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杂记
『那故乡的风和云,为我抹去创痕……』
乡情犹如万千游思,在我几十年的漂泊生涯中,一直扯不断,理还乱。
我的人生成熟在吴忠,我对它怀着深深地感激。
月是故乡明。中卫是我人生初始的精神家园。
枸杞之乡中宁是我的第二故乡,那里的人民养育了我二十多个青春年华。
牛首山和青铜峡激发了我的写作信心。
我热爱故乡故地。爱是需要回报的,我为它们歌唱。
吴忠
1984年12月12日,虽值严冬,但天气晴和。晚上8点钟,中共中央候补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书记、《人民文学》主编王蒙同志,在银南行署招待所会议室,接见了地市部分中学语文教师和业余文艺工作者。
当王蒙同志准时步入会场时,参加座谈会的同志们怀着崇敬的心情起立和他亲切握手。陪同王蒙同志来的有自治区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宁夏分会主席张贤亮同志和自治区文联的陈宝泉、马治中、高嵩、马知遥等作家。银南行署副专员张万葆同志也出席了座谈会。
王蒙同志态度和蔼可亲,向被介绍的同志点头致意。大家坐定后,王蒙同志说:“我想和大家见见面,认识认识,随便谈谈。”
张贤亮同志说:“王蒙同志是很有才华的作家,外国人称他是中国当代作家的代表。他工作很忙,最近出来搞调查研究,想在明年全国作协会议前到外面松散松散,不想在内蒙古感冒了,现在还没好。到宁夏不但没松散,反倒更紧张。昨天在银川和一些同志谈了半小时,很受欢迎,谈兴正浓时,却戛然而止了。原因是身体很乏困,有同志开玩笑说,他的病状像布氏杆菌病。今天在银南和同志们见见面,漫谈一会儿。”
王蒙同志很关心银南的文化生活,首先问吴忠市买书方便不方便?回答说方便!他高兴地点点头说:“我从这几天观察的情况来看,宁夏的物质生活不错嘛!”
张贤亮同志说:“我们宁夏是‘塞上江南’,银南又是宁夏的腹地,条件是很好的。”
王蒙同志转向师范的几个教师说:“中小学教师工作伟大辛苦,但待遇和住房还没解决,我们应该从政策上吸引教师,社会舆论上尊崇教师。教师的问题解决不好,我们的‘四化’就搞不成。
中国的很多悲剧,在于教育不发达。我们的人民文化水平低,干部的文化水平也低,所以在执行政策上,出现过共产风、浮夸风、极‘左’路线等问题。七几年我在乌鲁木齐过马路时,发生了一件事对我刺激很大。有几个戴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让过马路的男女老少把手拉起来过,我当时感慨万端。我们中国搞了几十年革命,搞来搞去搞成了‘中华幼儿园’,这是一种低级和愚昧。由于文化低,所以不懂得爱护人民、爱护人才。为什么到20世纪了还要革文化的命?这不是倒退吗?为什么剪头发、剪裤腿?到底是长了宽了容易变,还是短了窄了容易变?鲁迅几十年前写过剪辫子,为什么现在还出现这种现象?一位外国作家写过一个寓言,说英国人原来吃鸡蛋时先磕大头,因为大头有气室,好剥皮。一次,英王磕大头时,划破了手,他很生气,就下令全国吃鸡蛋必须磕小头。但是广大臣民还是习惯磕大头。这时,一些人就组织小头党保卫生命,另一些人组织大头党保卫习惯。这样,两党由争议发展到流血斗争,一直斗了若干年。
文化革命实际上是一种愚蠢的行动。我们的知识分子知识不够,作家的知识也不够,知识不够就很难接受现代化文明。
有的同志问,怎样看待对《绿化树》的评论。
王蒙同志说:“《绿化树》影响很大。一些评论家没有从整体上全面评述,只是从部分上进行了评论。因为评论家框框多,所以今后作品中穿靴戴帽的东西要减少些,就可以减少不必要的评论。当然,作家的作品应该允许别人评论。一篇作品能引起争论,说明在某一点上触动了别人,不是可有可无的,这就成功。即使评论中出现偏激,那也没关系,很可能出现冒火花的东西。孟子如果不和别人辩论,他的出众才华怎么能得到进一步发挥呢?”
“一个国家,一个地区文学艺术的发展快慢,与这个地区的人对客观的认识、知识的多寡、科学的发达程度以及整个精神状态有着很大的关系。文学艺术与想象力关系极大,我们中国很不重视想象力的培养,自然科学需要想象,政治也需要想象。外国人对邓小平同志提出的‘一个国家,两种制度’的设想评价很高,认为这是了不起的创举,这是富有想象力的。我们就是要培养学生和作家这样的想象能力。”
“文学能陶冶人们的情操,培养人多方面的想象力,提高人们的道德水平。北京搞了很多草坪,都是精心培育的,但有人却翻过栏杆去踩,踩坏一次换一次,这是很让人气愤的事,但是没有办法。为什么自己家里的花那么爱护呢?我们的文学家要抓住这种细微的思想进行描述,就能教育更多的读者,提高人们的觉悟,我们的事情就会办得更好些。”
“有些书不让人看,怕污染,这要区分情况。古时抬诗歌、散文,贬低小说。《红楼梦》上的贾政不让家里人看‘闲书’,要贾宝玉每天练蝇头小楷,目的不是要求练习书法,而是不让贾宝玉接受新信息,不让他有欲望,让他循规蹈矩,安于现状,好做统治阶级的驯服工具。据说旧社会河北省的地主大都让自己家的男孩抽鸦片烟,一抽鸦片就不会赤化,不能出国留洋,离不开乡村,没有其他向往,只好在家守财,这样家产才能守住。这是封建地主的落后愚昧。新中国成立后地主消灭了,但那种长期以来形成的封建落后习俗,却不能随着地主的消亡而消亡。我们的精神文明就是破除封建习俗,建立社会主义的新精神文明。”
“《创业史》上说,劳动使人联合,财产使人分离。劳动和财产是分离的。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认为清贫是崇高的。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确实写得很感人。古人说饭饱生余事,饥寒落安然,富了不好,为富不仁。‘十二大’以来,我们既讲物质生产,也讲精神文明,都要发展。当然,我们中国的发展变化是个长期过程,我们的文学艺术反映这个发展变化,要和人民生活息息相关。”
“吴忠的羊杂碎很好吃,盖碗茶也别有风味。我想,吃的东西也是一种文化。我们中国不少小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小吃,在这里吃就很有风味,很有名气,换个地方就不行了。风味小吃还有祖传,哪怕别人做得再好,也敌不过祖传的。常常见到风味小吃,就会使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产地或故乡。”
王蒙同志很关心群众的文化生活,他问当地群众喜欢什么文艺。有的同志说群众喜欢唱秦腔,山区的回民喜欢唱花儿。王蒙同志请会唱花儿的同志唱唱。张贤亮同志唱了《绿化树》中海喜喜赶车时唱的调子,王学礼同志唱了祖母心烦时唱的歌儿。
王蒙同志接着说:“我听过许多少数民族唱的花儿,《站在高山望平川》很好听。不少花儿唱的虽是一种实现不了的向往,但很美。花儿非常好听,很能陶醉人。回族老年人很会讲故事,同一个故事你讲的和他讲的不一样,就争论,这已进入了民间文学的领域,争论往往就是评论。”
“我在新疆呆了16年,认识很多维吾尔族群众,他们常来我家,认为我可靠,与他们关系好。我爱研究他们,所以我的一些作品里就写了他们。”
“短小的作品角度很重要。可能大家都有那种生活,但关键是最能触动人感人心的那一点是否被你抓住了,就你一家抓住了,被你很好地表现出来了,这就成功了。有的人会编完整的故事,有的人侧重人物性格,常常是瞬间的感觉就把故事串起来了。善于写瞬间的感受这是一种流派,在某种特定的时间、地点、环境中能够抓住当时的悲凉、高兴、思虑、焦急等情态,并把它深刻细致地描述出来,这就是好作品。作家的工作有点像弹钢琴,不知何时弹一下,马上把你触发起来了,像诗人的激情一样,你所要的那种思想和表现形式就突然出现了。短篇小说的角度有点可遇而不可求。”
“《风筝飘带》那篇小说的创作是这样的。一次我在车上听两个妇女讲话,说的事情很激动。当时我觉得没有多大价值,后来又听了几件事,忽然想到了那两个妇女的谈话,就把这几个故事串起来,变成了那篇《风筝飘带》。”
“中长篇小说的创作得有一个周密的计划。不过有时写着写着就变了形,有的掌握不住,有时候却歪打正着。总之,写作是很难有一种固定格式的。最近我还写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想让常规的和古怪的互荣互爱,不要单纯地去争高下。问题是要写好,关键是要有真货色。有了真货色,不怕没有好的表现形式。当然说老实话,形式新颖是能吸引人的,但最根本的还是离不开内容。”
“作品的体裁不同,风格不一,语言自然也就不同。巴尔扎克的语汇非常丰富,在世界上很有名。海明威的词汇虽少,但很朴实,他能用最朴实的词意表达最深刻的思想,这同样是很好的。表现激情,特别是把最高的激情能够情真意切地表现出来就是好文章,就能感动人,激励人。我最不喜欢的是那种口口声声说很激动,其实这恐怕是最不真实的感情。”
有的同志说,王蒙最近发表的作品一篇比一篇好,很耐人寻味。王蒙同志开玩笑说:“听到有人夸奖,我的布氏杆菌好了许多!”在座的同志都笑了。此时,王蒙同志咳嗽不止,张贤亮同志说:“今天的座谈会就到此为止吧!”
时间过得真快,已10点钟了,大家兴犹未尽,但为了王蒙同志的休息,都鼓掌表示致谢,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银南文苑》1984年第4期,未经王蒙同志审阅,王非凡记录整理。
注:银南地区原辖吴忠市、青铜峡市、中卫县、中宁县、同心县、灵武县、盐池县。后调整区划,银南地区撤销设吴忠市,辖利通区、红寺堡区、青铜峡市、同心县、盐池县。中卫市辖中宁县、海原县、沙坡头区。灵武市划银川市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