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我对郁明说:“你们老板对我论文的开题不满意,我一个暑假头上都压了三座大山!你说我一个小博士头上压几座大山还能活吗?可能是你那些师姐一个个水平都特别高,我们这一流货他看不上眼。”他说:“我那些师姐……因为是师姐,我不能说她们水平特别低。我老板是性情中人,可以说他好得要命,也可以说他不好得要命,那要看谁说,我跟你说法肯定不一样。”
好得要命,那是怎么个“要命”法我想不出;不好得要命,这个“要命”是怎么个要法,我可有血肉的痛感。我故意吃惊说:“难道你说他不好得要命?那我跟你的说法肯定不一样,要我说,我说那是好得要命。”他笑了说:“那是的。嘿嘿。”我说:“你们老板你最知道,我怎么跟他沟通一下?你看我带了一点家乡的土特产,我也不好意思往那边送。什么时候你去你老板家,我搭个便车去一下,专程去就太那个什么了。”他往墙角瞄一眼说:“你那土特产就算了,又是腊鱼?人家不一定喜欢,送给他没地方放。”我挠头说:“那送点什么?一个博士被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难住了。你们老板喜欢什么?”他说:“他喜欢什么?他喜欢的东西你也没有。他这几年迷上字画了,你有吗?”我想:怪不得他招收了你。我说:“我读研的导师字写得很好的,有几幅都裱装起来挂到我们学院的楼道里了。我导师是杨应丰,原来是院长的,他叫杨应丰。行的话我讨两幅来。”他头仰上去望着天花板说:“杨应丰,这名字貌似有点熟。没怎么显露过山水的吧?字画第一就是要看是谁下的笔,这个人是最重要的。齐白石的虾像条鱼,那你也只能论证它为什么像条鱼就是绝好。杨应丰?那就算了,不然别人还认为你小瞧了他。”我说:“那怎么办呢?空一双手去,怪不好意思的。”他说:“我们老板是性情中人,谁要你的东西?其实你想跟我们老板沟通也容易,他心里有个疙瘩还没解开,你们冯老板的儿子成绩明明比他女儿低一两个档次的,怎么去年就考进了同一所大学?难道真有神助?”
我心里跳了一下,都过去一年了,难道吴教授心里还挂着这件事?为什么还挂着?这里面水有多深?我猜不透。我说:“那恐怕是……我真的不知道。”他说:“外面有一种传说。”我镇定了说:“传说?什么传说?我没听到。”他连忙摇头说:“那我也没听到。”
教师节郁明和他的师妹要去看吴教授,我恳求他把我捎上,他同意了。我说:“还是把那点土特产带上吧,是银鱼呢,做汤是最好的。”他说:“算了。”我说:“是个意思。”他说:“我觉得这意思没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意思很有意思,那你就带上。”我被他说得没了一点信心,说:“那你们送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说:“师妹说送花就可以了。”我说:“那我跟她们说多买一盆。”
到吴教授家门口,郁明那个叫小方的师妹叫我抱一盆花,我感谢地瞧她一眼,这女孩聪慧。进了门吴教授说:“小聂也来了?”我像一个小偷被当众抓住,轻轻地“嗯”了一声,心里想大大方方讲几句话,今天不是教师节吗?可就是讲不出口。大家观赏挂在墙上的字画,赞叹一番,我也跟着赞叹,总之是不自然。一个人有了心思,那就难得自然。小方说:“老板你有这些字画就是百万富翁了。”吴教授说:“那你小看我了。”指着一幅不起眼的画说:“这一幅都不止那个数。”是关山月的《良宵》。吴教授又把自己的诗作拿来给大家看,说:“过几天就中秋节了,我吟了一首咏月的绝句,大家批评一下。”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看那首诗:
中天一轮环宇澄,人间万户仰星空。
又是中秋菊灿烂,俯仰千古临西风。
我还没看完,郁明说:“好!有古人的境界,功力深厚。”小方说:“没想到吴教授的文学细胞也这么多。”我想找搜出几句话来说,什么苏东坡把中秋的月亮写绝了,后人再也开不出新境界,被吴教授开出来了;李白把古代的月亮写绝了,吴教授把现代的月亮写绝了,等等。这些话在头脑中翻跟头,就是说不出口,只是跟着大家说:“好,真好,真的好,真的是好。”大家不说诗了我又觉得丧失了机会,想弥补也来不及了。好,好,好有个屁用!难道还有人说过不好吗?好,好,还不如不说。告辞的时候我觉得好不容易有机会来一趟,没达到效果,想挽回局面也来不及了。
沟通的任务没有完成,心里像坠着一块铅。论文停在那里,下期答辩就来不及了;往下写吧,也不知该怎么调整。万一吴教授硬卡着怎么办?那几天我在学院的楼道里来回穿梭,眼睛瞄着吴教授的办公室,又装着看墙上的那些照片,心想自己怎么这么猥琐,老在这里溜墙边,跟个小偷似的。想起小时候爷爷对我说,看见那些溜墙边的人,就要小心,那不是什么好人。这天总算看见吴教授进了办公室,就敲门进去。吴教授说:“小聂哦,找我?”我把开题报告递过去说:“修改了一下,想请吴教授做个指示。”他说:“这个我就不看了。我早个十来年有几篇文章,跟你的论题可能有点关系,你可以参考一下。”我说:“我怎么没检索到,吴教授您的文章!您的文章!”他说:“那时候的文章可能没进检索系统。”我站在桌边,左手捧着笔记本,右手把笔凑上去,要把发表的刊物记下来。吴教授说:“坐着记,坐着记。”我坐下来,屁股只有三分之一在椅子上。都记下来了我说:“一看这些题目我就觉得很有分量,”把手中的那张纸掂了掂,“很有分量!一定要写进文献综述里去。”他说:“小伙子,放心啊,调整一下就可以了,放心。”
出了门我很轻松,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沟通好了。看来一个人要改变命运也不是那么难,问题是要有行动。忽又想起曹雪芹,他机会那么多,怎么就不去豪门那里穿梭沟通一下?他是生活在别处的人,可是我在场,我就生活在此处,在当下,鼻子前面那点东西我不能不要。
读了吴教授的文章我有点泄气,跟我的观点不一样。我问冯教授怎么办?他说:“你就折中一下吧,论文答辩吴教授是绕不过去的。”我只好调整思路,把自己的锋芒收敛了,往中间靠。因为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写起来有点别扭。冯教授说:“先这么写着,毕业了拿去发表你再改回来。”我很苦恼,但也只能如此。这是小人物的命运,也激发着小人物成为大人物的蓬勃野心。
第二年四月我顺利通过了答辩,但争取推荐到市里评优博的目标没有实现,更谈不上全国优博。蒙天舒的水平就比我高那么多?我把他的论文反复读了,虽然也算扎实,可实在也读不出那种出类拔萃的境界。这让我感到沟通是多么重要。一个学者,除非他真正才华横溢,谁也压不住,不然不沟通就很难出头。沟通,现在叫作公关,从前叫拜码头。公关就是攻关,攻下那道关,这就是目标,目标就是一切,公平正义和人格清高都没办法讲。你不攻就过不了那道关,于是,别人发表了你发表不了,别人能毕业你毕不了业,别人评优了你评不上,别人搞到项目你搞不到,别人提上教授你提不上,别人有了钱有了好生活有了尊严你没有。总之,别人有的一切你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