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还在兴致勃勃谈论着，温一达代表市政府的讲话又开始了。温一达的讲话很有针对性，直到讲完了，人们才明白过来，针对的不是个别干部当中的“顽症”，而是针对柳子奇讲的九条，同样讲了九条：一是不读书，不看报，不思考问题，不做实际工作，办事拖拉扯皮，没有丝毫的进取心；二是脱离客观实际，不顾自然规律，什么大话都敢讲，什么态度都敢表，什么实事都干不成；三是作风飘浮，摆花架子，搞调研蜻蜓点水走形式，干事业虚张声势做样子；四是随心所欲，自搞一套，片面否定过去，严重脱离现实；五是心浮气躁，追逐名利，习惯于做表面文章，热衷于搞政绩工程；六是弄虚作假，欺上瞒下，问题面前摆摆手，遇到矛盾绕道走；七是明哲保身，患得患失，不求过得硬，只求过得去，是非面前不开口，原则问题不介入；八是以权谋私，与民争利，干任何事情首先考虑自己的得失，生活圈子污七八糟；九是对群众感情淡漠，看到群众冷冷冰冰，见到同僚团团伙伙，嫌贫爱富，麻木不仁。
下面旋即闹开了花，以至于会议主持人董海涛不得不提示大家保持安静。温一达又说：这些问题必须坚决纠正，彻底解决。如不解决，就会阻碍我市改革发展稳定，就会影响党和政府在群众中的形象，践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就成了一句空话。
温一达仍然在台上兴致盎然地大讲特讲，但人们已经没有了聆听的兴趣。台下三三两两的人群起着哄，有的在暗自谈论，为什么温一达偏偏也要讲九条，并且摆出一副和柳子奇平分秋色的架势，难道这次温一达真要当市长了么？有的在思忖柳子奇和温一达讲话的余味，同样的九条，意思看似差不多，但似乎都有所指，两人明火执仗，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看来又有好戏啰。
就连台上的柳子奇也从温一达的讲话中嗅出了味道，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事先市委常委会议在讨论大会的议程和主体内容时，只是安排温一达围绕柳子奇的讲话精神作一些重点强调，并没有让他铺展开来大讲特讲。
会议结束后，柳子奇让秘书魏宏冰作了了解，事情没有出乎自己的判断。幸好，柳子奇的讲话全文已经作为市委办公室的红头文件印发了下去，只能寄希望于这份文件能够冲淡温一达的讲话内容，让各级实实在在抓好干部思想作风教育整顿，达到预期的目的和效果。
温一达对此并没有向柳子奇说明什么。
下面的议论还在继续，柳子奇无暇领会这些。最有意思的是市政府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庄重在“日泉信息港”网页上发了一个帖子——
简约主义先秦史
盘古说：我开。
共工说：我撞。
女娲说：我补。
夸父说：我追。
精卫说：我填。
后羿说：我射。
仓颉说：我造。
神农说：我尝。
燧人说：我钻。
有巢说：我搭。
黄帝说：我们怎么搞？
尧说：我让。
舜说：我也让。
禹说：我还是让。
启说：让让让，让你个头啊，也不看看人家受得了受不了？
鲧说：我堵。
禹说：我疏。
盘庾说：我迁。
伯夷说：我采。
叔齐说：我饿。
子牙说：我钓。
武王说：我伐。
穆王说：我游。
幽王说：我点火。
褒姒说：我倾国一笑。
干将说：我铸。
鲁班说：我锯。
专诸说：我砍。
荆轲说：我刺。
赢政说：没刺着！
孙子说：我谋。
孔子说：我仁。
孟子说：我义。
老子说：无为。
庄子说：自在。
公孙龙说：我辩。
韩非说：把这些人给我通通抓起来！
——所以先秦没了！
当团市委副书记简静将这个帖子打印出来送给柳子奇看的时候，柳子奇感到莫名其妙。简静在柳子奇心中留下的印象不算深，唯一有些印象的是在关键的时候喜欢瞅准机会和领导接触，以期领导对自己注意。机关干部拓展政治仕途各有各的道，但这种钻营式的做法，其实并不十分的好，尤其在年轻干部当中感染这种不良习气，是多么可怕的啊。柳子奇想。
柳子奇看过帖子后，却说：“有些意思，一篇历史主义和现代主义完美结合的简约先秦史，好记好懂！”
简静说：“语句简洁明快，不乏幽默色彩，但柳市长就不以为这是一篇借古讽今的檄文？”
“你以为是？”柳子奇反问。
简静很认真的样子：“我认为庄重在这个时候发这种帖子，似乎寓意并不简单！”
柳子奇道：“怎么不简单了？”
简静说：“中国历史上以文喻事的例子多了，我看呀，这是庄重在暗指您和温一达的严重分歧，也寓意我市目前离心离德、纷繁复杂的政治局面！”
柳子奇又说：“我怎么没有看出来呢？”
简静道：“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我言重了，您就当没有这事吧！”
柳子奇笑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们年轻人啊，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共青团可是我们党的生力军和助手，任重道远啊！”
简静心情颇为复杂地说：“谢谢柳市长的谆谆教诲，我们团市委一定要和这些扰乱视听的人与事做坚决的斗争！”
柳子奇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算是下了逐客令。
简静走后，柳子奇再次拿起这个帖子，仔细看了起来……不知不觉地，柳子奇又联想到庄重曾经引用过的一句名言——领导是靠不住的。柳子奇思忖，庄重这个人到底在机关的深潭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官场失意，还是有其他深层次的因素，是被人当枪使，还是自身特有的文人忧患意识呢？
柳子奇陷入了沉思。
九月已经记不清楚有多长时间没和柳子奇见面，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好像都不是。在她心里，似乎这些早已是模糊了的时间概念。性心理学认为，倘若男性和女性有过性的媾和，哪怕是许多次，他也很有可能会忘记对方；而女性如果与男性有了性的交融，哪怕是仅有的一次，他就刻进了她的心灵，她会永远铭记住他。显而易见，自己的初夜，邂逅重逢的癫狂，都与她铭记心灵的这个男人有关。在她空空荡荡的港湾里，在她需要宁静的时候，她会因他而充实，因他而感到这个世界真好，到处阳光明媚，春色无限。只是无法理解，柳子奇上次怎么会拒绝自己呢？
为此，九月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悉心研读了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创始人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著作，试图以此来破解柳子奇和她若即若离的复杂关系。九月在读书笔记中写道：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生活分为意识和潜意识两个主要部分，认为意识部分的作用是排除人的那些原始的、兽性的本能欲望，是不重要的；潜意识部分则是人的精神活动的深层基础，其中隐藏着各种永不停息的本能冲动和永不满足的欲望，这些对人的整个精神活动以至人的全部行为起决定作用。
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哲学分析中，九月似乎破译了她和柳子奇的微妙关系，似乎又将他们这种微妙的关系引入了思考的误区。当她和柳子奇不再遭遇激情之后，她感到男人真是一个怪异的动物，弗洛伊德又是怪异动物中的另类怪异。
九月让妹妹楚云代自己约了柳子奇。
那天黄昏过后，九月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闲暇的周末黄昏过后，她和柳子奇经历了又一次于连式的幽会。他像于连一样，偷偷地闪进了她的“阳羊”总统套间。当他活气洒脱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先是一愣，恍若梦境。接着，她流泪了，眼泪滂沱，凄婉伤感，一种久违的凄婉与伤感。他迎了上去，没有言语，用颤抖温热的手掏出手帕，替她揩干了眼泪。九月明白，自从上次她被他拒绝后，她预感到自己此生与他只能存在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了。于是，他们开始自由漫谈，建构着一种特有的“理想国”。
到了夜晚，九月亲自下厨做好了夜宵。端了上来，却发现柳子奇匍匐在宽大的沙发上打着呼噜。九月不忍心唤醒他，就斜坐在沙发沿上，一边定神地看着他，抚摩他那透凉的脊背，一边倾听他那富有节奏的呼噜，像倾听一曲雄壮浑厚的交响乐。
不知过了多久，柳子奇终于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呼噜随之停息。柳子奇揉了揉惺忪困涩的眼睛，看见九月穿一件半透的白纱睡裙，领口很低，乳白色的乳罩裹不住丰满的乳房，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九月张开手掌，在他发直的眼前晃了晃，将他的视线引开。说：“做梦了？”
“哎！”
“梦见谁了？”
“老婆！”
九月没有料到，自己竟然没有能够进入心爱人的梦境。却说：“吃点夜宵吧！”
“先冲杯咖啡！”柳子奇说罢，起身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肢体。
九月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两杯热咖啡端了出来。
酒红的灯光洒满了房间，两人一边抿着咖啡，一边聊着天儿。
“你说你刚才梦见你的老婆了，真的吗？”九月问。
“那你说我会梦见谁呢？”柳子奇有意绕了一个弯子，逗趣道。
“那让我给你解解梦！”九月诡秘道。
“说说看！”
九月笑着说：“梦是一个人精神和思想的反映，尤其是在精神压抑和思想紊乱的状态下，最爱做梦。”
柳子奇道：“真的么？”
九月说：“那当然，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你梦见老婆，要么说明你惦记老婆，要么意味着你怕老婆！”
柳子奇说：“上等人怕老婆，中等人爱老婆，下等人打老婆——怕老婆也是一种身份的体现嘛！”
“你总是耍贫嘴。”九月道。
柳子奇说：“这可不是耍贫嘴，厚厚的一部中国历史，蕴涵了源远流长的怕老婆文化，宋朝陈季常，河东狮吼，早已传为怕界佳话。苏轼有诗喟叹：‘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陈季常是有名的高人逸士，尚且如此惧内，何况我辈啊！”
九月咯咯笑道：“看不出来，你对怕老婆也有研究？”
柳子奇说：“研究倒谈不上，略知一二罢了。久居四川的刘备，从新婚之夜起，就向孙夫人下跪。以后困居东吴，每每守着老婆，哭得目迷五色，跪得地动山摇，如此回合，无不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东晋之后，南北对峙，宋齐梁陈，朝秦暮楚，直至隋文帝出来，方始天下成大统。但文帝却是怕界一员老将，有一次，皇后因宫中琐事发怒，文帝吓得躲在山中，直到杨素等人将皇后劝好了，文帝才敢抛头露面。明朝爱国将领戚继光，‘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但却也是畏妻如虎。一日，戚继光在朋友的怂恿下，终于阳刚顿起，雄心倍增，夸下海口：‘怕她作甚！’于是传下将令，集结大小三军，令人传出他的夫人，准备杖责三十大板。夫人出来后，厉声喝道：‘叫我何事？’戚继光见状，居然改变了主意，惶恐伏地笑道：‘请夫人出来阅兵！’众位将士听了，无不面面相觑。”
几则典故，逗得九月痴笑不止，缠着柳子奇继续讲下去。
柳子奇又说：“西方思想的先驱，大哲学家苏格拉底也深谙此道。有一天，老婆吼声如雷，把他和他的学生赶出了家门，又从楼上把一盆脏水泼在了他们身上。苏格拉底笑着对学生说：‘我早就知道，响雷过后，必有大雨。’苏格拉底的怕学之道，可谓大象无形，大音稀声。还有啊，在古希腊，斯巴达每逢男子出征，老婆在临别时总要对丈夫说：‘你不战胜，不许回来见我！’于是，斯巴达的将士个个勇猛无比，彪悍杀敌，从而使区区一个小国，迅猛崛起，称雄四方。就连美国总统林肯，也是怕老婆的九段高手，有一次，第一夫人因故当众将一杯牛奶泼到了林肯的脸上，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吱声。最有意思的是我国新文化运动的老将胡适，高举新文化的大旗，主导思想解放，提倡婚姻自由，胡适学贯东西，行文如伯牙流水，字里行间干净无云，为人则浑金璞玉，超凡入圣，毕生共取得三十九个博士学位。但是，殊不知胡适也是畏妻如虎。胡适一度曾有外遇，和自己的表妹打得火热，有一段时间，正思谋着如何解脱，其妻江冬秀却把正要离婚的梁实秋的老婆接到家中，为其出谋划策，并与梁秋实对质，把堂堂的北大教授搞得一塌糊涂。老婆敲山镇虎，吓破了胡适的胆。从此，胡博士终于偃旗息鼓，甘拜下风，一辈子对老婆俯首称臣，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九月听得出神，笑着说：“讲完了？”
柳子奇笑道：“就讲这些罢。”
九月说：“有些意思。”
柳子奇说：“男人们对老婆惟命是从，任她们笑得灿烂，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只管心猿意马，酥筋软骨，实在令男人们无奈得很哪！”
九月抿了抿咖啡，道：“你们男人呀，怕老婆不是真怕，其实这当中潜藏了虚伪和欺诈。”
柳子奇道：“姑妄听之，姑妄听之罢了。”
九月又说：“你没听说男人有几怕吗——玩牌放炮，伟哥失效，赃款被盗，情人要告，老婆上吊。”说罢，咯咯直乐。
“说的是，所以呀，男人要钢浇铁铸，顶天立地，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柳子奇说。
九月若有所思，看看墙上的挂钟，说：“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说着起身告辞。
转天天刚蒙蒙亮，柳子奇起了个大早，洗了把脸，抖了抖精神，也没有惊动隔壁的九月，就于连般悄悄地出了阳羊宾馆。
宽阔的大街上，三三两两的清洁工正挥动着扫帚和铁铲，沙沙沙、吱吱吱地清洁着城市的垃圾。街灯在灰色的夜色中，不知疲倦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洒在被清洁的街面上，满街便铺上了金红的流彩。间或有一两个骑自行车的行人，急着赶路，也许是刚下了夜班，也许是正赶着早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城市的市长，此刻也是一个夜行者，行走在宽敞的大街上。
柳子奇走在大街上，舒展着胳膊，又抬抬腿，蹦了蹦。一盏盏街灯，张着一副副笑脸，一会儿将柳子奇的影子拉长，一会儿又拉直。走了一段路，柳子奇双拳收胸，一路小跑，渐渐消失在了城市迷梦般的黎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