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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19)

五十一 胡泰

这天顾涌带着和大伙一样的心情,也来开会了。他先站在墙根前,离侯殿魁不远,他不愿和这老头站在一道,便又走开些,站到一边去。可是又发觉有几个地主的家属,也站到他附近,他只好又走开。他为着不愿被别人注意,便悄悄挤到人堆里面。四周八方都有人交换意见,他们也和他讲。他先不敢答应,只听着,他知道今天是斗争钱文贵,他心里喜欢。可是又怕别人斗争自己,不是说自己是“金银”地主吗?大会开始了,他看见李宝堂当了主席,他放心了。这是个好老实人,他们很熟,从小就在一道种地。他后来买了李子俊的园子,常到园子去,开始的时候,自己不会收拾,常去问李宝堂。他们常在一起,一个替别人看园子,一个收拾自己园子,他们之间,还是同年轻时一样,并没有什么隔阂。因为他们生活的方式,也还是相差不远,劳动吃苦,他觉得李宝堂是懂得他的。李宝堂决不会把他当一个“金银”地主,决不会向他清算复仇的。因此他就站得舒服了些,敢于看看他周围的人,也敢答复别人向他提出的一些问题,有时也插上去发表几句自己的见解。后来他看见刘满上台了,刘满的控诉引起他很大的同情。“唉!你看,他一家人给他折腾的,这假如不报仇,还能有天理么?”因此他也跟着许多人出拳头。后来他忽然看见他的儿子顾顺出头了,顾顺要钱文贵赔他的梨树,并且说钱文贵逼着他们讲亲,钱文贵还逼迫他姐姐,调戏她,不安好心,哼!这还是他儿媳妇呢。顾涌听他儿子这样说,有时心里高兴,觉得替自己出了气,有时又着急,觉得不该把什么都说出来,多丢脸啊!但并没有谁笑话他们,只激起大伙的怒气,大家嚷:“不要脸!简直是毛驴!”最后他也完完全全投入了群众的怒潮,像战场上的一匹奔马,跟着大伙,喊口号,挥拳舞掌,脸涨得红红的,忘记了自己这半月多来的痛苦,忘记了背上的重负“金银地主”!当钱文贵在台上歪着脸求饶,不断地喊:“好爷儿们!好爷儿们!”他就也笑了,真有这样的世界吗?这怎么搞的,这不是把天地都翻了个过吗?哈……因此他拥护每一个站在台上的人,拥护人人的控诉和反抗,拥护共产党,要没有共产党能这样吗?共产党这可闹对了!

大会散了,他回到家里,男女老少都在那里,好像还在开会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孩子们也夹杂在里面,重复表演着他们所欣喜的一些镜头,一个大声骂:“这台上没你站的份,你跪下,给全村父老跪下!”一个又用哭腔学着:“好爷儿们!”这时只听顾顺在人丛中大声问道:“娘,爹!你们大伙说吧,咱们的地,献不献些出去?”顾涌听到这句话,就像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适才的激奋和快意,全被震落了,他呆呆地站在门廊里,没有勇气走进去。这时顾顺又说道:“你们说共产党有什么不好?他帮助穷人打倒恶霸,连咱们家的气也给出了。咱们家的地,比钱文贵多多了,人家又不开会斗争,又没派人来拿红契;你们想,难道是因为怕咱们吗?咱们就是老顽固,硬卡住几亩地,咱说这可办不到啦,咱们还是早点找张裕民他们,等人家上门来就不好看啦!你们说,怎么样?大伯!爹!爹呢?爹怎么还没回来?”

“老三的话不错,咱们少几亩地不打紧,也是分给穷乡亲们,有什么要紧?咱娘儿们就这个见识。”这是顾涌大媳妇的声音。

有些妇女也嚷开了,这里面带了些昂奋,也带了些恐怖。顾涌不愿谈这个问题,他不知怎样才好,又听到里面大伙找他,于是他便悄悄地退了出来。街上没有人,他一个人在这里漫步,他又踱回到戏台前的空地上。满地散着一些混着泥土的瓜子壳,果核,西瓜皮,还有一顶撕碎了的白纸帽子,纸都一片片地飞在地下,只剩一个帽架,上边粘着几条破纸,也随风往这边飞飞,又往那边飞飞,飞不远又躺在地上滚着。这地方因为适才的热闹便更显得空虚,顾涌的心,也和那破纸帽一样的不安定。他走到墙根前的一根木椽上坐下来了,他痴痴地望着四周,想能排遣一下他不愉快。他并不反对他儿子的意见,他只是不断地想,他想找个人问问:“像我这样的人,受了一辈子苦,为什么也要和李子俊他们一样?我就凭地多算了地主,我的地,是凭我的血汗,凭我的命换来的呀!”这个什么“金银地主”的帽子,他觉得很不舒服,而且不服气,他常常想:“我就不献地,你们要多少,拿多少,你们要斗争就斗争吧。”

天已经黄昏了,乌鸦一阵阵在头上飞过。这老头儿仍旧坐在那儿,抽了一袋烟又一袋烟,而且时时用他那水渍渍的眼睛四处张望,总想找到一个可以慰藉的东西。

隔了一会,从东北角的那个拐角处,走进来了一个人影,腰微微有些弯,慢慢的一步一步朝前走,他也四方打量,却没有看见顾涌。顾涌看出他不是本村人,又看出是一个熟人,他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站起来,走过去抓他。那个人忽然发现他了,也呆了一会,然后欢喜地叫道:“顾老二!亲家!你怎么了?”于是顾涌陡然明白了这是谁,他抓住了他的手,也说不出的喜欢,抖抖索索地叫道:“啊!是你,老胡泰呀!”但他忽然像看见了什么鬼怪一样,惊恐地把他抓紧,机警地朝四方望着,好像要搜索出什么东西一样,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到咱们家去说,你们村子上的事闹得怎么样了?”

那个叫胡泰的老头子却坦然地答道:“咱们村的事闹完了,咱来拿咱的车,这车他们也知道在这里,说这是跑买卖的,不要咱的。”

“啊!”顾涌惊奇地望着他,想在他脸上找出更多的证明来。

老头子也把他拉着往家走,边说道:“没事,你放心!你们村还没闹完么?像咱,他们只评成个富农,叫咱自动些出来,咱自动了六十亩地。咱两部车,他们全没要,牲口也留着,还让做买卖,羊也留着的,你呢?你连长工也没雇,就更够不上。”

“唉,咱可说不清,他们也没说什么,把咱果子也收了,有人说咱是‘金银地主’。”但他却升起一线希望,老胡泰的家当,只有比自己强多了的,看人家,共产党总得一样的闹啦!

胡泰到他们家里,他们足足谈了一夜。胡泰说像他们家拿几十亩地出去不算啥,地多了自己不能种,就得雇人,如今工价大,不合算。八路军来了,跑买卖好,留下车就比什么都强。自己过去没压迫过人,如今也没人欺侮。过去捐税大,坏人多,老实人不敢得罪他们,也是受气。如今讲的是平等,有话就能说,有什么不好?“他们订了我个富农,管他呢,只要不是地主就成。”胡泰又劝他找工作组的人去谈谈,问清到底是什么,还能有个全家受苦的地主吗?就连富农也说不上。胡泰也劝他献地,说不献是不对的,穷人一亩地都没有,自己也是穷人过来的,帮穷人一手是应该的。顾涌觉得他的话很对,听得很舒服,答应照着他说的办。

他们又谈到战事。胡泰说亲眼看见许多兵,都坐火车到大同去了,还拉了许多大炮。大伙都说大同一定拿得下来,张家口满城人都在为拿大同忙着,没有一个人不送慰劳品的,识字的人就给前方战士写信。大同一拿下来,咱们买卖就好做了。还说他们村以前大伙都胆小,后来斗倒了两个恶霸,有个和国民党有关系,专门造谣的人也给打了,现在还关在县公安局,大家便不怕了。要不,谁敢说什么?就怕万一将来老蒋来了,又受他们的制啦。胡泰又说老蒋不行,老蒋就来不了,他们村上住得有八路军,一个个都神气,人强马壮!国民党军都是拉来的,打仗不顶事,哼!青龙桥那一带,他们的正规军,还顶不上咱们的游击队呢。

第二天天一明,顾涌套车送他亲家走,他一直送他到河边。他看见白鼻拉着那车,下到河里去,想起一月前的情况,他觉得共产党不会难为他的。共产党帮穷人有什么不对呢?假如自己年轻穷苦的时候,就遇着这样一个世道,那多好!他大声呼唤着已经乘车到了河中央的胡泰,祝福他的买卖。胡泰也回头对他望了望,回答了他一句什么,他也没听清,但他明白那意思,他们在新社会里生存,是只有更容易的。于是他也往回走,伸头望了望不远的自己的地,那片即将献出去的田地,但他已经再没有什么难舍,倒觉得只有一种卸去了一副重担后的轻松的感觉。

五十二 醒悟

当顾涌找到农会去献地的时候,合作社里挤满了人,院子里也水泄不通,大门外也一层一层的站着。各人有各人的要求,每个人都来找他们,都希望立刻得到解决,里面屋子简直连说话都听不清了。顾涌看见人多,有些害怕,却仍鼓足了气,往里面挤。他问张裕民在不在,也没有人答应他;他又问程仁在不在,也没有人答复他。好容易挤到里边,却一个负责人也没在,只有张步高坐在炕上,围着他的人,一个个向他说明自己的地亩。张步高说:“咱们登记了,咱们明白。”可是人们还在重复着说:“咱的地是旱地啊!又远,要给咱对换些好地啊!”张步高便把他的意见写下来,好转给评地委员会去。有的人又在说明他租的是外村地,这地究竟怎么办呢?张步高便又替他写介绍信,要他到外村去拿红契。有了契就好说话,好办交涉了。顾涌在人堆中站了好一会,没有人理他,张步高忙不过来,瞧也不瞧他,他又拿不定主意了。他怕说不好,这么多人,都来反对他,那怎么办呢?于是他又往外走,他挤出来了,他站在街上,踌躇起来。看见许多人往街上走,走到小学校去了,他也跟去看。原来那空着的侧院子,已经收拾好了,那些评地委员都在那里。这里也挤满了人,有些是有事的,有些也没事。他们好奇,他们张望着,而且等着。顾涌仍不敢走过去,远远地看了半天,那里边的人全认识,全是些好人,要是单独在一块,和谁也敢说。如今他们在一道,他们结成了一气,后边又有几个区上同志撑腰,好像那些人就忽然高大了,他们成了有势力的人,他们真就成了办公事的人,也不寒伧,也不客气,有说有笑的,他们就谁也没有看见他,就让他老站得远远的,唉,连李宝堂也瞧不起人了,因此他又害怕起来,他只得又慢慢地回去,他还是想:“唉,凭命算了吧,看你们愿怎么就怎么吧。”

其实这时在院子里边的人,正在谈到他。头天晚上,干部们和评地委员已经又开了一次会,他们把全村的庄户,都重划了一次阶级,一共有八家地主,以前有几家是订错了的。大伙对于他的成分,争论很多,有人还想把他订成地主,有人说他应该是富裕中农。从剥削关系上看,只能评他是富裕中农,但结果,马马虎虎把他划成了富农,应该拿他一部分地。至于拿哪一块呢,是好地还是坏地,交给评地委员会决定。因此现在评地委员一面在算地主的地亩,一面就在估计拿出富农的一些地,这就把他也包括在里面了。

关于划成分的问题,工作组和干部们也曾起了一些争执。杨亮的意见是交给农会去划,但时间却不允许他们这么办。章品同志曾说,分地工作最好在五天到一个星期之中结束。中秋节前,如果不能把一切工作弄停当,那就要影响秋收,何况还有平绥路上的战争情况,这是一个大的问题。因此这么一件重大的事,就只能在一群新旧干部的会议上决定了一切,而且等不到收集意见,就开始动作起来了。这自然免不了有错误。有的人也许会有意见,却没有说话的机会;有的人担心自己的事,就四面八方找干部,找评地委员,因此院子里显得格外热闹和拥挤。

侯忠全这天也来了,他拿着两张契约来找张裕民,两只眼睛骨碌碌地望着大伙,他儿子侯清槐不等他说话,就嚷了起来:“你回去!你走来干什么?”他还以为他爹来找他,不准他当委员,叫他回去呢。可是那老头子只嘻嘻地笑,结结巴巴地说道:“唉,真想不到,你们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呀!”大伙问他怎么回事,要他慢慢地讲,他才把他早上的那一段稀罕事,说了出来。

一清早,他刚从屋里走出来,觉得门外站了一个人,他问:“谁呀?”也没人答应,他再问,那人就走进来了。那人是从来不来的,这使他惊奇了,他赶忙往里让,连连招呼:“啊!是殿魁叔!殿魁叔,您请进屋来,您请坐吧。”侯殿魁一声不响,跟着他到了屋里,也不往炕上去坐,反推侯忠全,把侯忠全往炕上按住了,自己就扑通朝他磕下头去,并且求告他:“忠全!你可得救救我啊!往日咱全家对不起你,请你宽大了咱吧,咱年纪大了,受不起斗争,你们要什么都行,唉……”侯忠全给吓住了,连忙拉他,也拉不起来,只说:“坐着说吧,坐着说吧!”好容易那老头才起来,怎么也不肯坐炕,蹲在地下,侯忠全也就陪他蹲着。两个人都老了,都蹲不稳,都坐在地下了。侯忠全看见他那过分谦虚的样子,过意不去,安慰他道:“你怕什么呢?咱们都是一家子,几十年来了,咱们还是照旧过,咱怎么也不能难为你,你别怕,咱清槐那小于就不是好东西。”这时候忠全女人也来了,侯殿魁又给她磕头,她被弄糊涂了,呆呆地扶着门站着。侯殿魁便又说自己过去怎么对不起他们,嘴里甜,要他做了好多事,实际也没有照管他们,他们的生活,跟要饭的差不多。他塞给他两张契约,有十四亩地,他一定求他们收下,求他们看他老了,饶了他,求他在干部们面前说几句好话。侯忠全不敢留地契,他便又要跪下,不留就不起来,哈……那老家伙还哭了呢。他闹了一阵才走,又走到另一个佃户家去,他就准备拿这个法宝,挨家去求,求得平安地渡过这个难关。他被昨天的那场剧战吓住了,他懂得群众已经起来,只要他还有一丝作恶,人们就会踩死他的,像一个臭虫一样。他走后,这老两口子,互相望着,他们还怕是做梦,他们把地契翻过来翻过去,又追到门口去看,结果他们两个都笑了,笑到两个人都伤心了。侯忠全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一面揩着眼泪,一面回忆起他一生的艰苦的生活。他在沙漠地拉骆驼,风雪践踏着他,他踏着荒原,沙丘是无尽的,希望像黄昏的天际线一样,越走越模糊。他想着他的生病,他几乎死去,他以为死了还好些,可是又活了,活着是比死更难啊!慢慢地相信了因果,他把真理放在看不见的下世,他拿这个幻想安定了自己。可是,现在,下世已经成了现实,果报来得这样快啊!这是他没有,也不敢想的,他应该快活,他的确快乐,不过这个快乐,已经不是他经受得起的,他的眼泪因快乐而流了出来,他活过来了,他的感情恢复了,他不是那么一个死老头了。但他的老婆还在旁边叨咕着:“你还他么?你还他么!他爹呀!”侯忠全竭力使自己镇定了下来,他拿着地契往外走,老婆着急迫了出来,仍旧说:“你还顽固呀!你还不敢要呀!你还信他的一贯道么?”他只说:“不,我给农会去,我要告诉他们,我要告诉许多人,这世道真的翻了呀!哈……”

大家听完了他的话,都笑了起来,说:“你为什么不问他,是不是因为他命好才有钱的?”也有人说:“侯大伯,你不跟着他骑烈马上西天了吧!”也有人赞叹道:“这老头可老实,一辈子就给他糟践,如今算醒过来了!”侯清槐也笑道:“爹,菩萨不是咱们的,咱们年年烧香,他一点也不管咱们。毛主席的口令一来,就有给咱们送地的来了,毛主席就是咱们的菩萨,咱们往后要供就供毛主席,爹,你说是么?”侯忠全谁的话也不答复,只痴痴地笑,最后有人问他:“这地要分给你了,你还退给人家么?”他只一个劲地摇着头,答道:“不啦!不啦!昨天那么大的会,还不能把我叫醒么?哈……”

这些事又被传开去,被传开的很多的事,就更鼓舞了人们,加强了人们的信心。

五十三 加强组织

人们都不到地里去了,一伙两伙的闲串。他们不找村干部,就找工作组。不然他们自己就一群群的议论,常又把议论,或听来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意见,又找村干部去说,这样常常扰乱评地委员的工作。干部们着急了,他们嚷道:“唉,你们翻了身就无法无天啦,要么你们来办公吧。”他们主张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在门上贴了一张条子:“闲人免进”。杨亮说这样不成,应该听他们意见。干部们不好违拗他,只得说:“太民主了还行?这样办事都没个头了,意见还有个完么?”因此杨亮和张裕民商量,又开辟了一个办公开会的地方,他们把江世荣的三间北屋收拾出来,他的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满院没一点太阳,人多点也容得下。江世荣两口子,仍旧搬到他以前的旧房子去住,那里大半还空着,只住了一家替他看房子的穷亲戚,还收人家房钱呢。农会在这里办起公来,杨亮和胡立功就开始来整理组织,把他们编组,重选组长。有什么问题都在小组会上提,大家说话,评评意见对不对,小组长汇报,有事就开小组长会。这样一来,大伙都满意,都说这比一个人一个人去找张裕民强。张步高一个人做组织忙不过来,韩廷瑞就帮他。杨亮,胡立功,轮流到每个组去。张裕民也抽空下来。文采成天坐在评地委员会,帮助分地,但看见小组会开得热闹,有时也来听听。组员一天天多起来,不是一家一个了。于是又编组,妇女也编了组,也叫她们开会。她们把饭吃过了,收拾收拾也就聚在一起。杨亮要她们都说说自己的冤气,说说自己的苦情。她们就说个没完,谁说着自己的难处谁也哭。董桂花现在没有顾忌了,她丈夫李之祥说:“没事,你尽管去开会吧,咱还要开会呢。许有武就回不来,回来也不怕,回来了就像对付钱文贵一样,他要真的反……对,反……动呀,哼!那还会有他的命,章品说要好好追他们的关系呢。嗯,你们,咱们姑爹都不怕啦,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不只妇女这样,男人们,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头,他们喜欢谈过去,讲他们的痛苦历史。有些没有在大会讲的,觉得很可惜,便在小会上讲。现在谁也不同情地主了。李子俊老婆也不敢站在街头,她一站出来,人们就笑她:“嗯,她倒贴咱钱,咱也瞧不上眼,整天斜着眼睛瞧人,就想找绿帽子给她男人呢!”

那个一贯道就像土拨鼠,再也不敢坐在墙根前晒太阳。

那些地主全没有了威风,那些狗腿子就四处找人献殷勤,赔笑脸,认错。那个许有武的帮凶王子荣,怕自己逃不过斗争,自动给农会送来悔过书。

人们越想自己的苦处,就越恨那些坏人,自己就越团结。但人们不能尽闹斗争,有些小的就算了,人们还要忙着自家伙的事呢。果子没卖完,还得组织人。任天华、侯清槐、李宝堂都到评地委员会去了,这就得另外找人,但并不困难,人都乐意做点什么。村子上几个跑买卖做小本生意的也参加了进来,这就更利洒。两三天就全办好了。苹果和梨都还没卖,光葫芦冰一共卖了七八百万。有的人提议,把这钱买牲口分给穷人;有的主张打洋井。但大家都怕自己分不到,结果照大伙的意见办事,大伙分。杨亮也估计自己会很快离开这个村,拖着不处理,的确会出问题,也就同意大伙分,并按家和人口分等级。评地委员忙不过来,便把这事交给了小组长。

八家地主的家具,用具,粮食,只给他们留了一点点,其余的全拿出来了,登记了,编好了号码。人们在小组会上调查需要,讨论分配。人们在对恶霸地主的斗争上容易一致,但对个人的得失上,总是希望太多,心事不定,都想能多分点。因此小组会就开得更勤,更热闹,他们一定要在这个会上,解决一个问题。他们天天都在进行一个教育,对敌人斗争要狠,要坚决;对自己伙要让,要彼此相让。这样才会团结得好,这样才不会让地主笑话。

有些人听懂了,说:“是呀,天下没那么平的事。大河的水,总算平的了,可是它底里还有个坑坑凹凹,面上还有个浪头浪尾。都是自己人,五个指头总有长短的。”有些人嘴上也懂得,会说,心里还在盘算,怎么找评地委员说个情,好多分点地,分好地。

民兵们的训练更加紧了。他们里边全是穷人,都丢下家里的活不干,查岗放哨,日夜不空,还要开会。他们瞧不起那些自私自利的念头,他们骂那些人:“穷人也是财迷,你发财了,你又要剥削人,还不一样斗争你!”他们是有光荣历史的,他们曾经做过抗日的先锋,捉过汉奸。他们现在要做人民的保卫者,他们要使村子上没有一个坏人敢活动。这里面党员的成分,一天天在加多,这支小小的队伍,的确是这村子的一个坚强堡垒啊!

张正国就是这里面的模范。他家里没有粮食了,他悄悄去借,怕工作组的同志知道了,拿胜利果实的粮食给他。后来这事传到杨亮的耳里,杨亮问他,他臊得脸都红了,硬不肯承认。他想,叫杨同志知道了,多不好,咱张正国又不是图个好名声。

但干部之中,却有向自私自利发展的。在评地委员会里面,就演了一场很热闹的戏。

五十四 自私

评地委员会办公的地方,自从有了小组会以后,就少有人来了。他们很顺利的把分地的准备工作做好,把可以分的地计算出来,列成等次,又把分地户计算出来,也分出等级。这群人都的确是没有自己打算,而且也希望分得公公平平的。尤其像郭全这种老头儿,他自己没儿女,抚养大的外甥已经成人了,如今成了村子上管事的,他自己有了几棵树,已经很满足,他只有一个心:“唉,毛主席都老远的操心着咱们,咱们自己村上的事,还能不管么?让大伙日子都好过了,毛主席也好放心!”但他是个老好人,记性也差,他对谁都愿意给些好地。因此当他回家吃饭的时候,常有人找他,他答复得好:“孩子,你别急,少不了你的。咱一定给你说,可是咱也做不得主啊,是大伙的事呢。”可是一在分地的时候,他果然要说:“给他水地吧,他家里人少。”或者是:“唉,人穷,从来也没见过什么,水地就水地。”他外甥常常说他:“看你,这里还有不是穷人的?地只有这些,好坏总得配搭着。”或者就索性说他:“唉,你老人家歇会儿吧。”

评地委员会闲人少了,只有干部们还是常来。斗争大会的胜利,使每个干部的腰都挺直了,俨然全村之主,因此也不大注意文采的劝告。程仁和张裕民很难叫他们走开,都是兄弟伙子的,他们来了,站一阵,听一阵,插几句嘴,有时对工作也有些帮助。只是因为他们常在这里,每当分地分到他们的时候,就使得评地委员不得不要替他们找块好地,也不管他们家里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们本人总是不言语,就是说不推辞。这种时候,文采就只得恳切地说道:“老郭大伯呀!你别老做好人,干部当然都是咱们自己人,可是也得看家境,别让众人说咱们有偏心,那咱不就白费劲了。”

郭全摸摸胡子,作难起来,他望着每个人,大家都不说话。郭富贵算是这里面最积极的分子,可是他说:“干部嘛,总得不同点,他们一年四季为咱们操心,干活,比谁也辛苦,误多少工呀!咱看,就这么好。”

这时李宝堂也就跟着说了:“对,他们是有功之臣,应该论功行赏,嘿……”

张裕民常到小组去开会,因此他懂得,群众已经在监视着干部们了,凡办事不通过他们是不行的。但他常不在这边,照顾不到。这些事是应该由程仁来起些决定作用的。程仁自从那晚下决心,打破了以前的顾虑,在大会上揭露了钱文贵的阴谋,表示了不屈不挠的态度,对群众情绪起了很大作用。大家都说这是条好汉,他也满意大家对他的拥护,觉得没有做对不起大伙儿的事。他更要自己的工作做得好,他愿好好的听工作组同志们的话,他的确这样做了。他按时到会,不和人闹意见,屋子的打扫都是他。可是他并不爱说话,在他应该坚持某些意见的时候。谁也不会清楚,也无人注意,这是什么原因。他自从大会以后,同着他许多积极想法的里面,也有了一些某种程度的心神不宁,他常悄悄地咬着牙齿想道:“唉,管它呢,反正咱是个没良心的人了!”他在挂念黑妮,他不知道她现在跟着她二伯父怎么过日子,她一定恨他。他后悔在大会上忘记看她了,她站在哪里呢?总是和妇女班一起吧,当她二伯父被群众唾骂捶打的时候,她是怎样呢?她是一个没娘没爹的可怜孩子,以前跟着那坏伯父受苦,如今还要更受罪。他,程仁打击钱文贵是对的,但他却没有援助她,而且把她也压到苦痛里去。他觉得很过意不去,他又没勇气去打听她的情况,可是又不能一下子不想这些问题。这一个不易解开的结子,就妨碍了他的积极性。他没有像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样坚强,常常做了群众的尾巴。

本来这里是有一个比较坚决,不讲情面的人,那就是刘满。但这个急性人。却因为他二十多天来的烦恼焦躁,生活失常,他是用全力在打仗的,他在这场恶战里面当了急先锋;他胜利了,然而他的力竭了。他感到了疲惫,感到头痛,胸脯疼。他坐一会,就闷胀难受,只好悄悄地溜到屋后边的廊下睡觉。那树阴下很凉,很静,他就像个久病之人那样无所思虑的,望着那被树梢扫拂的晴空。有时别人批评他了,他也只轻轻地摸着胸脯,用无言来回答。他需要休息,在适当的休息里,来恢复他的豪杰之气吧。

一天,他们分地分到赵全功头上了,赵全功刚好在这里。他们分给他二亩果园,二亩山水地。赵全功不要果子地;他们只好找了一块二亩半水地给他。赵全功又嫌少,尽着哕嗦。郭全告诉他,那块地好,水路也好,劝他要了,说不容易找对块的,他硬不要。当时钱文虎在旁边,直愣愣说道:“他不要咱要,你们给咱吧。”他们就答应了。又找了半天,找了一块足有三亩半的水地给赵全功,赵全功才欢喜了,连忙跑到地里去看。一看却又不高兴了,这块地的确不坏,可是太靠河滩,已经被水冲坍了一块,约摸有七八分地,还有被冲的危险。他急了,又赶忙跑回来,一走进来就嚷。

“你们同咱开什么玩笑?”他又要那块给了钱文虎的,他们劝他要果木园,他不干。他们同钱文虎商量,钱文虎也不让,说道:

“闹斗争是替你一个人闹的,全村的地就由你拣了?”

赵全功平日就瞧不起这老实人,于是也凶凶地说道:“你凭什么不给我?你还想仗着你叔伯哥哥的势么?以前都因为你们是一家,闹不起斗争,如今闹好了,你也来分地,你就不配。”

这把钱文虎说急了,他怎么能受这个冤屈,他大喊:“好,换地,行!咱们把家产全换换,看谁真穷!你去年分了许有武五分果木园,又置了五亩葡萄园子,今年春上分了一亩八分地,你自己原有三亩山水地,你还算贫农呀!咱不是同你一样闹斗争?老子就今年春上分了八分地,一石粮食,换,要换全换,要不换全不换!”

“你说咱不是贫农,咱是地主吗?好,你来斗争咱啦,要分咱的地,好!你是要给你叔伯哥哥报仇啦!”

“放你娘的屁!你不要欺侮人!”钱文虎跳过去要打他。

李宝堂,郭全都围拢来拉劝:“别吵了,叫别人笑话!”

郭富贵抱着钱文虎。侯清槐拉着赵全功。任天华是个不说话只做事的人,这时倒忍不住生气了。他把算盘一推,笔一搁,骂道:“咱是为全村人办事,又不是替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干活。咱不干了,开大会叫他们重选,咱干不了!”

程仁也发脾气道:“你们闹得太不像话,文同志说了不要你们来,你们偏要来,你们就操心自己的几亩地;你们把咱们干部的面子丟尽了!你们全出去,这不是你们打架的地方!你们到外边打去!”他接着又转了口气:“好哥哥兄弟们,咱们忘了是生死弟兄吗?怎么胳膊肘子往外弯?咱们要一条心,为芝麻大一点地,就闹不团结,这叫什么翻身!咱们快别说了,看文同志回来了受批评。咱们当干部的,分了哪块地就哪块地,不分就不要。你们看张三哥从来也没分一块地。今年春上分了一石粮食,老早吃光了,也没说什么,咱们要学学他。”他自己也同张裕民一样,只分到过一石粮食。

这两个人经不住众人劝,没有打下去。赵全功知道自己理短,没有人同情,悄悄地走出去,还说:“别给咱地了,咱什么也不要,咱几十年没翻身,也没饿死,咱不翻身也行。”

钱文虎气狠狠地坐着不走,他也不说话,他想:“咱怎能为了叔伯哥哥受一辈子气呢!”

这件事,等不到文采从小组里回来,便又传开了,小组里一传两,两传三,慢慢又传到家庭里,于是小巷里,小院子里,又议论纷纷,他们并且互相鼓励说:“就几个评地委员也不行,他们要不向咱们报告,咱们就都不要地,让他们几个干部翻身就算了,咱们以后不去开会,看他们当谁的干部去!”

这事一直到文采杨亮宣布了,分地结果一定要在农会通过才能决定,大家才又高兴起来,他们并且帮助小组长,把浮财很快就分好了。

五十五 翻身乐

人们像蚂蚁搬家一样,把很多家具,从好几条路,搬运到好几家院子里,分类集中。他们扛着,抬着,吆喝着,笑骂着,他们像孩子们那样互相打闹,有的嘴里还嚼着从别人院子里拿的果干,女人们站在街头看热闹,小孩们跟着跑。东西集中好了,就让人去参观。一家一家的都走去看。女人跟在男人后边,媳妇跟在婆婆后边,女儿跟着娘,娘抱着孩子。他们指点着,娘儿们都指点着那崭新的立柜,那红漆箱于,那对高大瓷花瓶,这要给闺女做陪送多好。她们见了桌子想桌子,见了椅子想椅子,啊!那座钟多好!放一座在家里,一天响他几十回。她们又想衣服,那些红红绿绿一辈子也没穿过,买一件给媳妇,买一件给闺女,公公平平多好。媳妇们果然也爱这个,要是给分一件多好,今年过年就不发愁了。有的老婆就只想有个大瓮,有个罐,再有个坛子,筛子箩子,怎么得有个全套。男人们对这些全没兴致,他们就去看大犁,木犁,合子,穗顿,耙。这些人走了这个院子看了这一类,又走那个院子去看那一类。中等人家也来看热闹。民兵们四周监视着,不让他们动手。他们回到家里,老头老婆就商量开了,“唉!还能尽你要?就那么多东西,缺什么才能要什么,能够使唤的就不要,要多了也是不给。”“对,人太多了,总得谁也分点。”

人们要忙着看,忙着商量,还要忙着分呢。小组长们把东西统计好,按组分摊。组员就在小组会上将填就的需要单和东西来斟酌。大伙公议,等到谁也没有话说了,小组长就把领来的条子分发。那上边有物件的名字和号码,大家将领得的条子到指定的地点去对条领货,丝毫都不会有错误。这些办法,也全是大家商量出来的,因为谁也没有什么经验。小组原来还有些涣散,开会人少,在背底下乱说话的人多。但自从有了这些事以后,他们觉得在会上讲话顶事,人就越来越多,也能按时。人多意见杂,于是又要经过大伙评,评定了才算数,这样小组会就严整起来了。谁也不敢马马虎虎,这样事情就进行得很顺利,几天他们就把什么都准备好了,现在只等着一个号令来搬东西了。

文采和杨亮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多大的分歧,文采被群众的力量和智慧纠正了很多自高自大。他坐在评地委员会,听着他们争论,他从原则上可以发表意见,却不能解决具体问题。他们对地亩熟悉,一个人说了,别人全懂得那块地在哪里,那地的好坏应该列在哪一等,块头有多大;谁家的地四邻是谁,水路在哪儿,能打多少粮食。他们对人熟,谁种着的,地主怎么样,种地的人怎么样,给谁合适,他们谈得热闹,他插不下话。他帮他们写,名字又不熟;他帮他们算,他连三角几何都还懂得些,可是任天华的算盘子比他快得多。分物件也是一样,他开始不知怎样分才好,又怕大伙打架,都抢着要一样东西,但他们都想出法子来了,这个又能激起群众的情绪,又分得大家没意见。他对杨亮他们也减少了许多成见,他们在群众里比他有威信,那的确是因他们的作风是群众化的,自己总脱不掉那股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他觉得群众不易接近,他常常就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些什么话。像章品那样,与群众毫无间隔,了解他们,替他们做主,他是那样年轻,却又有那样魄力,这是他对群众运动的知识和坚定的立场所造成的,他不敢再把他看成一个幼稚者,不得不给他相当的尊敬。当然文采还是很轻松,有他的主观,还会装腔作势,但他的确已在逐渐修改自己,可以和人相处了。他这天就和他们赞叹着群众的聪明,也到各个放东西的地方去参观,也跟着大伙喜笑颜开。

分地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他们在写榜,在大街上公布,让大伙提意见。他们决定在旧历八月十四分东西;十四的晚上讨论分地;十五发出地亩条子,并且分卖果子的钱,晚上,全体休息;十六量地去,赶忙量好了地就要收秋了。这是不能耽误的大事,所有的忙碌都是因为这个理由啊。这时杨亮他们就可以回到县上去报告工作和回到原来的岗位上去了。

十四的那天,分得了领条的,都准备好了搬运东西时所需要的物件。有的准备了绳子,棍子,有的准备了麻袋,邀好了人,妇女也出发了。这次分东西分得很普遍,有许多中农也分到了一个小瓶,或者一个镜子,因此去领物件的人特别多。小组长们也分开了几个地方负责,对条,发货,号码不能错,人名不能错。货物出院还得有新条,有图章戳记,有条有理,一点也不会错。工作组的同志全来了。评地委员会的人也全来了。他们的地已经分好了,已有了空闲,有的人也要来搬取物件。杨亮和胡立功就常下手帮他们搬,一边搬一边就问:“还有什么吗?”人挤得很,又要验条子,这里就常塞住。妇女们总是挤在衣服、被子、厨房用具那些地方,她们又不识字,条子交上去了,领的东西不如意,眼睛望着更好的,就嚷道:“错了吧!咱不要这件,这件衣服太旧了。”拿了好衣服的,就笑逐颜开,披在身上比比画画。有些拿到了古老的、绣花的、红色的大衫时,便笑弯了腰,旁人也就戏谑开了。这一堆物件分发真繁重,有两个识字的男组长,还有女的也在这里看管递送。周月英就站在这里,她戴了顶破草帽,仍旧穿着她那件男式白布背心,手上拿了半截高粱秆,在那里指挥。她在那次斗争会上,妇女里面她第一个领头去打了钱文贵,抢在人中间,挥动着她的手臂,红色假珠子的手镯随着闪耀。那样的粗糙的妇女的手,从来都只在锅头,灶头,槽头,水里,地里,一任风吹雨打的下贱的手,却在一天高举了起来,下死劲打那个统治人的吃人的恶兽,这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这个也感动了她自己,她在这样做了后,好像把她平日的喷怒减少了很多。她对羊倌发脾气少了,温柔增多了,羊倌惦着分地的事,在家日子也多,她对人也就不那么尖利了。这次分东西好些妇女都很积极,参加了很多工作,她在这里便又表现了她的能干。

赵得禄的老婆,也分得了两件大衫,她穿了一件蓝士林布的,又合身又漂亮,手里拿了一件白布的,还有一段格子花布。她自己摸着胸前的光滑的布面,沿路问着人:“这是什么布呀!你看多细致,多么平呀!”

程仁跟着跑了几个地方看热闹,他看着人人都拉满了东西回家,禁不住欢喜。他分得了一些农具和粮食,有李昌帮他搬运。李昌自己抱着四个大花瓶,一跳一跳地往外走,碰着了胡立功,胡立功说:“要那个干什么?”李昌摇着他那雀斑的脸,笑道:“谁也不要这个,咱就要。”人丛里也有人笑道:“小昌兄弟!给你的‘二尺半’要的吧,为什么不要件花衣服,今年冬天要坐轿了。”那个雀斑的面孔红了,他不答理人,一跳一跳地又走了。胡立功问:“谁叫二尺半?”那人答:“就是他那小个子童养媳妇,哈……”“二尺半……哈……”胡立功也笑开了。

他们又看见顾长生的娘抱着两个鸡在人里面一拐一拐,她四处找人说话,看见文采了,急忙走过来,招呼道:“同志!你们太操心了,真想得到,这样谁也不缺什么了。”文采也笑起来,问她:“你没有母鸡吗?这是一对啊!”“鸡!咱有,咱有好几只,都是咱花钱买了养大的,嗯,这个呢,嗯,这是翻身鸡呀,嘿……”这把很多人都引笑了。文采又问:“就没有分别的东西给你么?”那个女人又走近了些,眯着眼笑说:“思,还能不分吗?咱是抗属啦,是抗属就有五斗粮食,咱也有了,唉!庄稼也要收割了,咱也不缺,不过,嗯,文主任,咱也不能不要,为着是抗属才给的,是面子物件啦,嗯,对不对?”杨亮在旁边也觉得她很有意味,便也笑了:“大娘!快回去吧!好好的养着这两只翻身鸡啊!”

有些人挤在那里搬缸,年轻力壮的一人扛着一个,太大的就两人抬着走。这时里面有个老头围着一口黑的缸打转,他想方设计要拿走它,却又想不出一个办法。程仁也没有看清他是谁,想走过去帮他,刚走了几步,却听到一个极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那声音说道:“大伯,咱们还有一个盔子呢!你来看,这盔子多么好呀!是白瓷的!”程仁停住了脚,看见从人丛里挤过去黑妮。她还穿着她的蓝色衫子,她并没有望见程仁,她高兴地跑了过去,把盔子举起来,在她大伯父脸前晃。钱文富跟着她笑,点着头,边说:“妮!你先把这缸想个办法吧,咱以为是个小缸,也没带根绳来。”黑妮答:“咱来背,大伯,你拿盔子。”于是她就去拿缸。只听她又大声笑道:“大伯!这缸是咱们家的啦,这缸咱就认识,是二伯那年打县上买回的,是口好缸,你看这釉子多厚……”“嗯……妮,别多说,上到咱肩上吧。”“不,咱背。”“嗯……让大伯背吧。”“大伯背不起,还是让咱背……”程仁呆了,这个意外的遇见使他一时不知所措,他奇怪:“你看,她还那么快乐着呢!她快乐什么呢?”但程仁立刻明白了,像忽然从梦中清醒一样,他陡地发觉了自己过去担心的可笑,“为什么她不会快乐呢?她原来是一个可怜的孤儿,斗争了钱文贵,就是解放了被钱文贵所压迫的人,她不正是一个被解放的么?她怎么会与钱文贵同忧戚呢?”程仁于是像一个自由了的战士,冲到钱文富面前,大声说道:“大表舅!咱来替你背。”他没等他们答应就把缸肩上了肩头,老头子摊开两只手望着他,不知说什么好,黑妮看见程仁那样的亲热的笑着,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只好把脸回过一边去,装出好像不是这伙人一样。接着钱文富就跟在他后边慢慢地往外走,叽叽咕咕道:“嘿!嘿……”黑妮已经收敛了笑容一言不发远远地走着。在他们后面更拥挤着一起起的人群。

一会儿,东西便搬完了,在各家的院子里空房子里却热闹了,有的小房塞满了红货家具,那些物件当摆设在自己家中时,更显得光辉,更显得可爱,满街满巷腾满了欢笑。

五十六 新任务

晚上,农会在开会的时候,老董从区上回来了,他走得满头大汗,一点也不像在秋凉的夜晚。他等不及会议的完结,便把文采拉了出来,他交给了他一封信,他带来了大同撤围的消息。大同的攻城工作实在做得好,眼看不几天就可以拿下了,可恨那×××,却带着绥远的队伍来援,咱们在卓资山消灭了他一部分,在丰镇又消灭他一个师,可是他还是带领了他的骑兵进了丰镇。张家口原来便处于两面作战的形势,拿大同还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现在就又回到原来的局面了,主力不得不东调,以防青龙桥的敌人西进。我们是有力量打退进攻的反动军队的,我们的士气仍然非常之高,许多在大同外围捞不着打仗的,可高兴了,宣誓不缴他几十枝美国枪就不算人呢。我们延庆那边的工事原来就做得不错,顶坚固,不过现在仍须发动所有人力急速去怀来一带加修。如今是紧急任务来了,明天,唉,明天是中秋节,可是也不能管了,明天就得动员人夫出发呀!

这个消息当然不会使文采他们惊惶,然而也实在太出乎意外了。住在乡下,离城较远,看隔四五天的报纸,知道情况很少,如今忽然在军事上来了个突变,这就不得不使他们要慎重考虑今后村子的工作。但同老董同时下来的另外一个命令,即是“土改工作告一段落,结束后可暂不回返张垣,即日转赴涿鹿八区,有新的工作任务。”这是什么工作呢?可以不管它,但必须很快离开村子却是一定的。村子上的工作自然不会发生问题,这批村干部和积极分子都能担当得了;只是谣言,变天思想也许要乘机而起吧。这倒是不能不使人颇为担心的事。

会场上空气仍旧很热闹,赵全功被人提出来质问,他当然有些不服气,大声嚷:“你们说咱分了啥地呀!咱啥也没分,咱不分地你们还说咱吗?”郭全就向大伙儿认错,说自己糊涂,不会办事,并且他也向大伙儿声明:过去他们是给干部们分了一点好地,但自从经过打架,文采召集所有干部和评地委员开会,批评了某些人以后,他们就没有那么做了,知道那么不对,“总以为他们是有功之臣,唉,错了,咱错了……”

有些人也提出一些关于自己土地的问题。程仁,任天华,李昌,便向大家解释,大伙儿又提意见,在能够修改的情形下就调换一些地,开始好像意见很多,后来也就没有什么了。散会时间不晚,大家都感到很轻松,二十多天来的紧张,现在快结束了。他们等着明天的佳节,是中秋的佳节,也是翻身的佳节,有人说:“这还不容易记么,咱要告诉咱的子子孙孙,要他们都不要忘记,就是那年中秋,咱们家得了地,有了本,咱们才翻了身的啦!”而且他们愉快的计算着收秋应该有些准备,这是个什么年月啊!

张裕民他们回到文采的院子里来,他们感到工作的胜利,李昌更是愉快地唱着,程仁也露出稀有的笑容。他们带来了很多熟透了的葡萄,这里的葡萄是有名的好葡萄,比蜜还甜呢。他们自己吃着又让着,李昌还要去拉胡琴。但他们慢慢看出严肃性来了,他们问老董:“有事情发生了么?”

“没有什么要紧,”文采安慰他们,“不过咱们今晚得好好地讨论一下村上的工作,现在又有新的任务来了!”

张裕民是白色时代的党员,他是不容易受惊的,他说:“没关系,什么任务也要完成它!你们说吧!”

他们很细密地把收秋、出夫的事情和人员布置了一下。出夫至迟得在明天下午出发,而收秋工作因为战争的关系更要加紧,应该有组织地突击,妇女老头也要编在收秋小组中,他们按新地亩分粮。他们又来整理民兵,扩大一些人,他们要检查枪械子弹,并且老董和文采用了区上名义把张及第也委派当了副队长。张及第有打仗的经验,这就更加强了暖水屯的民兵小队。他们又委任了刘满来代替张正典,治安员的工作在这时很重要,要严密监视地主坏人的活动,要依靠群众。刘满是个坚决的人,做治安员很好,他会得到群众拥护的。他们把最近参加的党员也统计了一下,连旧有的共三十九个人,应该怎样加强他们的教育,给他们一些具体的工作,影响谁,帮助谁和监视着谁。这就要李昌和赵全功努力地负责,不要让黑板报停了,建立屋顶广播。村长江世荣已经撤消了。赵得禄当了村长。叫李宝堂郭富贵做村副,以后可能有战勤工作,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农会还是程仁,程仁要抓紧收秋,要坚持分好的土地,不让有些人像今年春天一样,把地退回去。要多开小组会,听取大伙的意见。要教育他们,只有自己团结,坚决反对封建势力才能保障胜利。

事情来得匆促些,更没有想到他们走得这样快,大家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感情。但没有时间惜别了,夜色已经很晚,他们还须忙着明天的事呢。

五十七 中秋节

天色一明,小学校门外就热闹起来了。有人从山上砍了松枝来,戏台上挤满了人工,他们把木条竖立在这儿。红色的纸花也来了,他们扎成了一个高大的彩牌。彩牌上边垂着大的红布横匾,匾上有几个大字:“庆祝土地还家”。后边两侧都挂了芦席,芦席上贴满了红绿纸条,上写标语:“彻底消灭封建”,“拥护土地改革”,“土地还老家,大家有饭吃”,“团结起来力量大”,“毛主席是咱们的救星”,“咱们要永远跟毛主席走”,“拥护八路军”,“共产党万岁”。跟着小学校的锣鼓也拿了出来,就在台上一个劲地敲。有的人赶来看热闹,有的人就赶忙跑回去吃饭。很多人家喝酒吃饺子呢。

文采他们也吃了顿饺子,主人还说:“唉,真对不起,咱们没买肉,就是西葫芦馅。”文采出来顺便走了几家去看,有的不错,至不如也吃南瓜面疙瘩。有很多人给他们送了水果来,梨子,苹果,葡萄,他们不肯收,送的人就生气,只好放在那里。早饭前他们就已经开了干部会,把夫子都准备好了。一百名青壮年一开完会就要出发的,三天就可以回来。

全村子的人都知道今天是个什么会,都愿意热闹一下,他们换了件新衣,早早收拾家里,也有人知道了一些时局,都并不在乎。有人去沙城买了炸药回来,他们把三眼枪也放开了,这种枪已经有好些年都不用了,是专门在过生日,娶媳妇时候用的,声音又大又脆,可好听呢。村子上有班会玩耍的旧人,也聚在一块,凑出一个音乐班子,他们还怨着前几天太忙了没想到,要是昨晚不开会也好,他们要演台戏是不困难的。这群人就在台上收拾了一个角落,他们便在那里吹打起来,街上人谁也知道他们是爱玩的,围着不走,问他们唱不唱。

侯忠全老头子也来看热闹,年长人都记得他年轻时的光景,告诉大伙说他扮相俊,嗓子脆,功架好,暖水屯就数他出色,年轻人都望着他那瘦猴儿样子发笑,问他道:“大伯!再来它一套吧,唱唱晦气,洗洗这几十年的背兴,你看怎样?”老头不言语,尽笑,但也老站在文武场前,听他们吹打。

人都来了,有几个小贩也在后边靠墙根摆下了摊子,许多人又吃水果又嗑瓜子。

过了一会,小学校的秧歌队出发了,他们扭了几条小巷两条大街,便又转回到台前了,他们在场子上打开了霸王鞭,他们打得很熟练整齐,歌子多,队形变化多,大伙都看呆了,说亏这群孩子们,记性真强。

像过大年似的,人们都拉开了嘴,互相问询。

干部们开完了会都来了,他们带来了一张毛主席的画像,是临时找了一个画匠画的,画得很有几分像,贴在一块门板上,他们把它供在后边桌子上,有人还要点香,大伙反对,说毛主席是不喜欢迷信的。人们都踮着脚看,小学生也挤在前一个角落里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民兵增加到五十来个人,都穿着一色的白褂子,头上系毛巾,腰上系皮带,每人都斜挂一个子弹带,和一个手榴弹带,里面有两颗手榴弹,两根带子成一个十字交叉在胸前,他们雄赳赳的。张及第也一样的装扮,他和张正国指挥着他们,他们排着队,站在一道,他们全体参加了会,他们唱歌,唱《八路军进行曲》,歌声雄壮,可威武咧。

干部们都挤在台上,程仁站了出来,宣布开会了。程仁说:“父老们!乡亲们!咱们今天这个会是庆祝土地回老家,咱们受苦,咱们祖祖辈辈做牛马,可是咱们没有地,咱们没吃的,没穿的,咱们的地哪儿去了?”

“给地主们剥削走了。”底下齐声地答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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