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废金银”但不否定使用货币这些进步思想家们反对用银，但并不否定使用货币。相反，他们还十分强调货币在经济发展和国计民生中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王夫之明确指出：“金钱者，尤百货之母，国之贫富所司也。”（《读通鉴论》卷二十七）这就把货币的作用提高到了决定货物流通繁荣、国家贫富的重要地位，与现代货币主义者认为货币决定经济在思想上有着相近之处。这些进步思想家反对用银，主张废银用钱，并不反对使用货币，不过主张使用钱币流通。他们大都属于货币金属论者。如黄宗羲明确提出“诚废金银，使货物之衡尽归于钱”，主张以钱作为价值尺度和流通的工具。他主张足值货币，反对不足值钱币流通。他批评明代行钱法不能成功的弊端就在于“惜铜爱工，钱既恶薄，私铸繁兴”。他主张由国家垄断货币的铸造与发行：“京省各设专官鼓铸，有铜之山，官为开采”，国家垄断和控制铸币的铸造权，严禁私铸，实行统一的货币制度；“除田土赋粟帛外，凡盐酒征榷，一切以钱为税”。
顾炎武也是典型的货币金属论者。他在《钱法论》中从周景王铸大钱开始，考察了中国历史上货币制度的发展演变，得出结论：“国朝自洪武至正德，十帝而仅四铸，以后帝一铸。至万历而制益精，钱式每百重十有三两，轮廓周正，字文明洁，盖仿古不爱铜惜工之意，而又三百年来无改变之令，市价有恒，钱文不乱，民称便焉，此钱法之善也。”（《顾亭林诗文集》卷一《钱粮论下》）仅靠钱币发行还不能满足经济发展和民间流通的需要，所以黄宗羲也赞成发行纸钞，但纸币和钱币必须可自由兑换：“盖民间欲得钞，则以钱入库；欲得钱，则以钞入库……故钞之在手，与见钱无异。”纸币的发行数量须与“官之本钱，当使与所造之钞相准”。从纸币必须能够兑现的要求出发，他批评不兑现纸币是“徒见尺楮张纸居然可当金银……官无本钱，民何以信！”（以上引文均见《明夷待访录财计二》）黄宗羲主张把钱作为发钞之本，把纸币作为钱币的一种价值符号。这是典型的货币金属论的观点。
顾炎武和王夫之心目中理想的货币是铜币。顾炎武认为“唐宋以前，上下通行之货，一皆以钱而已，未尝用银。”（《日知录》卷十一）他主张实行币制改革：
“凡州县之存留支放，一切以钱代之。”（《顾亭林诗文集钱法论》）只要国家的财政收支一律用钱，就能加强钱的货币地位。王夫之也主张铸造足值铜币作为货币流通，同时严禁恶钱流通，“虽一钱也不放行”。他认为只有足值的钱币才“可以久其利于天下”（《噩梦》）。为了保证足值货币的流通，王夫之也主张国家应垄断货币的铸造权。他批评汉文帝除盗铸令，“使民自铸”，只有利于豪右，“奸富者益以富，朴贫者益以贫”。（《读通鉴论》卷二十）顾炎武和王夫之对不兑现纸币的流通也都持一种反对的态度。顾炎武指责用钞为“罔民”之事，认为明初为行钞而禁用铜钱是“废坚刚可久之货而行软熟易败之物”，是“弗顺于人情”。（《日知录》卷十一《以钱为赋》）王夫之更为激进，认为发行不兑现纸币就是一种“愚商”、“愚民”的行为，用发行不兑现纸币来搜刮民财，这实在是一种君主不仁之至的表现：“以方寸之纸，被以钱布之名，轻重唯其所命而无等，则官以之愚商，商以之愚民，交相愚于无实之虚名，而导天下以作伪”，“君天下者而思为此，亦不仁之甚矣”。（《读通鉴论》卷二十）。
（三）对晚明废金银论思想的评价如何评价晚明这些进步思想家们提出的废金银论？从上面的分析中可以发现，这些思想家反对用银的主要理由，是从农民缺银的角度，认为以银为赋会加剧财富的两极分化，有损经济的发展，更不利于社会的稳定；认为由于银少，用银会影响商品的流通，也不利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应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市场上的货币流通状况和工商市民阶层要求加快货币流通的现实需求，因此政治上具有其历史的进步性。但从货币发展的趋势看，用贵金属（金银）取代贱金属（铜铁）是历史的必然。所以，废金银论在货币理论上又具有了一定的保守性。
四、“论英雄钱是好汉”的货币拜物教思想
（一）货币拜物教思想的特点按照马克思的看法，货币拜物教思想是随着生产资料私有制的发展和社会分工的扩大、商品交换和商品生产不断发展而出现的。随着商品交换日益扩大，表现为价值的等价物也相应地发生着变化，依次从个别等价物、特殊等价物、一般等价物而发展到货币。作为货币的金银无非是充当一般等价物的一种特殊商品，但随着金银成为货币之后，货币则由一般的流通手段，即从“奴仆”上升为万能的“垄断者”、“统治者”和“上帝”。如马克思指出，“货币是商品中的上帝”，货币是“万物的结晶”。
货币可以用来购买一切商品的属性，被看成是货币的自然形态所固有的属性。在商品与商品直接交换的条件下，商品生产者的命运决定于能不能顺利地得到别人的产品，而在货币出现之后，则决定于能不能顺利地换成货币。商品的神秘性发展成了货币的神秘性。人们感觉到好像金银本身是天然地具有支配人们命运的一种神秘力量。马克思认为，货币的这种实质就是一种异化关系，即货币异化、货币对人的统治。在货币面前，任何力量都得甘拜下风，货币支配了一切！于是，商品崇拜就变成了货币崇拜。
明代中期以后，随着货币经济的发展，社会风尚发生着巨大的变化，逐利拜金的货币拜物教的思想开始出现，讥刺这一社会现象的文学作品也盛行一时。这其中，明中期可以朱载育和薛论道的文学作品为代表，明清之际则可以顾炎武和徐石麟的文学作品为代表。
（二）朱载育的货币拜物教思想朱载育，字伯勤，河南怀庆县人。生于嘉靖十五年（1536年），卒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他是朱元璋的九世孙，是明仁宗朱高炽庶子郑靖王的后代。其父朱厚烷嗣郑王，他被册封为郑世子。在其父郑王朱厚烷获罪削爵禁锢于安徽凤阳祖居时，他发愤攻读十九年，开始著书立说。朱厚烷复爵后，朱载育在其父的指导下从事乐律研究，并在律吕、数学、天文、历法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万历十九年，朱厚烷卒，理应由他继承王位，他却辞爵让国，潜心于学术研究。一生著述甚多，主要有《乐律全书》和《醒世词》。前者是中国传统音乐理论中的名著，后者则集中反映了他讥刺时人崇拜货币的思想。
朱载育在《醒世词》中以极其愤懑和迷惘的心情，描写了这一时期社会上下竞相逐利，到处为金钱奔走呼号，钱在人们的观念中成了崇拜对象这一社会现象。“世间人睁眼观见：论英雄钱是好汉，有了他诸般称意，没了他寸步也难。拐子有钱，走歪步合款；哑巴有钱，打手势好看。如今人敬的是有钱……实言，人为铜钱，游遍世间。”（《醒世词钱是好汉》）“劝人没钱休投亲，若去投亲贱了身。一般都是人情理，主人偏存两样心……恐君不信席前看，酒来先敬有钱人。”朱载育在这里生动地揭示出了在这一货币经济的活跃时期，货币对人们命运的支配，以及人们在货币面前的种种可鄙而又可怜的言谈举止，在货币权力的支配下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突出了货币对亲情的支配。人际关系也以钱为标准，“年纪不论大与小，衣衫整齐便为尊”。（以上引文均见《醒世词叹人敬富》）甚至道德学问和政治权力也要受货币权力的支配。朱载育假托孔夫子之口对“钱”大骂：“但是你钱财当车，令吾们弟子受你压伏，忠良贤才没你不用。财帛神当道，任你们胡行，公道事儿你灭净。思想起，把钱财刀剁、斧砍、油煎、蒸笼！”“孔圣人，怒气冲，骂钱财，狗畜生，朝廷王法被你弄，纲常伦理被你坏，杀人仗你不偿命，有理事儿你反覆，无理词讼赢上风。”（《醒世词骂钱》）
（三）薛论道、顾炎武等人的货币拜物教思想薛论道，字谈道，河北定兴县人，明嘉靖、万历时人。曾从军为边将，因战功擢升至副将。因不满朝廷昏庸，辞官还乡，以写作诗歌寄托心怀。著有《林石逸兴》十卷，他讥刺时人崇拜货币的思想就反映在这部书中。
薛论道也叹惜货币对人友情和亲情的支配：“有一朝用尽青蚨（引者注：传说中的虫名，古代借指铜钱），朋友无情骨肉疏，说什么能文善武！”“有一朝囊里消乏，顿觉从前事已差，眼看着情疏援寡。”“有一朝运去时移，垂头缩肩雨内鸡，想从前交情有几？”薛论道以愤懑的心情，控诉金钱对人命运的支配：“有你时人人见喜，有你时事事出奇，有你时坐上席，有你时居高位。”“不得你英雄失色，不得你壮士伤怀，不得你家国亡，不得你功名败，不得你美玉尘埋。哪怕胸藏八斗才，空着手高采（睬）。”“不得你万事难周，哪怕文章过孔丘，空着手急忙快走。”金钱还能使是非扭曲：“不得你见官无理，不得你与吏为敌，不得你反是非，不得你违条例，不得你祸福时移。哪怕胸中气正直，空着手先不减喜。”（以上引文均见《林石逸兴题钱》）明清之际，顾炎武揭露当时的社会风气已是金钱威力无比，财帛神当道，白丁可以做官，忠良贤才可以不用，社会公德可以不讲，杀人也无须偿命，无理词讼可赢上风，阎闾市井间动荡不安，机械相争，传统的道德观念已受到猛烈的冲击：“贫者既不能敌富，少者反可以制长，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受享于身，不堪暴殄。”（万历《歙志》）在这种情势下，社会上的人伦纲常，也逐渐被这种机械相争的风气所冲决，社会上所谓“下凌上，少侮长”的现象层出不穷。
徐石麟，明清之际扬州人，明遗民，自号坦道人，留世著作有《坦庵续著》。在他所写的词曲中，《钱难自度曲》是他以货币为题专嘲讽货币拜物教的代表性作品。
徐石麟把世间的一切罪恶、倾扎和烦恼的根源全都归结为金钱：“为什么父子们平白地起风波？为什么兄弟们顷刻间成水火？为什么朋友们陡的动干戈？见只见贪赃的欺了君父，爱小的灭了公婆。下多少钻谋，添多少絮聒。直吵得六亲无可靠，九族不相和，您罪也如何！”（《钱难自度曲大旗风》）他看到在货币经济的条件下，有了货币，一切财物都可取得，因此人们开始痴迷地追逐货币、崇拜货币：“一家儿过活，富贵的如何？有我时骨肉团圆，没我时东西散伙；有我时醉膏粱，没我时担饥饿；有我时曳轻裘，没我时鹑衣破；有我时坐高堂，没我时檐下卧。这壁厢娈童妖女拥笙歌，那壁厢凄风苦雨人一个。要我来不要我？”（《钱难自度曲催花歌》）国家离了钱也无法运作：“若少了我亏了国课，大司徒搔耳叫如何：怕少了官员的俸禄，将士的粮刍，催趱得急如星火，迟一刻也难过。须知我是朝廷的血脉。”（《钱难自度曲山头月》）穷秀才离了钱更无法生活：“穷秀才夜拥着妻儿坐，眼睁睁只一口气儿啊。
米星儿没一颗，菜头儿无一个，闲放着碗大的锅，经年价不举火……我笑他没我来也难得活。”（《钱难自度曲钓鱼竿》）
（四）对晚明货币拜物教思想的评价明中期以来社会上逐利拜金风气的形成，体现了商品经济、货币经济关系的发展对传统社会的冲击，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加剧了社会经济发展的不稳定因素。要消灭货币拜物教及其所带来的罪恶，那就必须先消灭货币拜物教赖以产生的社会条件，即消灭商品的生产。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深刻地分析了商品和货币拜物教。他指出，“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它“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马克思提出，可以设想有一个自由人联合体，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作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在那里，“劳动时间就会起双重作用。劳动时间的社会的、有计划的分配，调节着各种劳动职能同各种需要的适当的比例。另一方面，劳动时间又是计量生产者个人在共同劳动中所占份额的尺度，因而也是计量生产者个人在共同产品的个人消费部分中所占份额的尺度。在那里，人们同他们的劳动和劳动产品的社会关系，无论在生产上还是在分配上，都是简单明了的”。消灭了商品生产，也就消灭了货币，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就不再被物与物的货币关系所掩盖，货币拜物教也将最终消亡。
徐石麟在《钱难自度曲》中也有自己的思考，即消灭商品生产和消灭货币，恢复到封建社会的自然经济中去：“重五谷，轻泉货，养成了满世熙和。将你来铸成砖，砌粪坑，打成盆，成（盛）秽污。直须铲断人间是非果。”（《钱难自度曲归鸟煞》）消灭了商品生产和货币，货币拜物教的现象和罪恶也就不复存在了。
不过，徐石麟和马克思有一个最为本质的区别，即马克思认为消灭货币拜物教的前提条件是用共产主义去取代资本主义社会。这是因为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里，生产资料归全社会公有，联合起来的劳动者成为生产的主人，社会生产有计划地发展，劳动产品不再表现为商品。到那时，商品生产消亡了，货币拜物教也就自然失去了存在的土壤。在马克思这里，这是一种对未来理想社会的向往，是一种人类社会进步的思想。而在徐石麟这里却不同，他是一种企图恢复到封建社会自然经济的倒退思想，是保守的思想。尤其是在晚明商品经济非常活跃，货币经济盛行，资本主义的早期萌芽开始孕育的历史背景下，徐石麟上述思想的历史作用则更是消极和倒退的，因而也是不可取的。
第五节 本章小结
本章概述了这一历史时期社会经济发展概况及经济思想的主要特点和理论成就，着重论述了随着明代工商业的日趋繁荣，以丘浚等人为代表的经济自由主义的思想开始活跃，并出现了为商人地位呐喊和辩护的“工商皆本论”的新观念，反映了新兴市民阶层力量的壮大。在货币理论上与西方相类似，既有货币金属论的思想观点，也有货币名目论的思想观点，同时也出现了货币拜物教思想。这些经济思想和理论成就对明代中期以来商品经济发展和活跃的反映，同时也发挥了重要的理论导向作用。
重要概念
经济自由论工商皆本论货币拜物教。
思考题
1.简评明中期以来经济自由主义思想的主要内容和历史作用。
2.简述明中叶以来形成的“工商皆本论”的理论意义与历史影响。
3.明末清初的许多进步思想家在货币理论上大都主张废金银论，但从货币发展的趋势看，用贵金属（金银）取代贱金属（铜铁）又是历史的必然。你是如何认识或评价这一历史现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