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鸣一和省委副书记崔君里似乎仍然在讨论日泉人代会选举出现的严重问题,见秘书领着苏阳波走进来,陆鸣一第一句话就说:“老苏,怎么搞的,你这是把我和老崔架在火上烤嘛!”
苏阳波愧疚地说:“这不,我向两位领导负荆请罪来了。”
崔君里道:“罪不可赦,你说咋办啊,老苏?”
苏阳波表情严肃地说:“要么免职,要么撤职,咋办都不为过!”
陆鸣一说:“我和老崔叫你来,不是要查办你,而是商量如何为你收拾烂摊子!”
苏阳波眉头舒展开来,说:“那我先要感谢两位领导了!”
陆鸣一道:“先别舒心,批评是要挨的!”
苏阳波说:“愿责二十大板!”
崔君里道:“这才是端正的态度嘛……”
说罢,进入了正题,三人就目前日泉的复杂局面讨论了半夜。对于首先要解决的选举和人事安排问题,基本形成了倾向性的意见。翌日上午,陆鸣一先后主持召开省委书记办公会议和省委常委会议,讨论通过了这个意见。同时对日泉市委的工作,尤其是市委书记苏阳波的严重失职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按照省委常委会议的决定,省纪委一名副书记通知苏阳波前来作了告诫谈话,对他提出了口头批评。
坐在返程的车里,苏阳波心情格外复杂:自己强烈要求离任日泉,没有被批准。这就意味着自己这个烂摊子班长,回去后仍然得收拾日泉这个烂摊子。按照省委的决定,程晓弈转任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也算权宜之计了。问题是副市长差额人选甘骆能够顺利当选,背后潜藏着什么?还有,电话监听事件的出现,郦景元的失踪,究竟意味着什么呢?这一切,似乎不太关联,似乎又都有一个或者几个什么人在暗箱操纵,其最终结局,尚难预料。真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同样是一团乱麻,同样如履薄冰啊!
苏阳波丝毫不敢懈怠,赶回日泉后,连夜主持召开了市委常委会议,传达了省委的几点指示精神,首先在常委一班人中达成了共识,统一了思想。考虑到按照预定日程安排,第二天下午人代会就要闭幕了,接着他又提议召开了各代表团临时党委书记会议,要求各位党员代表首先要讲政治,讲团结,讲大局,讲稳定,以严格的党性和严明的纪律,确保人代会圆满成功,胜利闭幕。会后,苏阳波单独留下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诸葛计,要他连夜将省委决定向柳子奇汇报,再分别找程晓弈和甘骆两人谈话,避免思想负担和认识上的偏差。
诸葛计一路忙活去了。
晚上回到家里,苏阳波感到累极了,周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肩椎麻木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倒了一杯五粮液,仰着脖子灌下去,感觉好一些,这才走进卧室就寝。可翻来覆去,怎么也没睡意。就这样,他在难耐中熬到了黎明。
次日上午,在庄严的国歌声中,日泉市第十三次人民代表大会举行了闭幕式,市委书记苏阳波和新当选的市人大主任、几名副主任和市政府市长、各位副市长在主席台前排就座。一些代表抬眼看上去,只有柳子奇和温一达表情严肃,似乎并没有多少顺利当选的愉悦与激动。而其余人等,春风拂面,意气风发,一副副壮志凌云的姿态,好不得意。而甘骆,脸面光堂,又多了几分没事偷着乐的笑靥,显得有些轻佻和扎眼。人们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感觉不是滋味。
闭幕会的秩序并不怎么好,一些代表在下面议论着什么,是对大会勾画的未来五年日泉经济社会发展美好前景的谈论,还是对大会选举结果充分体现了民主的争论?或者有别的什么原因,大会执行主席并不知道,也不便插话纠正闹哄哄的气氛。以至于苏阳波代表市委向大会表示祝贺时讲道,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鼓劲的大会,也是一次继往开来的大会、与事俱进的大会、奋力开创新局面的大会,台下的代表们一片哗然,像炸开的热锅,伴随着人们的掌声,经久不息。直到全体起立,响起雄壮的《国际歌》时,人们才保持了应有的肃静和庄重。
或许因此,新当选的市人大班子和市政府班子与新闻界的见面会被突然取消。同样,下午新一届市政协班子与新闻界的见面会也相应地作了“冷处理”。
日泉市人代会闭幕刚刚过了一个星期,根据省委的决定,省委办公厅、省人大办公厅和省委组织部组成了一个联合调查组,赶赴日泉重点调查人代会选举是否存在问题。考虑到问题可能涉及市级班子成员,这个调查组规格比较高,由省委常委、组织部长郭战凯直接任组长,省人大副主任傅中枢任副组长,又从三个部门抽调了几名处长、副处长为成员,浩浩荡荡向日泉赶赴。
人代会选举出现问题后,市委书记苏阳波和市长柳子奇预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个难过的坎儿。获知省委调查组莅临日泉的确切时间后,苏阳波携同几大班子的一把手亲自驱车前往接官亭迎候。车至接官亭,看看表早到了半个多小时。顺着几十步石阶,几个人随苏阳波来到了官亭正门,“接官亭”三个遒劲的大字映入了人们的视野,但谁也没有雅兴赏景论诗,沽名赋闲。最后还是苏阳波打破了僵局,他抬手指了指石柱上的对联,向紧靠自己身边的柳子奇说:“子奇,你看这幅对联,有何意境?”
柳子奇随口念出声来:“‘秋江带雨,寒沙萦水,人瞰画阁愁独;一鞭南陌,几篙官渡,赖有歌眉舒绿。’依我理解,这寥寥数语,饱含了无尽的凄楚、哀怨、乡愁,更可以看出苏士崇老先生经年失意,被人贬斥的满怀惆怅……真是可叹可泣,莫若奈何,令人景仰啊!”
“你知道苏士崇老先生?”苏阳波有些惊奇。
“我在《府志》上读到过他的小传和仅存的几首词,老先生十年知府,一身清白,浩然正气,丹心可鉴,名垂青史,是一个黎民百姓人人敬佩的好官啊!”柳子奇答道。
市人大主任黎明接过话道:“阳波和苏士崇老先生几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
柳子奇笑了笑说:“哦,这我可是愚钝啊……”
苏阳波抚摩了一下石柱,若有感触地说:“青山依旧在,黄沙万里长,这是历史的轮回,也是历史的必然嘛!”
柳子奇道:“苏书记言重了,有道是——‘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苏老先生虚怀若谷的境界和崇高的思想品德,足以光照来者,昭示后人!”
苏阳波哈哈一笑说:“是的是的,子奇老弟,不说这些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下山去接官吧!”
苏阳波几个人沿阶而下,眺望公路远处,几辆轿车飞沙起尘,龙蛇般向这边驶来。
不一会儿,几辆车便到了。郭战凯、傅中枢等人走下车来,和苏阳波几个人一一握手。郭战凯紧紧地握住苏阳波的手说:“老苏,我反复强调过,不要搞迎来送往,都是些形式嘛!”
苏阳波笑了笑说:“郭部长言重了,必要的形式体现必要的内涵嘛,我若不按日泉的最高礼仪到接官亭来恭候大驾,你又要批评我官僚主义,不欢迎你这位大官啊!”
郭战凯也笑了:“我算什么官,你才是封疆大吏嘛!”
苏阳波道:“你呀,管官的官,才是真正的官!”说着望了望身边的几位,又说:“你们说对不对?”
几个人异口同声道:“对,苏书记这话一点没错!”
郭战凯说:“上车赶路吧!”
苏阳波刚刚转身走向自己的车,却被郭战凯叫住了,他说:“老苏,上我的车!”
苏阳波和郭战凯肩并肩落座在后排靠座上,郭战凯满脸严肃地说:“老苏,你们搞什么名堂嘛,怎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问题,省委提名的市级领导干部在人代会上落选,这在我省是首次,就是在全国地市一级也不多啊!”
苏阳波说:“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我承担责任,并再一次请求批评!”
郭战凯说:“现在不是批评不批评能够解决问题的,你可能也知道一些情况,事情发生后,尤其是媒体一介入,弄得省委很被动,影响很不好,就连中组部也在关注,要求报情况呢!”
苏阳波道:“问题的严重性我们有所预料,正在采取积极稳妥的办法消除影响。”
郭战凯道:“这个问题的发展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要消除影响,关键的一点是要把问题搞清楚,这样上下才好有个交代。”
苏阳波说:“这一点,和我们市委的意见是一致的。”
郭战凯说:“老苏呀,事件发生前,难道你们就没有一点预感?”
苏阳波答:“我们选举前没有发现什么不正常的,并且,党员代表的思想发动工作应该说是做得非常到位的。”
郭战凯说:“这足已说明在多元化的市场经济中,人们的思想乱了,我们一些党员同志的党性也变得脆弱了。”
苏阳波说:“这是现阶段党员队伍建设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值得深思。”
郭战凯提了提鼻梁架上的眼镜,又说:“这也说明‘三讲’教育非搞不可,很有必要。”
苏阳波道:“是的,不开展‘三讲’教育,出问题是迟早的!”
郭战凯说:“老苏,那么班子议没议,程晓弈的落选,甘骆的当选,有没有深层次的问题,比如拉选票的因素,团团伙伙的因素,贿选的因素,甚至带有一定的政治目的的因素,能不能排除人为操纵的问题,等等。”
苏阳波说:“我们在小范围扯过,不排除人为操纵的因素。”
郭战凯问:“甘骆的情况我不太了解,这个人怎么样?”
苏阳波道:“这个人在企业时间较长,是民主人士,民建的,喜欢写写画画,口才也不错。华东师大毕业后,先教书,再到企业,再干到副厂长,最后调任日泉宾馆总经理。因为日泉宾馆的前身是市政府招待所,所以嘛,市里为了接待方便,又让他挂了一个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的头衔,今年春节前又兼任市旅游局局长。”
“一人身兼三个实职,有些不大对劲啊。市委出于何种考虑?”郭战凯问。
“主要考虑工作上的衔接和配套。”苏阳波回答。
郭战凯又问:“他调任日泉宾馆总经理是哪一年?”
苏阳波道:“好像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
郭战凯说:“那时的市委书记是崔君里,市长是谢琨山吧?”
苏阳波点了点头:“对!”
郭战凯又问:“这个人的品行怎么样?”
苏阳波说:“这人江湖义气比较重,人缘关系不错,社会交往比较复杂,优点是有开拓精神,办事干脆利落,同时也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人喜欢他的江湖义气,也还有人看不惯他搞团团伙伙……”
郭战凯说:“市委怎么看这个人?”市委的看法其实就是苏阳波的看法,郭战凯显示出了高超的问话技巧。
苏阳波心如明镜,道:“这个人我们多次议过,三七开吧,每个人难免会有一些毛病,但我们主要看工作。”
郭战凯道:“现在有些人有才无德,有些人偏偏有德无才。有才无德要坏事,有德无才要误事,所以我们党强调的用人方针是德才兼备。”
苏阳波道:“有什么问题吗?”
郭战凯答非所问:“我们这次到日泉有两方面的工作,一是代表省委宣布程晓弈同志任市委常委的决定,顺便听一听各方面的反响。二是对市人代会选举工作进行审核调查,当然我们也希望没有任何问题。”
苏阳波道:“市委坚决服从省委的决定,坚决支持配合这次调查。”
郭战凯听到这里,捋了捋头发,又将头枕在靠垫上,闭目沉思起来。苏阳波见状,便不再言语。他暗自思忖,刚才和郭战凯的对话,印证了一点,甘骆能够意外地入选副市长,肯定是有问题的,这也说明了省委的判断。
郭战凯身体略为前倾,看了看思忖中的苏阳波,说:“老苏,子奇同志这一段和你配合得怎么样?”
苏阳波道:“很好,子奇同志党性强,素质高,有干劲,干部群众评价不错,是一名有发展前景的年轻干部。”
郭战凯笑道:“你呀,老苏,老奸巨猾,想急于金蝉脱壳,是不是?”
苏阳波道:“不隐瞒观点,我前不久还向陆书记、崔书记要求过,我老了,观念也落后了,挪动挪动,对我本人,对柳子奇同志的成长进步,对组织都没有坏处!”
郭战凯说:“古人讲,扶上马,还要送一程呢,何况子奇同志刚刚当选,有一个适应和衔接的过程嘛!”
苏阳波说:“这么说,我在短期内挪窝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郭战凯说:“我个人分析,你恐怕还要在市委书记的位置上干个一年半载,要不省委能便宜你?”
苏阳波道:“你的意见那当然就是省委的意见,我还能说什么呢?”郭战凯说:“这就对了嘛,安心在日泉再干几件事,日泉人民会记住你的,省委也不会忘记你的。”
苏阳波说:“但愿如此,我也就功德圆满啰……”
说话间,车辆驶进了日泉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