村主任的意见有些分歧。村主任倒很关心张老头,本来两家近,村主任让自家的儿子女儿叫他“张爷”,别人叫不叫,他管不了那么多。这,在有些地方和有些人家也传为佳话。同样这,在有些人看来则是骚情的表现,说不定村主任是张老头的种。要是村主任魁梧英俊一些,这黑锅大概背定了。所谓的DNA鉴定那是十辈子也办不到的。

树主任这个人,大部分人都说:“是个好人。”他只有小学程度,上的是跟读班,却会拨弄几下算盘。他人瘦个子小,前额亮堂,头发很黑如同他妈的头发一般黑。犁地时走到犁沟里背面看去谁也不会认为是个大人,往远处走,身影在一点点缩小,缩小到一个小不点。一些自己米汤稀却不让别人米汤稠的人不怀好意地称他“碎娃子”或“碎鬼”,有一种歧视侮辱的味道,最先叫起来的是陈家人。大人倒不常叫,小孩在打骂时一个劲地骂“碎娃子”“碎娃子”“碎鬼”“碎鬼”。

有人说他是为村里办事跑瘦的,也有人说他为人办事不捞油水。这不过是有些人的说法,其实村主任生下来就是个瘦棍子,跟了他爹。人瘦却肯吃苦,还乐于为别人着想、办事。1958年修水库,他当了个小组长,一天突然找不见他,张老头说刚才还挖土呐。哎呀,是不是炸土时被埋到里面了,于是大家慌了一起掏,被张老头首先找到。所以从这方面说张老头还算是村主任的救命恩人,村主任关心张老头也是一种报恩。

没想到他竟有红运。合作社时当过食堂会计,后来当队长,后来农村机构制度改革,他当上了村主任,是整个大村的。人们也从会计叫到队长,又从队长叫到村主任。但是后来村子里有些妇人无意中发现,村主任老婆右手端端一个“通天柱”,农村人对这个很看重,也对有“通天柱”的儿子或女儿很看重。合作化、工分制那时经常在一起没注意,有些不怎么感冒的人说原来这碎驴日的有当官的命,沾了老婆的光。老婆没一点文化,不多说话,拼死拼活地干活,说多亏那个妇人来,要不把那瘦屁从早挣死了。

多数人说村主任是个好人。的确他老想着别人,想别人之所想,急别人之所急,而且为村子里办了几件大事。第一件大事。他积极响应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号召,动员和领导全村人植树造林,不说别的,光经济效益几年后就得到了证实。

那几年村子里人还很穷,吃玉米面、吃黑面,白面馍馍是很少见的,白面掺到黑面中了,还要靠国家供应救济,一半块钱真当金子使花。本来都是庄稼汉,汗珠子摔八瓣地过日子,靠黄土吃饭,又几乎全是山地,遇上个天旱冰雹,那真是更没法过活。

国家号召植树造林,县上、公社都很重视,国家特价供应树苗,但仍有人颤颤巍巍不敢冒这个险。他苦口婆心挨家挨户地劝说并召开村民大会传达精神动员群众,有些人不理,和他红过脸。但平头百姓还是对政策畏惧三分,多数人还是栽的栽,育的育,青杨、端天白、榆树、柳树、新疆杨。

村主任总想方设法弄些好品种,然后几家合套一个驴车到县城里去拉。村主任套的是他家的大骡子,戴个铜铃,打个红绸穗子,用铁链作一个小缰子,走在最前面,雄赳赳,气昂昂。虽然这匹骡子老了,却尽心尽责,为村主任的农业生产立下了汗马功劳。村主任也疼骡子,很少打它,拌料原来是一碗麸子,后来是一碗不黑不白的面。这骡子也老实听话,不然村主任是很难养的。高考落榜的陈亮在驴车上大声说:“村看村,户看户,队里就看的是好干部,人家的骡子比咱们毛驴阔气多了。”大家都哈哈笑起来,“干板子”说:“到底是念过书的,说得多好。”村主任嘿嘿一笑不语,朝骡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骡子打了个响鼻,甩了一下尾巴,加快了蹄脚,铃子很诱人地响着。

剩下那几家看着人家都红红火火地栽树,况且两家地埂上如果只有一家栽,另一家害怕将来树长大了会荫自家的粮食,于是也急急忙忙栽种。

几年之后,树长大了,队里人才知道真正的好处。最主要的是卖椽,每根椽五六块钱,如果好的话,可上十元,这样一来,每家每年至少收入五六百元甚至上千元。对于纯靠黄土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确实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是一笔破天荒拿到手里都有点发抖真正靠自己劳动取得的收入。人人喜在眉梢,乐在心里,第一次收入这么多钱,也可以在别人面前大声说话了,从此减轻了一种被压抑的感觉。有了树,也有了烧的,树叶还可以喂羊,大树还可以做家具。有了树,改变了队里只有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年头节下抢着挤在人家受罪看电视的局面。有了树,也有了牛仔裤。有了树,也有了门市部。有了树,如果实在穷的话,也可以用自己上好的树做一口像样的棺材。

原来光秃秃的村庄,郁郁葱葱像个小森林。省报记者实地采访,并将这儿雅称“小绿洲”。方圆周围的人没有不羡慕的。全国植树造林劳模就有他,全县只有两个人。为此他到北京领奖并参观考察北京的绿化成果。临行,县上、公社领导前去车站送行。那一刻,他有点受宠若惊,慌然不知所措,只“嗯”“嗯”地点头应承着。领导握着他的手,手握得不紧,但他感觉到对方手很厚很热,他很瘦很凉的手也暖和起来。

他们受到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中央领导特别提起这个地区说:“不简单,你们为人民办了一件好事,你们那里原来是大森林啊!”

他瞻仰了人民英雄纪念碑,瞻仰了毛泽东纪念馆,看到了老人家的遗容。一刹那,他觉得狭窄的心胸一下开阔了,一再向老人家鞠躬致敬。1976年大队广播中传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老百姓爬了一地,一片呜咽。他更是悲痛万分,他手拿毛主席语录徒步到县城亲自悼念。

从北京回来,村主任又受到县上、公社表彰奖励。他给队里人说:“光说人家中央领导当官,人家就有那个官体。”他还说:“毛主席的身体好好的,就像活着一样。”这使队里的人很惊奇。他说人民大会堂里到处是灯,地上全铺了地毯,没有一点灰尘,人都不敢踩。他说人民英雄纪念碑由7000块汉白玉结晶石构成。他说毛主席水晶棺上有6个反光镜。他说北京海淀区的绿化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美。

他说着……

人们都睁大了眼睛,拉长了耳朵,就好像儿时听妈妈讲从前有个大灰狼那样惊奇那样专心。

村子里人经常去他家,大人去就带着小孩。摸着镀金的奖杯说:“这怕是真金子的,是宝贝”。又摸着红缎烫金的证书说:“这东西就是好,值钱,你看是缎子的,字都闪着光。”然后听村主任讲人们想象中的是故事、是传奇的东西。下来就轮到他们逢别人说我们村主任到北京如何如何,偶尔也直接说什么什么的,就像他身临其境过一样。

张老头那些天更勤快,口袋里装几个水果糖什么的就来了。

“干板子”逢人更是滔滔不绝,不管在什么场合,红白事,当总管或当媒人。说大会堂的柱子有多粗,灯有多少,毛主席水晶棺有六个反光镜,毛主席就像电影里看到睡觉那样。如同他就是村主任一样。一次当媒人,当人问起,他又讲起来,讲得唾沫星子乱溅,差点把谢媒的事给忘了,被新人亲戚背后一通臭骂。

村主任从北京回来不久,在家务农的大儿子被公社招去当临时工。人们愤愤不平。

“还是有权好啊,咱们的后人咋不能去,偏偏是碎娃子的儿子,还在公社!”

“日他妈,现在啥世道?”

“嘴长惹是非,腿长沾露水。人家有功劳,也不过分,你们再别乱说。”陈亮的父亲陈老头说。

“管球他,明摆着的事。”

其实不是村主任的意思。村主任对娃娃管得严,有办法,别人这样认为。他儿子狗娃上到初中不上了,他觉着强求是没用的,也就算了。狗娃有时偷着跟村里人打麻将,折“牛拐子”“掀花花”耍钱。一次正在别人家“折拐子”,村主任拿着一个捅炕的灰把子,突然进来了,朝坐在板凳上的儿子抽了两三下,儿子一手提鞋大叫一声飞了出去。把在场的人都怔在那儿,等回过神来也都觉得怪不好意思,随后又干干地笑着。

“这下把娃魂给领了。”

“狗娃又没输。”

“算了,算了,怒火伤肝。”

“这个栽娃子,喊了半天耳朵叫驴毛塞了,跑到这里耍钱,看我不打断他的腿”,他吹胡子瞪眼睛。

以后再少见他儿子玩牌,即使玩,只有小型地玩,他出门时玩。

他的大女儿,高考不中,复习了一年又没中,回家了。附近殷实人家都打算跟村主任结成亲家。“干板子”提起过两三个小伙子,人不但可以,家里条件也不错。但女儿都不愿意,原来女儿在县城高中上学时谈过恋爱,小伙子也没考上,两人发誓:非你不娶,非你不嫁。小伙子人老实,憨厚,个子又大,身体又结实,虽然家远,条件不如意,但村主任随了女儿的心。他说:“只要人家娃娃两个能过到一起就对了。”

他老婆做不了主,但他妈当时还在,疼大孙女,不让远嫁。“你没看李家那娃,住在城边边,谁超了不靠城享福,反而跑到深山里面去受罪,还嫌咱们这里罪没受够?”

“妈,不能那样说,不能光看条件好,还要看人家合不合适,靠城的都有点二流子气”。他说了句违心的话,其实他看人家也不错。

“虽然条件不行,但人好,一辈子的事不能随便。”一家人三番五次地劝说。

老太太没了法。

最后说:“你老大死了,你们都不听我的了。”

最终老太太只好哭哭泣泣地看着孙女被一个小吉普随后是一个拖拉机拉走。

每年村主任总套着骡车给女儿送一两次白面清油。后来女儿女婿办了一个门市部,收入不错,生活幸福。老太太也就少心疼一些。

第二件大事。是在村子里打了一口机井。

村子前面有个大水库,谁都会说吃水根本没问题,还怕没水喝。但那水脏。有人怀疑娃娃有黄头发,有白头发都是水的缘故。汇入水库的水流经县城和无数个村庄,乱七八糟的东西都顺着河流下来,工厂的污水,牲口市场的粪便,皮革厂煮皮子的水,一些男人还说肯定有女人的洗裤衩的脏水……,虽然说不干不净吃上没病,但有时确实脏得看不过眼,黄糊糊,绿糊糊,味道当然不正常,村里人都忐忑不安。有人担心某一天如果中毒,全村人都死去,还没个埋的人。

打机井不容易,一是人事问题,二是钱的问题。虽然村主任一个堂弟在县城工作,但不是要职,帮不了多大的忙。他跑来跑去,跑上跑下,几乎没有效果。

于是在老羊倌房子里召开村民大会,商议对策。羊房子不大,坐的站的挤得满满,两个人还坐在门槛上,房子里烟雾缭绕如在梦幻中一样。有人提议说陈亮笔头子有两下,写了一些稿件曾被县报刊广播采用,让他写材料大家再把章盖上不信没有人理。

“对对对,亮子是个秀才,咱们写个状子,准能赢的”大家一致赞同。

陈老实说:“根本不行,那顶个啥?”

村主任抽着旱烟锅子,是“干板子”递给的,没有吭气。

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人言传。

原来陈亮和村主任有过一次针锋相对的较量,使村主任的乌纱帽在风平浪静中大幅度地晃了晃,差点掉了下来。虽然现在是关键时刻,但一想起那次生命攸关的事,心里能一下子豁然开朗吗?

这之前村干部选举,陈亮虽然舞墨弄文,有时沉默得如个树桩,但却是个血气方刚有胆有识敢干敢闯的小伙子。他看村主任思想保守,做法陈旧,村子里的情况没有发生彻底性的变化,把农民拴在土地上是没有出路的,况且还不是好土地。便想如果取代村主任,将会有一番大作为,铁路开通以后,在小站办厂办商店,还可以把水库包下来。他想成功率应该高,因为其一,青年人思想较开放,容易说通;其二,陈家是村子里最大的姓,早不满让一个独姓的家伙约束自己;其三,北队有些人早对村主任嚼牙了。

陈亮的意图让父亲知道后,吓坏了。陈老实排行老十,但不像其他兄弟,人老实胆小,只求真诚待人和睦相处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睦邻友好,所以人们便叫他陈老实。什么权呀势呀虽然好,却从来不敢想,也没想过。然而和他同辈的亲兄弟堂兄弟都大力支持亮子。

他晚上对陈亮说:“亮子,你这娃咋胡整呢?我和你妈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只求安安稳稳过日子。你却在外面胡闹腾,人家村主任有后台,县里乡里人都熟悉,还去过北京,你这娃咋想得这么简单啊!”

“爸,不要紧,现在凭本事干事,他村主任才小学程度,也没干下什么。公平竞争,无记名投票,我二爸,我六爸他们都说能行,让我赶紧拉选票。”

“他们说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还说村主任没干啥,光椽,咱们家就已卖了上千块钱,没有树,你连高中都念不完,你难道没脑子?没想过?”

“这我知道。”

“知道就好”陈亮的母亲也在旁边插话。

“爸妈,你们别说了,反正我要试一试。”

“你这个犟屁从,事情就你想的那么简单?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陈亮出去了,谈话就这样结束,老两口还在房里担心受怕地叨唠着“不知道轻重,吃一回苦头就知道了。”

村主任担心地问大队支书。

“支书,你看,这一次恐怕危险了?”

“不要紧,你是老干部,又有功劳,又有苦劳,大家都知道。况且我们北队人总不会向着亮子吧?”

“不过,我心里还是不放心,整天心怦怦直跳。”

“不跳,还能跟我说话?”

“不是,我真的听见自己的心跳。”

“没有啥,我给你保着。”

到选举那天,支书给各家18周岁以上的人都发了选票。陈老实的女儿拿回选票,陈老实急忙要了两张,一张自己的,一张老伴的。他问女儿怎么写,女儿说“想选谁就在谁的名字后面打钩,爸,你把票交给我,我把我亮哥的名字划上。”

“胡说,瓜女子,你不懂。”

“人家都选我哥,你不选,选上还不对你老人家有好处,再说了,我亮哥是为了全村人好。”

“别说了”带着吼声。

女儿再不敢吱声。

他蹲在炕上抽着旱烟想:“女子说得也有道理,要是亮子这娃当上了,肯定对家里有好处,就怕当不上。”

想来想去他叫来上初一的小儿子在选票亮子的官名的方框里打了个对钩。让小儿子把选票交给为村主任鼓劲加油的乡宣传干事小王。

结果出来,陈亮比村主任少两票。村主任再次当选。

儿子陈亮有点垂头丧气,父亲陈老实更觉愧疚,心想没管好儿子,做了一件大蠢事。觉着自己也做了一件见不得人却被人人都好像知道了的事,本来从女儿手里要来选票给村主任打钩的,不知怎么头脑一发热划了儿子的名字。一失手千古恨呀。虽然是个半字不认的老农民,他觉得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村主任,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从那事以后羞于见村主任,羞于见大队里其他人。他曾想如果要弄就一下子弄上,觉得没把握的事就不要干。但这娃不听老人言恰恰是无把握的偏要硬干,干了也没结果,吃力不讨好,落了个臭名。他不能原谅自己,永远不能。

今天晚上开村民大会,又要亮子写材料,这不整亮子?故意日弄亮子?拿亮子当枪使吗?

他说:“唉,不起作用,写也是白写,弄不好只有我们亮子吃苦头。”

几个人说:“那有啥苦头可吃的,再说,写上去肯定有人管。”

“谁找亮子麻烦,咱们全队人撑着。”

“对!”有人呼应。

陈老实干脆不理:“不行不行”头不停地摇着,摇得有些发晕。

讨论没有结果,大家也算不欢而散。

会后村主任私下找陈亮说明情况,陈亮则好像没有当回事一样,满口答应。

在陈亮写材料之际,村主任又往县城里跑。他找到水电局,机井队受水电局管。他第一次找水电局局长,办公室里的人眼睛也没抬说不在。人都说供电局、水电局不好惹。供电局是“电霸”,水电局是“水霸”,可想而知水电局局长牛气得很。

找了几次,总算见着了。他掏出“乒坛”烟给局长,局长不自然地拿上了却没抽,丢到自己“红塔山”跟前。村主任平常身上装两种烟,一种流行的,装在上衣口袋里;一种是便宜的,装在裤兜里。见什么人发什么烟,而他通常抽的是裤兜里的那种。

这件事局长听下面人反映过,说研究研究,再没听见音信。

他说着,有诉苦的味道。

局长不语。

他说着说着冷不防突然给局长跪下了,把局长吓了一大跳,弄了个大红脸,因为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客人在场。

他赶快拉村主任起来:“你这是干啥,说就说么,跪啥呢,这不折了我的阳寿,你先回去,我们马上解决。”

“说好了,我还来。”他走了。

简直把局长气坏了。

“这种人,唉,这种人……”有客人在,他骂不出来。

村主任回来了,陈亮的材料也写成了。

他带头盖了自己的章,又按了指印,其他32户的家长也盖了章,有的也按了手印。花村里的钱在县城“四通”打字处打印了10多份,分送县委政府、乡政府、水电局、机井队等单位;县长、乡书记等个人。

这件事在全县引起不小的轰动和反响。

书记县长亲自给水电局局长挂电话,说要尽快办理好此事。

水电局局长受了窝囊气,却无办法只好领命从事。心里骂“这个坏屁从走着瞧。”

最终县、乡、水电局、机井队各方面沟通,只收该村不多一些钱,打了一口机井。

机井很深,出水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来尝水。并借来学校的锣鼓,买了几串鞭炮,庆贺了一番。老年人和村主任跪下朝原来旧庙址方向上香叩头作辑。妇人娃娃也爬了一地。

人尝完后又牵来牲口赶来羊,用盆、桶盛着饮。

人们想着吃脏水担惊受怕的历史将会不再有了。

在他的动员下,村里盖了座庙,了却了全村人共同的愿望。这是第3件大事。其实,村子里原来有座庙,但据老人们讲,1920年大地震给震没了。庙在北山台子上,现在还能看到颓废的墙基,还有一块坑坑窝窝残缺不全的大砖,是那种古时候修城墙的砖。

人们有事都想到庙里去许个愿要点药,没了庙,没处着落。有些人实在不成,就到老地方烧香磕头,成功与否倒不敢怨,只要尽到心就是。

原来就有人嚷着盖庙,由于经济紧张,意见不统一,淳朴、幼稚美好的愿望被扼杀在摇篮里。但这一次却是因为一个精神病人才作出了最后决策。

村里有姓庞的一家,弟兄3个。老三庞显学习好,高考时语文、数学分别做了70分钟、50分钟就交了卷。这使监考老师很惊奇,却发现许多题答案并不正确,也使在场的考生心惊胆寒,人家如此厉害,咱们来是陪客看戏来了。

揭榜。

他因差12分未被录取,好胜的心理受到强烈刺激,开始沉默寡言,偶尔口吐乱语。补习一年,差14分。这下本来受伤的心灵彻底崩溃了,绝望了,一切本应光明的东西都黯然无色。

他真的成了精神病人,他疯了。

他赤身裸体在村子里乱跑,在山上乱跑。

他提着棍子,拿着砖头大叫着:“我要杀人”,“我要上大学。”

所到之处无不闭门掩户,大家无不怨声载道,以前常听别的地方有超子有精神病人,没想到这苦地方也孕育了一个。

也有人叹息:“好端端的一个娃娃,学习那么好,弄成这个样子,老天爷有眼无珠啊。”

苦了庞家老两口和两个哥哥,老两口一次拉三儿差点受到拳脚相加,兄弟俩也不安心。庞老头子天天跟着儿子,奇怪的是儿子老往旧庙上跑,跪在那儿求老天爷保佑他考上大学。

全家人合计借钱送庞显到外地精神病院去了一趟,回家稍微好转却不久长。

一个阴阳被一家请来治病,有人建议请阴阳来看看。庞家赶忙请到家,听了老两口和两个儿子的诉说,阴阳画符,插旗,埋桃木人。要求把西大门换成南大门,如果再把庙修成,病马上好。

问原因。

说天机不可泄露。

那几年也正是“金锁链”书信传递和吃“面蛋蛋”神秘活动高潮期。比如谁收到“金锁链”信,必须马上抄写20多份分别寄送亲戚朋友,不照此做者,7日之内必遭灭顶之灾。如照此办理则会飞黄腾达。会写字的自己抄,不会写的别人代抄。另一个传言就是天将降大祸于人也,必吃“面蛋蛋”,才能趋灾避祸。

庞家把阴阳的话说给村主任和队长,村主任也深受其害,况且原来大家都嚷着盖庙,于是答应。

一呼百应。

各家出2根椽,再就集资,多数家庭出3元,村主任10元,庞家30元。

庙盖成了,塑像设神位,购卦。

庞老头子一天陪儿子在庙里跪几小时,从庙里要来神药(也就是香灰),一天吃3付。

然而庞显的病并没减轻,阴阳先生在村子里吃住了几个月,每家都去过,看看病,看看地方,看看祖坟,就说过村主任父母的坟好。挣了几百块钱,然后悄无声息地走了。而庙却成了村里神圣的场所,年头节下家家无不拜倒在庙里。

村里一个小伙子穷,从庙里把剩下的两半截木头拿回家劈材烧了。一个月后他得了重病。

村子里人骂:“碎驴日的,还日能的不行,看你再骚情,还敢动神爷爷的东西。”

庞显被关在小房子里,但给饭时往往夺门而出,吓得在家的老二媳妇浑身筛糠。

兄弟俩又送庞显到外地治病,男人都到村口送行,大家都说:“去,好好看,争取把病看好。”大部分人却口是心非,心里说:“赶紧走吧,别再不让人安生了。”

几天后,兄弟俩回来了,哭丧着脸说小弟一下火车跑了,再没找见。说话时有人发现兄弟俩神色不稳,说话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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