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驾着无声的直升机飞越奥斯陆上空。我还没出生。没关系,因为我高高在上,光是看而已,不会去干涉。但是我知悉一切。我的四周环了一圈玻璃,还有互相碰撞的静默。城市在我的下方,时间是早晨,直升机盘旋在尼道恩和峡湾之间,我看到森林和候姆寇伦的滑雪跳台,蜿蜒的河流穿过整座城市,仿佛一道银灰色的丝带,上面还架了好几座桥梁,小船停泊在河流的出海口,万物一片沉寂,只有一个白色的小身影正朝着河边通往马立道斯街方向的桥梁移动。那是我的父亲。战争和庆典都已经结束,春天不再,夏日随着男人的歌声和笑语踏遍了这片土地,挪威国旗飘扬在刚上过漆的旗杆上。那年夏天,他头戴合唱团的白帽,不是坐巴士,就是搭乘用榉树叶和红、白、蓝三色缎带装饰的老旧货车,一路上劣质柴油的恶臭刺鼻难闻,但是他仍然扯开嗓门高声歌唱。回到这时候,垃圾沿着人行道滚动,一切恢复到黑与白,就像黑白电影一样。秋天的脚步近了,他转个弯上桥,胳膊下夹着皮质旧手提箱,这个手提箱实在太破旧,他必须用一条绳子来紧紧圈住。夏季尾声吹来的风夹杂着初生的寒意,拍打在他的背上,扯动了他的外套。这件外套已经穿了十年,而且当初买的是二手货,穿到如今,整件衣服几乎褪成了白色。最近五年来,他学会了好些过去不敢梦想的事,这些事现在派不上用场,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站在桥上,靠在漆成白色的铁栏杆上,这里的油漆已经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下面生锈的铁条柱。他站着凝视流水,一直到开始目眩之后,才背抵着栏杆坐在粗糙的桥面上,他把手提箱放在腿上,闭起双眼。工厂就在桥头对面的路边,但是他静静地坐了好几分钟。七点钟到了,然后七点钟过了,我在他的上方盘旋,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但他同时也只是个小白点。随后,他挺直脊背,张开双手深呼吸。他闭着双眼慢慢吸气,缓缓地吐,手提箱仍然放在腿上,他穿着几乎褪成白色的外套,坐在流水上方的桥上,听得到瀑布声却看不见,但是我看见了清澈的白色水花,瀑布的水不断往下落,接着我开始大声哭泣,醒了过来。
我的脸颊濡湿,脊背僵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钟,我转过头,发现窗外有光线,而我旁边的枕头上放了一张纸条。我一眼就看到了。我伸手摸床单,下面的暖意已经不见了。我仰躺瞪着天花板看,有种进入了电影情节当中的感觉,这种感觉偶尔会出现,但已经没有我年轻时那么频繁。我觉得自己像个影片中的人物,我进入他的体内尽责地扮演他的角色,在度过了一个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夜晚之后,我和他有了相同的感觉。他在一个女人的床上醒来,过去,他未曾和这个女人说过话,他躺着凝视天花板,试着想理出头绪。我看着他,我同时也是他。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因为,这其实只是一出戏,虽然这些事全都发生在我的身上,但当我抬头看天花板的时候,也许什么感觉都不会出现。有时候我会有这种感觉,过去经常如此,但只要我一动,感觉便会消失。
于是我拿起纸条。
“不想吵醒你,我先去托儿所,然后去工作。日子还是得过。浴室里有干净的毛巾。离开的时候请记得锁门。再见。”
纸条上没有署名。我光着身下床走到门廊,打开隔壁相连的房间。这是一间儿童房,男孩的房间。真是该死,我一定不止一次地看过这对母子一起出现,但昨晚我完全没想到这回事。我试图回想孩子的模样,仿佛看得出一个柔软身躯的轮廓、高矮和胖瘦,但是我看不清脸孔。我走回客厅想找照片,单亲母亲通常都会把孩子的照片挂在墙壁上。沙发的上方有张照片,男孩有一头柔顺的浅色头发,大约四岁。他现在可能更大,但他如果还去托儿所,那应当不会差太远。他已经是这个家的主宰。他就是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脸上还有泪痕,全身光溜溜地站在他的客厅里,虽然我今年四十三岁,可是他还是下了战帖。我靠向沙发,把他的脸转过去面对墙壁。
“好了,你看一边去。”我大声说。然后我笑了。一整个晚上,他一直抱着玩具熊躺在床上,而隔着薄薄的墙壁,我使出更大的劲儿抱住他的母亲,当他梦到红色的消防车、配备镭射大炮的太空船,或是卡通里的邮差叔叔和那只黑白猫的时候,我正好深深地埋在他母亲的体内,比他在这四年来的任何时候都来得更亲近她。
“你输了,”我说,“主场以二比零落败。”我又笑了,但笑声听起来不怎么悦耳,于是我闭上嘴巴,走进浴室冲个我迫切想要的澡,离开时,我记得有锁门。
公寓管理员看着我的衣着,他一肚子气,因为住户又弄丢钥匙,因为这会害他走好几百公尺拿着万能钥匙去开门,而且他老是得找人配新钥匙。他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如果真是这样,我或许也没看到他做了些什么事,地下道走廊的电灯泡几乎全不见了,楼梯间有扇破玻璃窗从除夕到现在都还没换新,车库的门因为脱链,整整洞开了两个星期。他把万能钥匙插到锁孔里,然后用纡尊降贵的架势拉开我的家门,还探头往里头看。他晓得我,曾经在报纸上看过我的照片,知道我的生涯规划,但是他觉得那全是鬼扯淡。接着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有钥匙的号码还有配新钥匙的同意单。
“要花钱的,”他说,“东西到处乱丢就是得花钱。别再犯,好吗?”
显而易见的,他对此并没有抱持太大的希望,随后他转身离开,去处理一长串的琐事。管理员这个工作不好做。
我走进家里,砰一声关上门。我呆站了一会儿,接着,转头看镜子里自己的影像。眼圈的浮肿几乎看不见了,颜色也恢复正常,我的头发还有点湿,而且开始鬈了起来。昨天晚上那个冻僵的苍白男子已经消失了,看到我的人会以为我生活正常,刚洗完澡,正要出门搭车去上班。但是我没打算去做任何父亲称之为上班的事。
钥匙在镜子下面的架子上。我不记得自己把钥匙收在这个地方,我从来不曾这么收钥匙。我一把拿起钥匙塞进长裤的右边口袋里,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把配新钥匙的同意单丢到垃圾桶里去。突然,我觉得肚子饿到痛了起来。我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下一点点东西,我用纸巾把它们包起丢弃,然后把残余的牛奶倒进水槽,接着又找来一个桶子,在里面倒了些洗洁剂,加满热水,到走廊的柜子里拿出干净抹布开始洗冰箱,并且仔细擦干。之后,我动手清流理台上不知堆了多久的碟子,我不耐烦地弄得踢踢踏踏一片乱响,因为实在太饿。我洗好了流理台、餐桌,擦亮黄铜小盘,擦拭所有橱柜门,甚至连水槽后方的壁面、烤箱的顶部和侧边,所有够得到的角落都没放过。大功告成后,我往后退了几步,站着欣赏成果,但又发觉自己不甚满意,于是换了一桶水开始洗地板。
我回到卧室换了一条长裤,整理好床铺,拿出脏衣服准备送洗,接着用吸尘器清理地毯,将一堆书分成两叠,摆在桌边,把瑞典作家特朗史托莫[16]的《波罗的海》放在最上面。“那是在电塔出现之前的年代,祖父才刚当上领航员。”
这本书我读过不下十次。我每次都会想到自己的外祖父,他是个木工,不是领航员,但是他在有生之年的每一天几乎都会到港口去,从码头往外看着大海,以及灯塔外侧宛如世界尽头那端的天气变化。他虽然没有留下日志,却仔细地记录下进出港口的船只——我经常搭乘其中的某一艘。他过世十年了,但是我依然怀念他的静默、他历经海风吹拂的双眼,以及有他居住的城市,和他每年圣诞节都会跨海带来的欧尔伯丹麦烈酒。我们老是把这种酒称之为“生命线”烈酒。
我做家务时,身上一直穿着厚呢短大衣。这会儿,我脱掉大衣,拿着刷子,端着一小杯凉掉的咖啡走到阳台,站在冷风当中刷着昨晚留在大衣上面的污痕。到了现在,污渍都已经干了,我泼了些咖啡在上面,然后继续刷。这个方法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刷洗过后,大衣变得很干净。我眼睛没抬,一次也没有看向邻栋公寓的窗口。
走出家门之前,我关掉所有的电灯,拍拍口袋里的钥匙,然后到位在两层楼之下的地下室车库。虽然我偶尔会忘记,但我的确有一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