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在公共平台上发信息来,通知我去开会。去了我才知道要放寒假了,开全院大会总结一个学期的工作。这让我有点恐慌,寒假要回鱼尾镇过年,我已经一年没回去了,可我还没有存下一点钱呢。想起这半年来,每个月都领了工资,可就两千块钱,怎么省着花,那也是流水落花地去了。一直想着下个月可以省出一点,到了月底又把这计划再往后推一个月。推到期末,那已经退到墙角了。看来我得到赵平平那里去讨点钱了。可她手中的钱满了一千就存进银行,誓死不肯动用,说:“存折上那点钱就好比是我怀的胎,要拿出来,那就要做个剖腹产。”
散了会,办公室洪主任通知大家去领超工作量酬金,我这个学期一直在备课,一节课没上,更谈不上超工作量。看见大家堆在那里,我不好意思过去看看,就下了楼。就这么回去了吧,心里又抱着幻想,万一还有点钱呢?我在学院门口来回遛着,眼睛瞥着门口,看有多少老师出来了,准备走得差不多了,我再上去看看。
过了半个多小时,想着还有好些老师没出来,可再不进去,就要下班了。下了决心,我回到行政办,那里还有两个老师在签名。我就装着看墙上的世界地图,耳朵搜索着那边的动静。人都走了,我瞟见洪主任埋头在那里按计算器,我咳嗽一声,他没有理我。这让我感到失望,想着他是故意不理我,理了我他也难堪。我又用力咳了一声,自己也不明白地,就唱起了“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洪主任看到我了说:“小聂,这里还有你的钱呢,两千。”我心中一喜,说:“我没工作量也有钱吗?”他说:“每个人保底两千。”我说:“那我吃劳保了。”就过去签名。签名时看见蒙天舒的名下是两万二,心一下就沉下去了。
领了钱出来,想起八九年前,被他恳求换了一个导师,造成了今天这么大的差别。当年的事已经烟消云散,有谁还会去追忆?连我自己都说不出口,他就更不会提了。可今天我拿在手里的东西啊,差别这么大,再说淡定,真的说不出口。这个果子我咽不下去那也得咽下去,还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赵平平。
回到家我把钱给赵平平,她说:“咦,还有两千啊。我以为真的没有呢。”我说:“那这个月的工资我只上交一半行吗?那一半让我跟三姑六舅拜个年。我奶奶种菜闪了腰,还躺在床上,送县里的医院送不起,只能在镇上的卫生院挂水。我真的有点不敢回去了。”她说:“那你那一半工资也别给我了,这年肥是过,瘦也是过。只是谁都是想过肥年的。”我说:“平平,委屈你了。”
过年前两天我带赵平平回鱼尾镇。本来按她的意思只待一天,然后去她家过年。我说:“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能不能过了年再走?”做了几天的思想工作,她答应了。我说:“又委屈你了。”她说:“我们这样的人,委屈惯了,不委屈反而不自在。就像什么小说中有个什么人,请他坐下,他说站惯了。老想着委屈了委屈了,还活不活?”
在长途汽车上我心里很不安,口袋里只有两千块钱,那场面怎么应付得过来?恐怕只能厚着脸皮意思一下算了。鱼尾镇的风俗,那是人情大过天,意思一下,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所以得厚着脸皮。唉,反正是要厚着脸皮的,为什么不学蒙天舒厚着脸皮去搞钱呢?我把自己给问住了。
远远看到家里那幢老房子,我心里没有欣喜,只有怯意。忽然想到陶渊明辞官归故里,归去来兮,载欣载奔,有点不理解。没了官一家人就没了生计,他怎么那样高兴?
爸爸坐在门口晒太阳,就坐在爷爷当年坐的那个位置,神态跟爷爷当年差不多,头往左边偏着,细眯着眼,活脱脱是二十多年前场景的翻版。见到他,赵平平叫了声“爹”,我说:“我们这里都叫爸爸。”她还是叫了声:“爹。”妈妈闻声出来了,她又叫了声:“娘。”我说:“我们这里都叫妈妈。”她又叫了声:“娘。”我妈倒是听懂了,喜得双手在胸前一阵拍打。
我进屋去看奶奶,走到门边看见房间里立着七八个人,妈妈说,这是奶奶的教友,他们在为奶奶做祈祷,愿上帝保佑她早日康复。我停在门口说:“祈祷能康复,还要医生干什么!”这时他们祈祷完了,我走了进去,看见是几个老人,都还认识。奶奶躺在床上,想支起身子,说:“老大回来了!”我跑过去扶住说:“您躺好,别动别动!”奶奶对那几个人说:“我家老大最有出息,”双手跷起大拇指伸到眼前,“读书就像喝蛋汤一样,哗啦哗啦就读进去了,读到北京去了,北京!还是个波士呢。”李家姨奶奶说:“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吵得很,那一年我送干娘上山打鞭,他还来抢呢!看现在都讨媳妇了。”孙家姨公公说:“那个波士是个什么官,比镇长大些不?”我说:“博士呢,那不是官呢,读书读得多就读成博士了。”他说:“不当官那干什么要那么用力读?”我说:“我是教书的,在省里教书。”李家姨奶奶说:“他是谦虚呢,谦虚!”
那些教友在胸前画着十字,口中念念有词去了。我说:“奶奶,您老人家怎么信这些,不管用的。我明天带你去县里医院看看!”她说:“哪有那么些闲钱作践!他们给我念经,念得我好些了,没那么痛了。”我说:“祈祷是不管用的,不管用!你别说钱的事,明天搞个车送到县里去,我来安排。”赵平平在旁边瞟我一眼,我马上说:“要不就到镇上医院住几天。”奶奶说:“不去,他们念经已经念好些了。”又说:“我要在家里过年!”
晚饭前致高回来了,手里提着几条鱼,用草绳串着。还有一块猪肉,大概有十来斤。我说:“湖里钓的?”
他说:“都承包了,哪里有得钓?别人打上来的。”
把鱼扔在地上:“过年吃几条鱼还要买!”我说:“吃鱼不买那还去抢啊!”
他说:“有的人有人送呢。”把鱼从地上提起来,扬得高高的:“那就不是送这几条呢!送这几条人家当你是骂他!”
又把那块肉提起来:“别人家杀翻一头猪过年,分这一块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