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友面色忽然又沉重起来，没有立时回答。思索半天才说，说得好，说得好啊！今天老汉更不见外了。我可以直接喊你小江，拿你当侄女对待了。其实你父亲在世时，他就极力反对我称呼他的职务，见面之后，让我直呼他老江。而他呢，便喊我老马，或马老弟。尽管地位悬殊，一个是市里的领导，一个是米粒大小的村支书，可我们从来不论职务高低，彼此之间的关系亲如兄弟。直到现在，他的身影还时常在我眼前晃动，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活着，只是他工作忙，没时间过来看我。我非常怀念他。马长友面露愧色，话题一转，望着江凌说，说心里话，盼着你快点过来，可真的来了，老汉心里又备感不安。来河东县任职，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你，反倒给你添了乱，想来真是后悔不迭。直到昨天晚上，我还反复想那个问题，都一大把岁数了，做事还那样盲目，简直一点儿脑子都没有。其实是老糊涂，老混蛋，是极端的个人主义和本位主义思想在脑子里作怪。尽管有那层关系，可人家毕竟是县委书记，要对全县百万人民负责，心里考虑的是全县的大事，而马家峪不过是个只有两千人的山村，就是连全乡一块捆起来，也比不上县里的事情更重要，咋能随随便便写信让人家过来，而且还发动群众签名写了血书，你是皇帝老子还是玉皇大帝啊，竟这样的不识好歹，简直都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了。小江啊，今天当着你的面，还有刘县长和高书记，老汉向你作自我批评了。
江凌欠欠身子说，马大叔，您这样说，岂不将我当成了外人？你是长辈，是父亲的好友，听高书记说您还是乡里年龄最大，任职时间最长的老支书，论哪方面的关系，我也得快点儿过来看您。何况，马家峪是父亲生前工作过的地方，时常挂念的地方，感情最深的地方。我再不过来，对不起自己的父亲。你们给我的信，体现的是群众利益，读来催人泪下。河东县近千名村支书，其觉悟如果都像你这样高，何愁实现不了小康社会？天天蹲在办公室当老爷官，不仅有违父亲的心愿，也辜负了您的期望。用不了多久，我这个县委书记就是不被撤换，也得让河东县百万人民群众撵走。今天来马家峪，除了看望您，我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虚心向您征求全县发展大计。不仅现在，以后只要有时间，我还会经常过来看望您。说着，江凌还掏出笔记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马长友激动万分，随之淌着老泪娓娓述说起来，一气讲了十多分钟。所述内容尽管没多少新意，可还是给了江凌诸多启示。起码感受到了群众的强烈呼声。
刘国强见马长友谈兴正浓，该反映的情况差不多都讲了出来，便给高长水使眼色。高长水也怕误了饭食，便打断马长友的话茬，说你这个老马真不像话，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起来没完没了，你是成心让我们饿肚子呢！你讲的这些事儿，江书记早装到了心间。心急喝不得热粥。江书记来河东县总共才半月时间，得给领导一个考虑问题的过程才行。何况，这是一个耗资巨大的水利工程，可不是小孩子砌瓦屋，挖洞洞啊！
刘国强赞同道，该说的都说了，江书记肯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下一步的任务是吃饭。我肚子里正在打架呢！
马长友的一肚子话好似没有全倒出来，便不情愿地说，你们原来都是布店里的掌柜，吃（尺）上紧。刚才我不该打抱不平，应该让江书记狠狠地批评一顿，你们就老实了。
这时，马长友的老伴已将锅里的肉盛到了盆里，端到了桌上。除了一盆兔子炖鸡，还有四大碗青菜。青菜是粉皮炖白菜、辣椒萝卜丝、大葱炒豆腐，还有一样冬日里的稀罕菜，那便是从柴火垛下采摘的油炸花椒芽。
菜端到桌上之后，马长友翻箱倒柜，最后从地窖里找出来几瓶老白干，并且吹嘘说已经存放了三十年。以前没舍得拿出来，今天是个喜日子，喜日子就得喝喜酒喝好酒，大家都敞开肚子喝，谁当滑头不是好汉！
刘国强就接过话茬说，你先别吹牛，当着江书记的面，咱们都亮亮各自的酒量有多大，非喝得让你老家伙拖着醉腿去代销店买酒不可！
高长水随后补充道，用不着去代销店买酒，马老兄还有存货呢！当村干部的没多少好处，就是不缺酒喝。大礼不收，酒来不拒，是不是啊？
马长友一听却来了火气，竟一时忘记江凌也在场，便立时咧开大嘴揭高长水的短处，就说村支书面对的是贫民百姓，集体经济又穷得叮当响，想收礼也没有条件。乡镇干部就有所不同了，乡里再穷，也难不着书记和乡长，没听说给书记、乡长编写的那句顺口溜：早上一只鸡，中午一只羊，晚上去舞场，到处都有丈母娘，发廊饭店作保障，幸福的日子喜洋洋。马长友说着，不觉中竟得意地笑出声来。
高长水不甘下风，也想给马长友来一段，但碍于江凌的面子，刚要开口，随即便收了回去。
江凌并不熟悉这样的场合。平时见面，尤其是坐在一块儿喝酒，正事儿很少，闲扯起来，多是黄段子，荤话连篇，腥臊烂臭，什么难听的都说。越是胡打乱闹，关系越是密切，感情越是深厚，在玩笑中触及实质，在打闹中解决问题。当着她的面，今天规矩多了。怕再次跑题，刘国强便板起面孔训斥道，你们又耍贫嘴！有本事用在工作上，多办实事多干好事多出政绩，那才叫德才兼备呢！也不看今天是什么场合？
因逐渐适应了这样的场合，其实江凌越听越顺耳了。她很希望他们继续说下去，这样的段子含蕴深刻，耐人寻味。工作在上层机关里，无论如何是听不到的。尽管粗俗了一点，还有很大的夸张成分，但所折射的却是基层干部队伍中存在的现实问题。常下基层，多听一些类似的笑话，对指导面上的工作，特别是有针对性地改善基层干部的生活作风，提高党组织在群众中的威信，将大有裨益。但是，今天的场合确实特殊，无论如何，现在她也听不到了。
酒场开始，尽管高长水和马长友跃跃欲试，大有不战胜对方决不罢休之势，但由于刘国强严格把关，严于律己，不仅说话文明，酒也喝得恰到好处。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圆满结束。
饭后，在不知不觉中，时间便到了下午三点。山里的白天格外短，这时的太阳已被西山遮挡住，房内的光线也渐渐昏暗起来。
江凌是在恋恋不舍中告别了马长友，告别了无意中撞见的许多山民，告别了这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山村。
出来马家峪村，江凌的心情刚刚平静下来，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昨天下午常委会结束时，高小丽曾当面告诉她，今天下午县委宣传部要召开宣传思想工作座谈会，还打算安排晚餐，并邀请她和部分县级领导前去捧场，问她能否参加。江凌知道高小丽的真实意图，是让她与宣传系统的干部们见面，鼓一下他们的干劲，使各项工作走在全县前列。发展经济，舆论先行，江凌知道宣传舆论工作的重要性，便当即答复一定参加。即使出席不了下午的会议，也保证参加举行的晚餐。因为当时的答复非常果断，所以在上午见面时，高小丽才没有再落实这件事情。于是就想，无论如何也要参加高小丽组织的晚餐。
知道江凌晚上有重要活动，所以走在路上，杨波也将汽车开到了最大速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