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4月，我终于结束了40年寄人篱下、住所窘迫的生活，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居。从暮春到初秋，无论是细雨斜飞的清晨还是暴雨倾盆的黄昏，我总是情不自禁地伫立于窗前，一遍又遍地向老妻报告：“没有潲进一滴水……院子里也没有积水……”
在雨中，我为我因乔迁带来的“幸福生活”而陶醉。然而，也正是在雨中，我的心也常常会隐隐作痛……唉，房子，房子！这个普天之下芸芸众生赖以安身立命的最基本的“硬件”，曾使多少“寒士”为其仰天长叹泪洒胸襟啊！一千二百四十年前的诗圣杜甫曾发出过悲怆而豪壮的宏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如今，莫说天下，就是一城一镇广厦又何止千万间？为什么却还有人为之愁肠百结甚至怒锁双眉呢？
这样想是因为：这一段时间，笔者在采访过程中，几次碰到因房子问题，而使生活陷入尴尬困窘之中的“寒士”……
白大夫：这头蹬脱了，那头抹脱了，我还有啥可说的？
白志平是省内一家职工医院的主任医师，今年已经58岁了。十几年来，白大夫一家4口住在其妻厂里分的一套实用面积不足36平米的房子里。房子因年久失修，小雨小漏，大雨大漏，正应了杜甫诗曰：“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逢到这时，夫妻两人就成了抢险队员，用来接雨水的盆盆罐罐摆得满屋都是。
白大夫苦笑着向记者讲了件让他很没面子的事：
那年儿子找了个对象。女方家长要来家看看。我一听就慌了：房子小是没办法的事，但房子里的墙被洇成了尿布片子，咋让未来的亲家看？咱好歹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之家嘛！于是便让儿子找了他的几个同学，爬到屋顶上做了一番修缮。还下狠心花了1万多元把这老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这下总算能给咱捡回点面子吧？唉，没想到就在亲家要来的前一天，又下雨了。儿子叫的人毕竟是外行，房顶没修好，一天一夜，屋里的墙就变成了花花地图，连新装的门窗都变颜失色了……亲家来了，看了看，倒是没说什么，但失望的情绪却写在脸上了。儿子结婚时，亲家说：新房你们就别管了，我来解决。人家在外面给孩子倒腾了一间新房。咱去参加婚礼，自己都觉得脸红……
但是，好日子终于让白大夫等来了。年初，医院决定给主任医师们盖一幢新楼。白大夫想：论资排辈，咋说也会有咱的份儿！
分房（实际是成本价优惠售房）方案张榜公布了：白大夫排在第30位。一榜如此，二榜亦如此。
然而，等到一锤定音的三榜公布时，白大夫把近视镜擦了几遍，却始终没找到自己的大名！
白大夫惊慌失措地去找院长，院长抱歉地说：我们调查过了，你妻子厂里给你们分有住房，所以……
哎哟，天哪，我那烂房……老实的白大夫一时哑然了。
其实这是个非常简单的事：到妻子厂房产处开了个证明，承诺一分到新房就退掉旧房（医院里把这叫退房保证），问题就解决了。可白大夫当初问过后勤领导，分新房要不要退旧房？回答是：旧房又不是咱院里的，管你退不退！所以他就没在意这事。怎么现在就成问题了？
后勤领导承认有这事，但又说：“政策”的变化是分房委员会集体定的，我说的不顶用嘛……
白大夫欲哭无泪。
白大夫和他的妻子都是医学院的本科生。七十年代初毕业后，夫妻双双分到了陕北。陕北的土窑洞里，一待就是17年，年轻的白大夫和他的妻子为陕北的父老乡亲们解除了数不清的疾病和苦痛！
1982年，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白志平又报考了中医学院西学中研究班，苦读了三年中医。在本医院，像他这样有着两个文凭，中西医皆精的主任医师，不说唯一，也是为数寥寥的。
但是，再有两年时间就该退休的主任医师却被冠冕堂皇的理由挤出了为主任医师盖的楼房。他将继续踅居在那间无法抗拒风雨侵蚀的小屋里“安度晚年”！
笔者最后一次见到白大夫时，白大夫说：听说上了榜的有些人不想要房了。我去找院领导，央求人家：能不能把我作为‘替补’补上去？领导说：你原来是在‘正选’名单上，正选拉下来了，替补名单早就列好了，没有你，怎么能补上？我这就叫这头蹬脱了，那头抹脱了。我还说什么呢？就算咱命苦运背吧！
不过，让白大夫欣慰的是，与他相濡以沫的老妻对此事却是极为豁达，她说：“分不上拉倒！陕北的土窑洞咱都住了十几年，现在的房子咋不能凑合！只要咱人活得结实就行！”
说这话时，白大夫笑了，但我分明看见他眼角溢出晶莹的泪花……
妻子嫌他穷，跟人跑了；新房倒有，他说，我实在买不起！
56岁的姜振周是某企业自办中学的教师，有30年的教龄。由于历史和家庭出身的缘故，姜振周1965年高中毕业后不仅没考上大学，反而被驱赶到乡下，成为比“知识青年”还先行一步的下乡青年。下乡不久，被关押在“牛棚”里的父亲就莫名其妙地去世了……
父亲的死，自己的被驱赶下乡，使姜振周身心受到重创，但这种苦难也使他远离了那场疯狂的“文化大革命”。他只好从读书中寻找精神的寄托。虽然那时宣扬的是“读书无用”，但真正到了学校从荒草废墟上“站出来”的时候，怎么也得请几位读书人出来给孩子们讲点啥。于是姜振周就当了乡村教师……后来，父亲的事平反了，姜振周就回城了，在厂办子校正式当上了教师。
姜振周书教得不错，也获得区级优秀教师的称号。他还爱好文学，隔三岔五便有些诗词、散文在报刊上露脸，不少作品还选进了多种选集。他还爱操“闲心”，这种“闲心”有时还操得有点“出格”。那一年，中央刚刚颁布《教师法》实施细则，姜振周仔细琢磨后就觉得其中有些细节的提法欠妥，可能会造成负面影响。于是他就跑到市上有关部门谈自己的意见，随后引经据典地写成文章递上去。有人说他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却说自己是“位卑未敢忘忧国”……
但姜振周的日子过得并不滋润。
姜振周在厂家属区有房子：一个小单元里住了三户人家，三户人家共用一个卫生间，一个小厨房。属于姜家的只有一间不足18平方米的小屋。屋里除了床就是书，连支张桌子的地方都没有。姜振周写论文、备课、写文学作品不是端把小板凳趴到床上就是钻到公用小厨房里。妻子常常抱怨，这日子没法过……终于有一天，姜振周从朋友“话中有话”的提醒中知道妻子的心已经不属于他和他的这个家了……不久，妻子终于与他“拜拜”了，临走前卷走了他全部的积蓄。妻子是临过年走的，姜振周一摸口袋：全家只剩下30块钱了。那个年是在亲友们资助下度过的。
姜振周是知名教师，又有才华，人长得也排排场场，离婚时只有40多岁，自然少不了有热心人为他当“红娘”。女方一见人，一听工作，都有些动心，于是便提出到家里看看。姜振周从不会作秀，看就看呗！钻进小房，女方便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了。女方问：这是你家？姜点头，女方便再也不问了，拧脸就走，一走就杳如黄鹤……这样的悲喜剧这些年不时在那间18平米的屋里上演。
姜振周并不抱怨厂里、学校没有帮他解决住房的困难。他坦诚地说：厂里几次盖新楼，学校动员我买，我说：我买不起。
送儿子去高考那天，儿子望着爸爸已经昭示出岁月沧桑的脸，轻叹一声，男子汉似的说道：老爸，看来，彻底改变咱家穷困面貌的任务历史地落到我肩上了。那就等我大学毕业以后吧……
姜振周话语间流露出欣慰之情，而我，听着却有些心酸——为他，也为我们这一代人！
一套小居室，十年上访路，46岁的女人已是华发苍颜
刘阳像个穷苦的农村妇女，穿着件至少有10年历史的碎花短袖衫，留着一条老式的长辫子。46岁的她头发都花白了，端庄的脸盘上刻着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皱纹……刘阳说，她是陕西米脂人。我知道米脂是貂蝉的故乡，是出美女的地方。我从刘阳带来的上访材料上看到了她十几年前的照片——漂亮的“米脂婆姨”。而眼前的刘阳却一副“人比黄花瘦”的憔悴。
但刘阳仍保持着知识分子的娴雅，她说话轻声慢语，毫无夸饰张扬之态。只是，说到伤心处，眼角还是有闪闪烁烁的泪水。
她是一家工厂的助理统计师。她说这个职称是1988年评的，如果不是因为房子的事，她早该晋升为中级职称了。可房子……
1988年，厂里公布了一个文件：根据国务院有关房改政策精神，厂里将建新楼，先交款后建房、全价出售；房屋购买后，产权归个人所有，可以使用、继承和出售……文件下发后，厂里又组织会议宣传，动员职工购买，并声称将请承建过省优样板楼的建筑公司施工。
这消息使厂里众多无房或住房困难户们兴奋不已，刘阳也是其中之一。已经成为孩子母亲的刘阳一直住在离厂很远的一间简易楼房里，生活很是狼狈。但买房要先付出1万多元。刘阳十几年的积蓄总共仅有7000元。她就和丈夫反复商量，又四处请教一些年长的师傅，最终还是下了狠心，从银行提前取出了存款。（那年头，银行存款利息之高是空前绝后的，仅提前支取这一行为，刘阳就损失了上千元）。刘阳选中的是一套建筑面积为50余平方米的小套房，东借西凑地交了15000元的房款。从此，刘阳就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着新房的建设。慢慢地她发现：厂方原先向职工宣告的那家建筑公司根本没影儿，来的施工队不像搞建筑的，连起码的施工设备都没有。这些人到厂里买材料，专买次品、下脚料。由于工作关系，职工们对水泥、混凝土、预制板都是内行。看到施工队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的行为，买房户个个心里捏一把汗：这样建的楼能住人吗？
主体楼建好了，刘阳去查看她的房子，发现厨房地板高出室内地平一砖；房里外露砂灰一碰就掉，墙壁到处裂缝，门窗全都变了形……
这情景又何止刘阳一家！
于是，买房的职工愤怒了，他们自发聚合起来，要找厂长讨个说法。刘阳也悲愤交加，但她知道自己是干部，是党员，不能参与到找厂长“闹事”的行列，只能通过组织反映自己的意见。
正当职工们义愤难平时，厂里突然下了一道命令：收回产权，改为租房；买房户所交房款厂方将在4年内分期退还……
用职工的血汗钱建了座质量低劣的楼房，又出尔反尔没收了职工的产权，厂方的这种无视职工权益的做法激起了公愤。一向老实稳重的刘阳在忍无可忍时向厂长及有关领导写了一份“报告”，公开表示了对领导的不满，并提出要厂方赔付由此而给自己造成的损失。
就为了这一页不足500字的报告，刘阳从此便陷入了“十面埋伏”之中：该调的工资不调了；该评的职称不评了；党员评议中被划入“不合格”之列；工作岗位由原来的干部直接“发配”到一线当工人，有一度甚至被支到一个私营业主那里充当光出力不拿钱的苦力……后来，工资停发了；最后连生活费也不给了。原来住的那间旧房不仅要缴房租还要交罚款，直到最后断水停电……
刘阳在厂里一直干统计工作，曾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在全国统计系统评比中曾夺得“头名状元”。
刘阳是个柔弱的女子，但女性的柔弱却并不等于怯懦。
在多次与厂里交涉无果的情况下，刘阳踏上了漫漫的上访路……十年间，她进省赴京，颠簸辗转，受尽凄凉。所幸的是她的上访得到了各级信访、新闻机构的关注。许多新闻媒体均以内参形式刊发了她的上访信件；中央、省、市有关领导也多次批示；有关部门也主持过对她所反映问题的调查……然而，问题至今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
在这期间，丈夫离她而去了，带着她9岁的女儿。丈夫认为：当初买房听了你的话，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这日子没法过了……
刘阳在离婚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时，对丈夫说：再难，路还要走下去！我不信，我就不能为咱讨回个公道！
刘阳现在没有收入，生活全凭娘家和亲戚们资助。就这样，厂里的罚款并未中止……
“我要的是公道，要的是一个国企职工应当得到的权益。应当受到的人格尊重！”刘阳说。
听了刘阳的讲述，又在灯下仔细读完了刘阳写的约三万字的情况反映，我真的是“老泪纵横”了……我知道一个记者究竟能有多大能量，我不是她期待中的“青天”。但是，这社会总该有能替一个弱女子主持公道的人吧？问题在于：这样的人有没有站出来为老百姓说话的激情！
……
客观地讲：诗圣杜甫所描绘的茅屋为秋风所破的惨状，如今在广厦林立的大都市中是很难见到了。记者之所以讲述了几位为房所困者的故事，想说的就一句话：“虽无秋风破新厦，却怕人心似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