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前几天做了一个十分离奇的梦,在苍茫的沙海中,竟有几叶扁舟在漂荡……
“梦是反的”。故乡的几多人和事,又浮现脑际。
张鹏翼和我都出生在腾格里沙漠边上的中卫县城,从小学、中学到师范,同窗十二载。他自小就表现出了美术天分,虽未接受过什么专业指导,却画啥像啥,老师同学都佩服他。银川师范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永宁县当了一名美术教师。在当地,是一位难得的人才。
1957年参加工作后,他热情高、干劲足。除了承担正常的教学任务外,还常常加班加点,画了许多有关教学改革、大跃进、大炼钢、大办农业、学雷锋等方面的宣传画。才艺超群,受到很多好评。
对艺术情有独钟的人,对社会、对人生常常有自己的独特看法。倘若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就不可能有自己的独特创造。张鹏翼是个聪慧敏锐和善于独立思考的人,他能以幽默的语言,表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人与事。一些俏皮话,常能在无意中为人们增添欢乐,令人们会心一笑。这本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但有经验的“被运动”过的同事提醒他:“你的成功在手上,可能吃亏在嘴上!”
一语成谶,还真被说中了。
1964年,永宁县作为全区“四清”运动的试点,轰轰烈烈地运动起来了。有人揭发张鹏翼经常讲怪话,对社会不满。张鹏翼因言获罪,被开除公职,发配还乡,交中卫县生产队监督劳动。
突然失去工作,变得一无所有,无以养家糊口。他从小未曾参加过农业劳动,不懂种植技术,加之一些人的歧视,分配到的都是劳动强度大,工分不高的工种。尤其“文化大革命”破坏农业生产,农民的劳动日值很低,一个全劳力年终分的钱,不够扣还粮食分配的款,愁得他食宿难安。
中卫有句俗语:“人到无计奈(走投无路),秀才推磨比驴快!”这位张秀才,凭借他的聪明智慧,拉下面子,走上了“天灾人祸饿不死手艺人”的路。他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夜晚偷偷在家关住门窗学木工。这叫“讨吃捏泥鸡,饿出来的见识。”他竟无师自通,成了木匠。
没钱买木料,他就刨树根,捡旧板(也有棺材板),找包装箱。有的木料厚,就让老婆帮他拉锯。按照木料大小,做成不同规格的木箱。重新拾起他的特长,将木箱外面油漆后,画上人们喜爱的牡丹、蝉、松柏、喜鹊(寓意福、禄、寿、喜)和鱼兰竹蝶等图画,还写上幸福美满、年年有余等吉祥词语,箱内用花纸裱糊平整。货卖一张皮。鹏翼的箱子深受群众喜爱,但必须在天未亮拉到远处去卖。若被干部碰到,要“割资本主义尾巴”,不是罚款就是批斗。夹缝中生存的他,何其艰难!可屋漏偏遭连阴雨,原本已是家徒四壁,却又遭小偷横扫,他常用的几件工具,也不被放过。为了生存,他白天黑夜苦干,损害了健康。
妻子带着儿子自寻生路去了。子散妻离的打击,一度使他几乎丧失了生活的勇气。然而为人之父的责任,使他坚持再坚持。但凡挣上几个钱,便带给儿子。
打倒“四人帮”后,同学们都为张鹏翼的平反而高兴。遗憾的是,鹏翼却远行了。他可怜的冤魂,在荒凉的腾格里沙丘上飘荡、飘荡……怎能不令人痛惜?
我永远忘不了鹏翼对我的理解。
1957年年末,全国大规模的反右派斗争高潮已过,但中宁县的反右整风运动,还利用寒假集中全县中小学教师,继续搞运动补划右派。年关已近,因家中有事,我请假返乡。正走在大街上,遇见鹏翼和几位熟人迎面走来。我想上前去交谈几句,然而他们不但不打招呼,视我不见,反绕道而行,这使我十分不解。
张鹏翼离开他们,把我拉到街边,神秘兮兮地小声问我:“听说你被打成右派,监管起来了,怎么……”
我惊呆了。过一会儿才解释说:“在中宁工作的老同学中,只有一人鸣放过,但不是我。倘若我是右派逃犯的话,还敢出现在中卫大街上吗?”
鹏翼说,“同学们都知道你性格内向,木讷少言,不说人坏话。毕业才半年,怎么会变化很快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我不相信你是右派,所以才来问你”。
想起多年前发生在中卫街头的这件事,张鹏翼的聪慧、善良,以及对老同学的信任,总令我感慨不已。
1960年,全国处在饥荒困难时期。我到银川出差,在街上巧遇李春林。他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还真诚地邀我到他办公室坐坐。盛情难却,我只好跟着他来到第二招待所(当时是宁夏最高级的招待所)。听说他在自治区监委工作,是同学中工作单位最高级的。但具体干什么?我不知道,也不便问。
他的办公室在楼群中,是个套间,写字台、沙发、书柜、窗帘等都很考究。里间是卧室,大软床,有厕所,能洗热水澡,冬天还供暖气,豪华设备一应齐全。当时的我——一个穷乡僻壤的乡村教师,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地方,完全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由此,我想到了外国小说中,关于贵族生活的描写……
见识决定人的命运。那时,我是个因为天真而迷信上级的人。相信领导干部越大,就越掌握真理;机关越高,越代表社会主义,因为一切政策都来自于上面,所以工作和生活条件就应该好,这才是社会的范本,让人民有奋斗的目标。虽然当时处在三年困难时期,但那是被逼债造成的,因此“困难是暂时的,前途是光明的”。
走出二所,我的脑际出现了另一番景象:“中宁事件”全国有名,饿死的人多,属全区第一,长滩公社还出现了人吃人的现象。中小学教师们被责令到生产队灶上搭伙,与社员同甘苦共患难。中宁县已近“万户萧疏鬼唱歌”了,景状十分凄惨。校长派我一人住在校外一里多远的破庙里,如同林冲守护草料场,两个冬天屋子里都没有生炉火,只靠“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美好的共产主义理想与现实生活天壤之别,让人感到迷茫……
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二所之行开启了我这个“慢一拍”人的心智,才想起了拿破仑的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还有老师的教诲:“年轻时要努力奋斗,提高德智能,争取向大处高处走,高屋建瓴,发展的空间才大。”我知道,鲤鱼跳龙门,才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要你德才皆备,肯努力,有机遇,就能实现愿望。后来,我把这个金玉良言传授给了出身好的青年,寄希望于“革命自有后来人”的身上,让后辈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攀登。因为我相信:世界在前进,社会在发展,绝对不会永远停留在一个低级水平上。果然那些青年的发展都很好。
春林至今还不知道我的心理变化,但他却在无形中,帮我拂去了眼前的迷雾和纱幔。
2011年于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