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安安,我心里很不安。她一天天长大,读小学了。懂事了,心事也有了。前几天她放学回来,说起有哪个同学去广州长隆欢乐世界玩了,眉飞色舞形容一番,好像是她自己去过一样。我说:“你想去吗?爸爸下个星期六就带你去。”她望望妈妈,妈妈没有态度,她又望望我说:“爸爸,我不想去。”我说:“怎么不想去?爸爸带你去!”很豪壮似的。赵平平说:“我们安安要等爸爸买了新房子再去。”安安望着我,也不做声,点点头。我心里扯得痛,说:“爸爸说了带你去就带你去!”又对赵平平说:“我们还靠这点钱?”赵平平右手食指点着左手的指头算了一下,对安安说:“你爸爸他是大款呢,几千块钱,毛毛雨。等安安小学毕业了,我们全家去,外婆也去。”安安说:“小学毕业还有五年,妈妈。”伸出小手:“一、二、三、四、五,五年。”我刚想说什么,她又抢先说:“五年就五年。”我笑了说:“看我安安好乖。”把她抱在怀里:“明天给我安安买爽歪歪。”忽然,心里一酸,眼泪一涌就出来了,马上扭过头去,装着看墙上的地图,用衣袖揩了一下。
晚上,赵平平说:“你不觉得我们安安很懂事吗?”我说:“是很乖啊。”她说:“她这么小就这么懂事,知道不能花钱,你不觉得心酸吗,你?”我说:“是有点啊。”她说:“她说五年五年,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让她这么小就懂这些事,你不觉得对不起她吗?”我说:“没冻着又没饿着,还在你们那么好的学校上学,哪有那么大的委屈?”她说:“要不是我在那里教书,你的女儿进得去?我就是不想让她心里受委屈。”我说:“一定要样样跟班上同学比得过,那才算不委屈?还有家里开奔驰的,还有出国旅游的,凡事都要争个赢高,什么时候有个完?你们当老师的都是这种心思,这学生怎么教得好啊!”她说:“赢高是客观的,不是你不争它就不存在了。”我说:“我安安成绩班上数一数二,这不是赢高?有这个赢高比什么赢高都好。”她说:“别的赢高我也不想去争,也争不来,将来中学还是想读一个好的。微机派位?那微机它认识有权有钱的人,你不信你试!可惜又不能拿安安的前途去试,她是小白鼠?那敢赌吗?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买套带入学指标的学区房。长隆欢乐世界我咬紧牙忍着不去,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你说怎么办吧,这个事,你说呢!”
想一想赵平平说的这个事还真是个事。五年呼啦啦一下子就到眼前来了,怎么办?我说:“那我每个月的零用钱再挤两百块钱出来。”她说:“毛毛雨呢毛毛雨,麻雀爪子上剔油。每次吃鸡都给抓钱爪子让你吃了,怎么还是抓不到钱?这次看钱的面子,不,钱在你那里没有面子,看安安面子行吧,你就跟那个姓蒙的讲一声,要他给你一个发论文的名额。好歹也是一笔钱吧!”我说:“他是我同学呢,我去拜那个码头?”她说:“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清高?钱呢,学区房呢,安安呢。”
说到安安我就没话说了。男人吧,他心再硬,自己的孩子还是知道心疼的。前几天她吃不完那一碗饭,我守在桌边逼她吃下去。她吃不下就哭了。我说:“再哭,再哭也要吃完。”她哭得更厉害,我说:“再哭,再哭,再哭我就——”我四下张望一下,好像办法就在四周什么地方:“再哭,再哭,再哭我就——”她眼泪巴巴望着我,忍着哭,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我说:“再哭,再哭,再哭我就——”忽然忍不住笑了:“再哭,再哭爸爸就抱一下,抱一下。”她扑过来,伏在我腿上大哭起来。我抱起她说:“抱一下,抱一下还不行吗?那就抱两下。”
想起这些,我决定按赵平平说的去试试。妈的,又不掉块肉。真打算去了又觉得真的要掉块肉还不算什么,这比掉块肉还痛些。迟疑中我感到事情已经非常紧迫,一旦名单定下来就不能改变了。下了决心我去了院里,上楼时觉得腿特别沉,像有一根麻绳在后面绊着。到了蒙天舒办公室门口,我毫不犹豫地敲了门,里面没人,这让我感到了一阵轻松。该做的我都做了,做不成那是机缘,不怨我。
我刚准备离开,蒙天舒过来了,掏出钥匙开门。这让我非常失望。他开了门说:“致远,进来坐坐?”我说:“没事,没事。”身子却不自觉地进了房间。他在桌子那边坐下,偏了头望我一眼,说:“有什么事吗,致远?”我说:“没事,没事。”似乎想出去,却又在沙发上坐下了。我说:“蒙院长。”咧开嘴笑了一下。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笑,我犹豫了一下,说:“蒙院长,有这么一件事。”就把事情说了。他说:“这件事确实是有的,院里已经有了安排。”我说:“安排给教授也不能说没意义,但是还有些人是等着这篇文章升职称,捏着生粑粑要火烧呢。”他说:“实话说,学校这次拨的钱,那还不止这十万,有几个十万。这是童老板顶着别的学院的压力争取来的,目标就是建设教育部重点学科。四篇文章的名额分给几个方向的带头人了,不把他们顶起来,学科怎么顶得起来?学科顶不起来,重点学科怎么争得到?重点学科争不到,怎么挖得到富矿?如今的学术竞争,那也是资源竞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上不去你就穷死,看着别人富死。重点学科的建设经费,那是个什么概念?有朝一日你来我这里争取这点发文章的资源,那肯定是没问题的。到今天,历史学院还没有进入良性循环呢,我们这一届班子的目标就是要进入良性循环,越有资源就越有学术,越有学术就越有资源。有朝一日,你尽管来找我。”
他这样一说,我就没话说了。名额轮不到我身上来,不但是有道理的,而且是万万有道理的。迟疑了一下,我说:“有几个十万,那是不是有第二批呢?”他说:“实话实说那些钱都有安排了,开全国学术会议,请专家讲学。不搞定几个大人物,重点学科那能搞定?”我挣扎了笑着说:“那就算了,算了。”出了门我有点茫然,不知往哪边走。走到楼道尽头,才反应过来应该往相反的方向走。我似乎这才明白了,研究学问并不是人人都清贫,资源很多、很丰富,只是怎么分配有着它自身的规则。我吧,我是局外人。
我以为赵平平知道结果会很不高兴,谁知她笑笑说:“知道了吧,知道自己是谁,别人是谁了吧?”我有点难堪地说:“算了,算了。”她说:“算了怎么办?”又说:“怎么能算了?有我呢。你说要多少钱吧,”手掌在胸口拍了一下,又拍一下,“有我呢!”我说:“那点钱是你的命,剖开肚皮缝进去了,不动大手术怎么拿得出来?”她很认真地说:“那要看什么事。现在是大事来了。”我说:“看你带安安去玩几天都舍不得,我不想挖你的肉肉。”她“哧”地一笑,又很认真地说:“我说了大事来了。”
有了赵平平的承诺,我给大师兄打了电话。大师兄说:“你现在还不是什么权威,是权威我在这边也有个说法。你吧,一点都不收呢,同事那里真有点不好说,那就一万吧。你不要告诉别的师兄师弟,都来了我就受不了呢。你知道现在当个名刊的编辑,人情的压力有多大!有些稿子接在手里,那就是个烫手山芋。”没想到天上的馅饼也会砸到我,我用力点头连声说:“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好的。”
站在那里我打电话告诉赵平平这个消息,她连声说:“好的,臭臭,好的,好的好的好的。”又说:“我这就去取钱,没到期我也取出来。”傍晚我一进门,她就把钱塞给我,说:“一万!”我接了随意地放在电视柜上,她马上拿起来,塞到我夹克口袋里,把拉链拉上,说:“知道了吧,在地球上做一个人类还是需要求人的吧。”又说:“知道了吧,没有熟人朋友的帮助是不行的呢。”我说:“那也要看求谁,怎么求。”她说:“求谁都是求,总不是求自己吧。怎么求也都是求,只要不跪着求。既然求了,还去问求谁啊,怎么求啊干什么?”我说:“那太要问了。马克思还求恩格斯汇钱呢,那马克思还是马克思。”她说:“你端出这么大的人物,我还能说什么?可是你也要想想,人家是什么人物?”
过了几天我准备去汇钱,发信息问大师兄要银行账号。他打电话过来说:“你的稿子几个人看了都说不错,外审反馈也很好,我就趁热打铁把免版面费的事说了。这事我再跟主编沟通一下,版面费就不收了。”
接到这个电话我怔了好一会,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一会反应过来,仰天“哈哈哈哈”大笑几声。一万块钱是小事,可我凭自己的水平发了这篇文章,那就不是小事。我找到了存在的感觉,感到了学术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