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张子虎电话之约，赵玉山吃完早饭，不到七点钟便急忙往办公室赶。
在这一点上，赵玉山心里还算明白，张子虎毕竟是主持政府工作的副县长，一定得摆正位置，先对方一步赶到办公室才行。他意识到，张子虎找他，肯定有非常重要的事儿要谈。不然的话，怎么也得等到上班后再说。
办公室既是县政府的工作部门，又是协调各部门和各乡镇工作的重要枢纽，从某种程度上讲，应该说是政府的心脏和咽喉。其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从办公室主任到每一名工作人员，天天工作和生活在自己的身边，作为主持政府工作的副县长，张子虎自然要多倾注一些精力和心血。因昨天下午参加宣传部组织的座谈会，晚上也喝多了，组织部考察组又来得这么突然，还没有跟赵玉山进行单独交谈的机会。让赵玉山早早赶到办公室，其目的就是趁考察组过来之前，了解一下昨天下午的考察情况。
听说每个单位安排一天时间，也就是说今天上午的考察已到了最关键时刻。时间如此紧迫，形势如此严峻，他不敢掉以轻心。事情再多，也得见缝插针，趁此机会跟赵玉山谈谈，或交代点儿什么，以避免出现丝毫的漏洞。
张子虎虽身在办公室，但是县里的领导，眼下考察的又是部门班子，根据常委会规定，按说应主动回避才行，就别说直接插手此事了。但是，他不过问不行，更不能撒手不管。倒不是担心赵玉山本人会怎么样，他关注的是，在考察期间，办公室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问题。办公室毕竟是县政府的大本营，如果内院起火，那可不是办公室本身的问题，弄不好还会殃及自身。也就是说，本次考察，不论考察组采取何种方式和手段，绝不可出现乱子。
按以往的老方式老套路，班子考察不过是走走过场，履行一下民主程序而已，压根就不用担心会出现什么问题。可眼下却有所不同，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而且时时处处有人在挖他的墙脚。既不是感觉，也不是虚惊，而是现实存在。再说办公室又人才密集，是藏龙卧虎之地，那些秀才们有头脑懂策略会周旋，一个个的都他妈阳奉阴违，上面送笑脸，下头使绊子，见时机到来，怎能不煽风点火，制造点儿麻烦？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仅依靠赵玉山应对考察组，他的确不大放心，甚至顾虑重重。
其实赵玉山也没敢放松警惕，围绕此事，他已动了很多脑筋。
“两会”在即，按照往年的惯例，县里在会前必定会对部委办局和乡镇领导班子进行一次全面考察。考察的目的，凡有点儿头脑的人无不明白，检验政绩只是形式，一年一度的班子调整和人事变动才是实质内容。办公室毕竟是县政府的心脏部位，在职能上尽管不触及组织人事工作，但这方面的信息怎么说也比较灵通，所以赵玉山早就有了思想准备，想出了不少的应对策略。尤其是前天下午的常委会，散会不长时间，他就急不可耐地给张子虎打电话，让张子虎提前给他通报一下常委会的情况。
张子虎也正好想打电话找他，就说县里的班子考察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今年县里的情况与往年大不相同，让他一定要引起高度警觉，在如此重大问题上，绝不可有丝毫的麻痹大意，哪怕出现一点点纰漏，都会影响下一步办公室的班子结构与格局。还一遍遍地提醒他，现在的孙红梅可不是原来的组织部长了，别看她来河东县时间不长，这娘们儿却是个百事通，县里的情况没有不知道的，这方面的问题，像以前那样疏通一下就能解决问题，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他通过认真观察发现，这个孙红梅看似面善心慈，说话随和，可到了实质问题上，却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天王老子也不给面子。尤其是在政治倾向和工作观点上，更是唯书记马首是瞻，与高小丽他妈的一路货色，也是一个软硬不吃的极端分子。等待时机成熟之后，也得将这娘们从河东县一块儿扫地出门。问题是，他们掌握着主动权，稍不留心就会栽在他们的手里。就说县政府办公室吧，因内部矛盾重重，在风平浪静时，有的人还想搅浑水，一旦气候适宜，他们能不兴风作浪？在进行考察时，只要考察组稍加引导，十有八九会出现问题。总而言之，还是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出现问题的可能性降到最低限度。绝不能打无把握之仗。
赵玉山说他心里明白，一定按张县长的指示充分准备，认真应对，做到思想、行动、措施三到位，宁愿放弃办公室的其他工作，也要顺利渡过这一难关，圆满完成这次班子考察任务。
可是，令赵玉山始料不及的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考察组竟将办公室排到了这次考察的第一位，而且还名其曰试点单位。
往年县里考察部委办局领导班子时的顺序一般是，先从政府各口开始，或重点考察平时问题成堆的单位，“两办”与县委本身的几大部委一样，放到最后履行一下公事也就算了。怎么个调整法，那都是事先内定好了的。
今年的调整情况，不仅让他蒙在鼓里，而且还来得这样突然，又拿办公室开刀，因此不能不让他大惑不解。联系到新来的县委书记江凌和张子虎之间的微妙关系，赵玉山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复杂性。
政府办公室作为县政府的要害部门，显而易见，其矛头分明是对着张子虎来的。就算是杀鸡给猴看，可第一个捆到案板上的却是他本人。如果真的像社会上传说的那样邪乎，张子虎倒台，就像树倒猢狲散一样，倒霉的首先也是他本人。谁让自己是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呢！尽管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可赵玉山却无法摆脱眼前的困境。与张子虎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根深蒂固，即便有意疏远，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一刀两断了的。也就是说，明知横在眼前的是一座刀山一片火海，他也得死活往上爬，往里跳，心甘情愿地落得个粉身碎骨。
严格地说，就是为了感恩报德，赵玉山也不能对张子虎三心二意。
张子虎在乡里干党委书记时，赵玉山是他手下的一名副乡长。赵玉山工作能力一般，可为人比较厚道，用起来可靠，就是为了这一点，张子虎才将赵玉山从一个部门副职，一步步提拔为副乡长，继而乡长。因赵玉山是张子虎亲手提拔起来的，因此在工作上也就对他多了一份信任。
起初阶段，赵玉山因进入乡政府班子比别人迟了一大步，所以在副乡长中便排名倒数第一。在工作分工的问题上，遵循一般的规律，按照工作的重要程度和“油水”的多少，也以排名为序，即常务副乡长分管财政和行政事务，其次是乡镇企业、城乡建设、文教卫生、司法信访等。到了最后一名副乡长，没什么“油水”可揩了，只好分管农业，天天跟村干部和老百姓去打交道。
说是规律，其实并无规律可循。有时，人的意志便是规律。一把手说了算，当然决定一切。书记是乡里的一把手，在工作分工问题上，乡长也无可奈何。张子虎自知赵玉山比其他副乡长听话，于是便打破戒律，改变传统，硬硬地从常务副乡长手里夺过来，让赵玉山分管乡财政和日常行政事务工作。
在如此背景下，赵玉山本来应更谨慎一点儿，起码不给张子虎丢脸，可一不小心便掉进了泥坑里。就在任职的第二年上，他还是出现了问题，不仅让张子虎没法下台，还差点丢了自己的乌纱帽。
事情是这样的，因他们所在的乡是县里的贫困乡镇，作为重点扶贫单位，到了年底，县里从省里下拨的扶贫款中拨给乡里二十万元扶贫专项基金。其实，天上掉不下馅饼来。世上就这个理儿，宁可赞助富人，也不会同情穷人。如从头上来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事儿。就你乡里贫穷啊？人家还有揭不开锅的呢！这样的便宜送给谁都行。是张子虎出的主意，让赵玉山出面活动，费尽周折，才争取了过来。
明摆着的事儿，款项到了乡里之后，紧接着便是酬谢各路“神仙”。经小范围研究，乡里决定从这笔钱中拿出五万元来作为基本费用，去答谢方方面面的有功人员。尽管是集体行为，但必须以个人面目出现才行。交给他人办理，张子虎的确不大放心，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委托给了赵玉山。答谢的对象共有三个人，一个是分管县财政的叶副县长，一个是县财政局的毛局长，另一位则是财政局的一位科长。五万元的具体分配数额是，叶副县长二万元，财政局毛局长二万元，那位科长一万元。
在一个月黑星灿的夜晚，赵玉山先给财政局那位科长送下之后，接着又直奔毛局长的家。如果毛局长这时在家的话，送下后立马走人，就不可能出现问题了。恰巧的是家里没人，赵玉山只好躲在楼下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耐心等待。也就是在这个当口里，赵玉山的思想渐渐发霉。就想到，这笔资金来得不容易，虽然是集体行为，可书记、乡长从未出面，依靠的全是自己的一张嘴和两条腿，腿快跑瘸了，嘴皮子也磨出一层老茧来，要论功行赏的话，非己莫属。将五万元钱全送给这三个王八蛋，而自己却空手而归，岂不是傻逼一个？想到这，他便从毛局长的信封里抽出一半来。一不做二不休，过了一会，又从叶副县长的信封里又抽出了一半。结果不长时间就出了问题。
问题没出在乡里，也没出在赵玉山身上，而是叶副县长犯了案子。在改造501国道时，省里委托县政府负责河东县地域内的工程施工，叶副县长分管交通运输工作，是当然的工程总指挥。在工程施工中，叶副县长没经得住金钱美色诱惑，不仅钻了人家的“裙子底”，还在羞羞答答中收了一家施工单位的红包。该着叶副县长倒霉，因施工单位偷工减料，尚未竣工，工程却先出现了严重的路面裂缝问题。省里审查时，施工方的负责人贪生怕死，不仁不义，不仅交代了自身的问题，连给叶副县长送去的“红包”也一块交代了出来。“双规”之后，为了得到宽大处理，叶副县长便将自己原来的问题也全抖了出来，当然包括赵玉山送去的一万元酬谢费。
空口无凭，县反贪局去乡里取证时，乡里知道是叶副县长自己坦白出来的，没有必要再为他捂盖子了，便如实提供证据。想不到这时竟出现了新问题。账面上出现的明明是二万元，可叶副县长却只交代了一万元。见纸里包不住火了，赵玉山只好老老实实交代实情。
其最终的结局是，不仅叶副县长本人，连赵玉山、毛局长和财政局的那位科长也一块拖了进去。而且还是个连环案子。调查毛局长时，毛局长不仅自身问题严重，而且知道的情况比别人更多，一回拉上了十多个陪绑的。那位科长就不用提了。算起来，由叶副县长引起，总共套出了二十余人。
那是他们的事儿，与赵玉山没有关系，问题是赵玉山截留的这二万元如何处理。其实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他心里明白，收别人的礼是受贿，而直接装到口袋里却是贪污行为。贪污比受贿性质还要严重。当时赵玉山被吓得丧魂失魄，反贪局的人走了之后，他坐在椅子上都起不来了。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又感觉裤裆里凉冰冰的，伸手摸了一把，才知道是被吓得尿了裤子。
无奈之下，他只好找张子虎求情，让张子虎帮他想办法出主意。
知道赵玉山犯了案子，那天张子虎也没敢离开半步，一直在办公室等待消息。见到赵玉山之后，张子虎恨得咬牙切齿，二话没说，走到跟前，伸手就扇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
挨了耳光，赵玉山这才清醒过来，竟“扑通”一下跪在了张子虎身前。
起身之后，赵玉山便声泪俱下地哭诉着说，张书记，你打得好，为何不再打了？再打呀！别人为何不打我？张书记啊，我赵玉山对不起你！我这只糊涂虫，怎么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来？不仅害了自己，还给你惹下大祸。任你打，任你骂，只要能救救我，怎么着都行。不管如何，我毕竟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更是受你宠爱的好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就是看在个人交情的分上，你也得想法拉我一把！张书记呀……
张子虎便发恨道，拉你一把？如何拉你？又不是失脚掉进了河里，就那么容易？识人识面不识心，真没有想到，你这龟孙连我这一把手都给糊弄了！按理说，让你进去蹲几年也不解恨！看你还敢不敢胡作非为？
赵玉山就想唬一下张子虎，说那笔钱我装到了自己口袋里不假，可那不过是临时放一放而已，怎敢一人独吞？我的真实想法是，张书记对我恩重如山，待风平浪静之后……
张子虎一听，立时怒骂起来，说你赵玉山简直他妈的不是人，是一只恶狼，你被杀头，还要让我陪绑啊！你给我滚出去！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的事我管不了！
赵玉山便立马改口道，张书记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想法是……即便坐牢杀头，也不敢让你陪绑。怨我倒霉还不行吗？
张子虎说，不打馋的，不打懒的，就打你这不长眼的。谁让你瞎着眼睛，往枪口上撞啊！
赵玉山哭丧着脸，耷着脑袋，失望地说，这么一说，我也只能束手就擒，耐心等待蹲大牢去了。
张子虎望着赵玉山，蔑视道，你真他妈胆小鬼儿！大丈夫敢作敢当，遇事不慌，莫说干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连个小小的副乡长也不合格！
赵玉山听张子虎话中有话，似受了启发，只觉心头一亮，接着便恳求张子虎教他，用什么好法应对这件事儿。
张子虎冷笑一下说，在官场里，看来你是瞎胡混，一点儿政治头脑都没有！亏你才是个副乡长，如果让你当书记，当乡长，不天天摔跟头栽泥坑才怪！张子虎卖了个关子，咧嘴一笑，就不再往下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