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了早饭,唐默斋就叫他老婆彭二姗一起来到如意亭成家。
这次唐默斋叫老婆来,是因为看到米价涨了三倍,他想把自己的米搭成胥生的船,一起运到湘潭城里卖个好价钱,省掉租船的钱。若是他去开口,成胥生是不会答应的。唐默斋的老婆是成胥生的姨妹子。成胥生和她姐姐彭大姗结婚时,彭二姗还是小姑娘,后来长大了,来成家看她姐姐彭大姗,被成胥生看上了。成胥生先是找机会和她单独相处,继而和她搂搂抱抱。彭二姗开始是推推搡搡,后来也春心萌动,随他抱随他亲,成胥生就顺利地把她睡了。唐默斋不知这层关系,只以为老婆是成胥生的姨妹子,所以成胥生才喜欢她,待她好。因此他有什么事,总叫彭二姗来,每次她来了事情都要顺畅些。
成胥生正躺在烟床上抽大烟,见是唐默斋夫妇,说:“你们随便坐吧。”
彭二姗对丫妹挥挥手,丫妹马上起身出去了。彭二姗便凑上去给成胥生点火。唐默斋和成胥生讲了些家常话后,也晓得关键时刻要给成胥生吃点芯子菜,说:“姐夫,你的囤粮之计,是一箭三雕呢,这一招叫汤峻岩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要发大财了,穷鬼们没饭吃了,毛泽东要倒大霉了。”
成胥生吐了口烟,见彭二姗斜眼望着他笑,有些洋洋自得地说:“不绝一点,能治得了毛泽东?听说毛泽东和杨开慧给几个揭不开锅的人家送米,我倒要看看,毛泽东的家当到底有多大,他家有多少米送给那些穷鬼吃。”
成胥生趁唐默斋没注意时,手很自然地在彭二姗大腿上掐了一下,彭二姗即刻向成胥生送去一个媚眼,说:“姐夫,你要把米运到湘潭去,把我家的二十担一起捎去吧。我想把这点米卖个好价钱,傍着姐夫发点财。默斋现在不当会长了,没有进,只有出,家里亏空太多了。”
成胥生想起上屋场将围着一帮找毛泽东要饭吃的穷鬼,心情特别的好,彭二姗在他面前又是这样乖巧,他不由心舒气畅,笑了笑说:“这事好说,谁叫你是我姨妹子。我加一条船,你有多少都能捎过去。”
唐默斋见成胥生答应得很爽快,心里正暗暗地高兴,忽然,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你们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好像是申拐子在叫着。
外面的吵闹声更大了。只听见一个粗犷的声音说:“我们是雪耻会的。我们要见成局长。”
成胥生放下烟壶,很不高兴地坐了起来。
曾仲池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八爷,打团丁的钟志申又来了,还带来一帮子人。”
成胥生立刻从烟床上下来,将丝绢衣的袖口挽了挽,迈步向客厅走去,边走边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
唐默斋跟到厅堂,只见钟志申和庞叔侃带领十几个农民,还在嚷着要见成胥生。申拐子带着一群团丁把他们拦住,不让他们进来。
成胥生走进厅堂,哈哈地笑了一声,说:“哟,这不是当年打我团丁的志猛子吗?”
“成局长,我今天可不是来打架的。”钟志申说话显得斯文了些。他记住毛泽东的话,这次是当使者,是代表乡亲们来的,只能来文的,不来武的,“你看你手下的人,怎么这样对待我们?”
成胥生有些想不到,这个韶山冲动口就是骂娘,伸手就是拳头的有名的猛子,今天变了,变得这么彬彬有礼,像个外交官,便向申拐子他们挥挥手。
众团丁持着枪向两边退去。
成胥生脸朝别处,以半边脸对着钟志申说:“钟志申,七年前你带头抗捐,打伤我的团丁,你爹三番五次来求我,这笔账我一直没和你算。听说你在银田寺开书店,赚了不少钱,怎么今天不好好守店铺,带这么多人闯进我家,想干什么?”
钟志申说:“成局长,我今天来,不是和你算旧账,我是代表雪耻会来找你有事。”
庞叔侃忙在一旁说:“钟志申是雪耻会的执行委员。”
“执行委员?”成胥生讽笑道,“哈哈,才当几天书店老板,现在又是委员了,士别三日,要刮目相看呀。执行委员今天来,有何贵干?”
“我今天不和你打嘴巴子仗。”钟志申说,“眼下灾荒严重,青黄不接,老百姓揭不开锅了。”
成胥生心里真是得意:哼,你们也有今天,嘴上说:“你们揭不开锅,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们既然有雪耻会,就应该有办法嘛。”
“办法是有,要请你配合。”钟志申说,“我代表雪耻会与你商量,请你开仓平粜。你是我们上七都的团防局长,希望你恪守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为老百姓做点好事。”
庞叔侃递给成胥生一张字条说:“这是我们要求你平粜的数目。”
成胥生接过字条一看,眉头一皱,说:“二百担?”
庞叔侃说:“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这个数字对你来讲,是小菜一碟。”成胥生的脸一下变成块铁板似的:“鄙人身为上七都团防局长,恪守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要我平粜二百担谷子,实不相瞒,近来家中入不敷出,我难以做到。对不起啊!”
钟志申还是彬彬有礼,据理力争:“成局长,你家的粮食是我们一担一担送进来的。你的家底大家都清楚,说入不敷出,谁会相信呢?再说,我们要求你平粜,是拿钱买,不是白要。”
成胥生说:“拿钱买也罢,白要也罢,反正我没有。你们不是有毛泽东吗?你们找毛泽东要去吧!”
钟志申见成胥生讲出此话,再也忍不住了,我同学毛泽东是你这么说的吗?毛泽东为乡亲们办好事,碰了你哪根神经?钟志申指着成胥生说:“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惹老子火了,我这拳头是没长眼睛的。”
庞叔侃拦住冲动的钟志申,对成胥生说:“成局长,上七都雪耻会的农民会员有几千人,现在没有饭吃的饥民有上万人,你把大家惹急了,会有什么后果,我想你该知道。”
成胥生冷笑一声,道:“这上七都,客气的叫我八爷,不客气的叫我成阎王,我到现在还没有怕过谁。我想你们也该知道。”
“成阎王,你不是个东西!”
“好啦,今天这位书店老板有点上火了。给我送客!”
曾仲池忙向门口走去,对庞叔侃说:“请!”
庞叔侃他们今天来,本也只是先礼后兵,探个虚实。看看说不出什么名堂,庞叔侃拉着气得牛一样的钟志申,对众人把手一挥说:“我们走!”
等钟志申和庞叔侃他们一走,彭二姗连忙拉住成胥生说:“哎呀,姐夫,他们要平粜,我家的二十担米要少收多少钱呀。”
“平粜二百担,哼,真是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我会听他的吗?他算什么?要不是他爹当年求情,老子早就崩了他,他还想在银田寺开书店?”成胥生见彭二姗还是一副着急的样子,拍着她的肩说,“你别急,我们将米运到湘潭去,他还平粜什么?咬我的卵吧。”
2
曾仲池带着两个家丁来到银田寺码头,对着一只大船喊了一声,船主忙从船舱里迎出来。
曾仲池做了个手势,船主便不再作声,引曾仲池一起进了船舱,急不可耐地说:“曾管家,米怎么还不运来?”
曾仲池说:“改时了。”
船主说:“怎么啦?”
曾仲池说:“八爷的意思是换一个码头。你们在天黑以后,将船悄悄地划到银田渡。”
看看天色还早,船主便上岸打来一壶米酒,买了点花生米和卤肉,和曾仲池一起在船上喝酒。
李耿侯和一教师模样的人在银田寺天一茶楼里喝茶聊天,眼睛却时时关注码头和街上的动静。从茶楼的后窗,可以看见河边码头的船只。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曾仲池带着两个家丁挑着箩筐大摇大摆地去了码头。
那教师模样的人朝外面努努嘴。李耿侯会意地点点头。一会儿,毛新梅走上楼来。
毛新梅像才发现李耿侯,说:“哟,李校长在喝茶呀。”
李耿侯欠欠身,打招呼说:“毛郎中,来,喝杯茶。”
“不客气,不客气。”毛新梅坐下来,看看周围没有别人,说:“看见了吗?他们打前站的来了。”
李耿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大声喊道:“陈老板,再泡杯茶来。”
李耿侯和毛新梅一边品茶,一边注视着码头上的动静。这时,又有两个成胥生的家丁挑着米箩去了码头。
刘剃头在街上喊着:“剃头啦,剃光头平头西式头,刮胡子挖耳屎修眉毛鼻毛推拉啦……”
毛新梅说:“怎么只有一两个人送?今天才送了四担,这要几天才送满一条船?曾仲池上了船,半天不见下来,也不知他们要搞什么鬼。”
李耿侯说:“也许他们不敢白天放肆送,现在来探探路,试试深浅,大批的米,恐怕是要等到晚上再送。”
刘剃头这时提着箱子喊着走进茶楼:“剃头啦,剃光头平头西式头,刮胡子。李校长呀,剃个头不?”
3
毛福轩来到上屋场,向毛泽东和杨开慧讲了所发现的情况,说:“我们都感到奇怪,今天八胡子只向银田寺码头送了四担米。”
毛泽东一边抽烟,一边踱着方步凝目沉思。走到门口,他望着门外的荷塘。荷塘因缺水已经干枯,叶子像火烧了一样变成褐色。
杨开慧说:“八胡子不可能只运这一点米去湘潭。他这是玩蚂蚁搬家?”
毛福轩说:“我们怀疑八胡子在玩花样。”
毛泽东转过身子,对杨开慧说:“福轩的怀疑是有道理,八胡子还留了一手。”
这成胥生留了一手什么呢?
毛泽东突然对毛霞轩说:“霞轩,你想办法去找到丫妹,看看八胡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4
唐默斋还在如意亭成胥生家。他的二十担米今晚上要和成胥生的米一路运去湘潭,这个关键时刻,他如何放得下心?他只好陪成胥生抽鸦片。丫妹在一边给他们点火烧泡子。
吃了晚饭,曾仲池跑进来说:“八爷,已经按您的吩咐,将船换了地方,没有人发现。”
成胥生忙放下烟枪问:“什么时候换的?”
曾仲池说:“天黑以后,我们把船移到银田渡,十分安全,可以说是人不知,鬼不觉。”
“好。”成胥生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曾仲池说:“八爷,你看是不是可以运米了?”
成胥生又拿起烟枪摆摆手,说:“不要急,再等一等。”
这时,刘剃头在家丁的引领下提着箱子进来。
成胥生忙放下烟枪问:“有什么情况?”
刘剃头说:“李耿侯今天在天一茶楼喝了一天茶,我发现他们老是看银田寺码头,估计是在打探码头的情况。”
成胥生又问:“你离开时,他们还在那里吗?”
刘剃头说:“我给李耿侯剃了个头,毛新梅也在那里喝茶,也要我剃了个头。他们一直在喝茶,喝到天黑还在那里。”
成胥生欠欠身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唐默斋说:“姐夫,您真是诸葛亮再世,早就料到他们有这一手,故意虚张声势。现在他们在银田寺码头等,我们就可以悄悄把米送到银田渡了。”
申拐子问:“八爷,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还不到时候,你们去休息吧。”成胥生摇摇头,又拿起烟枪。唐默斋他们马上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成胥生和丫妹。成胥生对丫妹说:“来,再给我来几口。”待丫妹凑过身子,他一把抓住丫妹往怀里拖。
丫妹听他们说的这些情况,本来就心慌意乱,现在成胥生又要凌辱她,她更是心急如焚,说:“我,我……”
“怎么啦?”成胥生本来心情很好,不希望丫妹扫他的兴。
“我来了。”丫妹怯怯地说。
成胥生顿时没了兴趣,说:“那就点烟吧。”他抽着烟,在心里琢磨,这个时候遇上女人来了,是福还是祸呢?自己想做的事不能做,这是不顺利。但常说情场得意赌场就要失意,我今天这里失意,赌场应该是得意的。今天我这是和毛泽东赌呢,看是他赢还是我赢。我今天情场失意了,赌场必赢无疑,何况事情又做得这样周密。
成胥生又抽了几口烟,熄了灯,悄悄地走出卧房,来到后院。他家的后院,几十个人正在星光下悄悄地忙着。他们都穿着草鞋,轻手轻脚,没有一点声响,只听见蟋蟀的叫声。院子里几十担米已经装好,挑夫在黑暗中等待出发。
成胥生看着院子里一担担的米,有些得意地摸了摸胡子。
唐默斋也来到后院。曾仲池在星光下看见成胥生高兴的脸色,忙上前说:“八爷,都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你看?”
成胥生笑着问:“拐子,你那里怎么样?”
申拐子背着驳壳枪,一副要上战场的样子,听得成胥生问,马上跑过来说:“八爷,你放心。今天我将院子里的狗都喂了迷药,狗都不叫了。”
“外面的呢?”
“我派人前面开路去了,尽量绕过村子,没办法要经过的村子,给村子的狗都喂上迷药,叫那些狗今晚都不出声,要搞得鬼都不晓得。”
成胥生正着脸说:“申拐子,米运不到湘潭,我找仲池,有人抢走了一粒米,我就拿你是问。”
申拐子双脚一并,向成胥生敬了个不正规的军礼,说:“是,八爷。我子弹都上膛了。丢了一担米,我提着脑袋见你。”
“好。”成胥生摸着下巴,说,“你们可以走了。”
后门被轻轻地打开,门椎擦了油,没有了往日的“吱呀”声。一长串挑米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走出成家大院。申拐子率团丁荷枪实弹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
曾仲池带着运粮队伍不走大路,偏走山中小道。山路曲曲弯弯。一路上只听见扁担的咿呀咿呀声,这咿呀声悄悄地向银田渡方向而去。
成胥生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挑米队伍,不由又摸着下巴笑了。唐默斋说:“姐夫,你这移花接木声东击西之计,实在是精明。现在就算他毛泽东识破了,也来不及了。只要那米一上船,毛泽东和那帮穷鬼就是长了飞毛腿,也追不上了。”
“嘿嘿嘿……”黑暗中,成胥生得意地笑了几声。
4
毛霞轩来到成胥生家门外,在黑暗中摸到一棵树下,与正在监视成家的暗哨庞叔侃相遇。
毛霞轩问庞叔侃有没有什么情况。庞叔侃说现在还没有发现什么动静。毛霞轩又对庞叔侃小声说,润之他们急坏了,如果你没发现情况,叫我们找丫妹,看八胡子的米到底送不送,什么时候送。庞叔侃说找丫妹,要进去才能找到她。这时候进去,如果被成胥生发现了,便会打草惊蛇。
蟋蟀在热烈地叫着,使黑夜更显得寂静。成家大院里的灯都熄灭了,里面一片黑暗,静悄悄的,连往日时不时狂吠的狗叫声也没有了。门口的团丁抱着枪在打瞌睡。
毛霞轩说:“这么安静,是不是今晚他们不送了?”
庞叔侃说:“成胥生是只狐狸,狡猾得很,大意不得。”
“谁?”忽的,门口的两个团丁爬起来大喊一声,抓着枪朝灌木丛中走来。
庞叔侃忙把毛霞轩抱住,潜入灌木中。
一只猫蹿了过去,并在不远的地方“喵”地叫了一声。
团丁“呸”地吐了口痰,骂了句“他娘的个”,又抱着枪在门边打瞌睡。
毛霞轩松了口气。这时,她发现自己还在庞叔侃怀里。月光下,庞叔侃正注视着自己。庞叔侃是年轻的教书先生,又是毛泽东的学生,毛霞轩当然喜欢。那次一起到湘潭去送联名状,她发现庞叔侃也喜欢自己,可庞叔侃到现在还没向她表示,也没请媒人到她家提亲,不知他心里是怎样想的。
庞叔侃发现毛霞轩的眼睛正水汪汪地望着自己,不由心一动。毛霞轩身材高挑,肌肤健美,人又聪明,庞叔侃好想向她表白,只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毛霞轩正躺在他的怀里呢。她姣好的面容,那两瓣樱桃似的小嘴,正在期盼着什么。庞叔侃忍不住低下头去,在毛霞轩细嫩的脸蛋吻了一下。毛霞轩闭上了眼睛,两人的嘴不知怎的贴在一块了。
“喵——”,突然,那猫又叫了一声。庞叔侃马上抬起了头。他望着门口的两个团丁,在毛霞轩耳边轻轻地说:“我们到后院去看看。”
虽然只是那么轻轻一吻,毛霞轩已感到无比的甜蜜。她意犹未尽,真不想起身,在庞叔侃的怀里一直到天亮。她也怕误了大事,从庞叔侃怀里站起来,用手理了理头发,忽地在庞叔侃脸上吻了一下。
庞叔侃心里笑了。一切都不用说了,他们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思。庞叔侃十分愉快,牵着毛霞轩的手,悄悄地向后院走去。
绕到成家大院的后门外,庞叔侃和毛霞轩躲在灌木中。后院一片寂静,后门连个放哨的团丁也没有。
庞叔侃忽地抱住毛霞轩,缩进灌木中。
毛霞轩以为庞叔侃又冲动起来,很顺从地将嘴迎上去,想继续刚才的亲热,庞叔侃却迟迟不来吻她。她睁开眼睛看庞叔侃,见庞叔侃看着围墙,心似乎不在她身上。毛霞轩朝围墙一看,只见墙上有一个影子,从墙外翻下来后,悄悄地朝灌木丛这边摸过来。
庞叔侃做了个手势。毛霞轩马上会意。两人悄悄分开,向黑影包抄过去。庞叔侃先走到影子身后,猛地向前伸手挟住影子,并闪电般用另一只手捂住影子的嘴。
影子显得柔软无力,尽管在不停地挣扎,并发出“唔唔”的叫声,但挣不脱庞叔侃铁箍似的手。
毛霞轩听声音好熟,再近前仔细一看,忙说:“丫妹,是丫妹。”
庞叔侃松开手一看,果然是丫妹。
丫妹见成胥生将米偷偷运去银田渡,自己却无法脱身,心急如焚,等到成胥生他们睡觉了,院子里安静了,她才寻机溜出来。
丫妹抓住毛霞轩,喘着粗气说:“他们把米担到银田渡去了。走了有半个时辰了。”
庞叔侃说:“我守了大半夜,怎么没听见一点动静。”
丫妹说:“他们从后门走的,门点了油,所以开关起来没一点声音。”
此时,毛泽东和毛福轩毛新梅在路口上。他们根据掌握的情况,估计今晚成胥生会有行动,通知了上千农民作好准备。九叔听说有行动,也背把锄头赶来了,和几个挑箩筐的农民在一旁等候消息。
庞叔侃和毛霞轩丫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毛泽东看见丫妹来了,知道是有情况,忙迎上去。
丫妹扑在毛泽东怀里,喘着气说:“三哥,成阎王的米担走了。”
“这么快。从哪里上船?”
“银田渡。”
“银田渡?这个成阎王,果然狡猾。”
“润之,”毛福轩说,“我们出发吧?”
“好!”毛泽东坚定地点点头。
“月秋,”毛福轩朝路口黑乎乎的灌木中喊道,“鸣锣。”
“唱、唱、唱……”毛月秋从灌木中冒出头来,提着一面唱花鼓戏的铜锣,挥手敲着。
铜锣声震荡着黑夜,片刻,四周黑乎乎的灌木中“哗”地冒出几百个农民。他们点燃了一支支松明火把,亮亮的火光下,一双双粗壮的手臂举着砍刀、梭镖、扁担和锄头。
“出发!”毛福轩挥手大喊一声。
“啊嗬……”众人举着火把,呼喊着向银田渡方向跑去。
丫妹看见她爹也点了一个火把。她知道她爹是最胆小怕事的,惊奇地问道:“爹,你也去?”
九叔没有一点怯惧之色,说:“你三哥领头,我当然要去。”
队伍像一条火龙,在黑夜中跳跃着向前奔腾而去。九叔举着火把,泰然自若地融入了滚滚向前的火龙中。
一双双穿着草鞋的脚在山路上飞跑。火龙在夜空中闪耀,滚动。
5
往银田渡的路上,成胥生的运米队伍在悄悄地行进。他们专拣偏僻的山路行走,遇上了必经过的村路,打前站的团丁给狗喂了有迷药的肉包子,偷运米队经过,狗都迷迷糊糊睡了,村子里悄然无声,真是人不知鬼不觉。
挑夫们有些累了,想歇歇气。
申拐子领着团丁背着枪向他们呵斥:“快,快。不到码头不歇脚。”
挑夫们只得咬着牙挑着担子继续往前走。
银田渡没有码头,河边有两只大船停着,船老板正焦急地向这边打望,见曾仲池领着挑米队伍终于来了,忙对船夫说:“快,搭桥,搭桥。”
曾仲池来到停船的码头边,朝身后的米队喊着:“快,上船。”
岸到船上只有两块桥板,挑夫们将米一担担往船上挑,河堤上歇着一担担的米,挑夫们站在河岸上,扯起腰上的长帕子抹汗,或抓着衣襟扇风。
申拐子指挥团丁在河边警卫着。
6
毛福轩和庞叔侃打头,领着这条向前滚动的火龙来到了银田渡。由于一路上的呼喊,沿路又有李耿侯领着陈家桥几百乡亲、钟志申领着钟家湾几百乡亲加入,来到银田渡河岸时,这支火龙更长,火光更加耀眼壮观,映得天穹的星光都显得黯淡了。
庞叔侃跑在最前面。他发现成胥生的挑夫往船上挑米,大声叫道:“他们在担米上船了。”
毛福轩朝身后的乡亲喊道:“快,快赶过去,不要让他们把米运走了。”
九叔跟着喊道:“快走啊!”
乡亲们挥着火把呼应:“啊嗬嗬,啊嗬嗬!”
银田渡码头上,船主指挥装船,已经装了一半。曾仲池见远远滚动着的火龙越来越近,而且发出大声的呼喊,不可阻挡地向这边飞腾而来,知道大事不妙,大惊失色地向船上叫道:“快点!快点!”
申拐子一看这个场合,也不由有些惊慌失措了,向团丁喊着:“给我顶住,顶住!不得让他们靠拢码头。”
而火龙越来越大,已看见前面领头的毛福轩和钟志申了,他们身后还有庞叔侃李耿侯毛新梅和数千农民。这条蜂拥而至的火龙发出的呐喊声震撼着大地,淹没了申拐子和团丁的呵斥。团丁们都慌了手脚。
申拐子朝向涌上船的人挥手喊着:“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
毛福轩像是舞这条火龙头的人,将火龙舞到申拐子面前,大声喊道:“让开,让开。我们要上船。”
申拐子把枪一举,叫道:“你们上船干什么,想抢米?”
毛福轩说:“我们不抢米,但你的米不能运走。”
申拐子拿枪点着毛福轩说道:“米运不运走,不关你们的事。”
“他娘的,老百姓都要饿死了,你们还把米运到外面卖高价,还有没有良心?”钟志申举着砍刀拨开申拐子的枪,叫道,“米不能运走,哪个运走,老子砍哪个的脑壳。上船!”
庞叔侃李耿侯毛新梅率领着举火把的人们蜂拥而至,叫喊着向船上涌去。
申拐子向团丁喊着,要他们把这巨大的火龙拦住,然而,他们无法拦住。连九叔也举着火把大声喊着冲上了船。
申拐子和众团丁被一个个晃着的火把照得睁不开眼。火龙的头部已舞到了船上,站在搭板上的团丁被挤得掉进河里,火龙的身子还在向船上蠕动,长长的火龙尾在岸上摇着晃着,河水被火龙映照得波光潋滟,斑斓多彩。
“你们不能上船,不能上船。”面对这无法阻挡的火龙,曾仲池急得束手无策,在船上摇着手乱叫,然而谁也不听他的,他只得对船主大声喊道:“开船,快开船!”
船主忙到船头起锚。
毛福轩飞起一脚,把船主踢倒在舱板上,“咚”,铁锚又落入水中。曾仲池吓得缩进船舱。
申拐子挥着枪声嘶力竭地叫着:“谁上船,我就毙了谁。”
钟志申将火把举到申拐子眼前晃着。申拐子一时刻眼花缭乱,只看见一个个晃动的黑影,分不清哪是挑夫,哪是团丁,哪是举火把的农民。“砰砰”,申拐子只得朝天开了两枪。钟志申和两个农民乘机拥上去,扭住申拐子。
钟志申夺过申拐子手中的枪,朝那些慌乱的团丁叫道:“谁阻拦我们上船,就没好下场。”
众团丁在巨大的火龙挟持下,乖乖地持枪上岸。
米船被控制在火龙的手上。九叔和众农民捧着白花花的米,欢呼起来:“啊嗬嗬,啊嗬嗬——”
7
天蒙蒙亮,成胥生搂着唐默斋的老婆彭二姗睡得正香。
昨晚上,彭二姗见她家的二十担米一起运去银田渡,想起这一下要大赚一笔,心里十分高兴,她把唐默斋打发回去,自己睡在客房。成胥生自然明白,不到彭大姗房里去。彭二姗半夜钻进成胥生的卧房,大肆慰劳姐夫。成胥生自然是愉快了一个晚上。他睡得很香甜,梦见彭二姗坐在自己怀里数着光洋,忽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穷鬼没有饭吃。成胥生说,我不是叫你们找毛泽东要饭吃么。这群叫花子都跑到上屋场去,围着傲气十足的毛泽东伸出一双双干枯瘦弱的手,毛泽东是一脸的无奈,杨开慧在一旁抱着岸英岸青也是愁眉苦脸。
“哈哈……”成胥生十分开心,在梦里搂着彭二姗大笑。
正笑着,忽听得外面喊:“八爷,八爷。”
成胥生睁开眼,发现刚才是在做梦,听外面喊得急,忙推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彭二姗,身着睡衣匆匆地打开房门问:“什么事?”
门外站着曾仲池和申拐子,一副狼狈样子。他们一见成胥生,双双跪在地上。申拐子哭丧着脸,伸长颈根说:“八爷,我把我的脑袋提回来了。”
成胥生有些惶惑,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道:“你,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曾仲池耷拉着脸说:“八爷的米被抢了。”
申拐子说:“八爷,我只有拿脑袋折罪了。”
成胥生“啊”地惊叫一声,半天没有第二句话。成胥生胸口闷了起来,身子晃晃荡荡地摇了一下。申拐子和曾仲池忙冲上前,将成胥生扶在椅子上坐下。
“姐夫,姐夫……”彭二姗一听说米被抢了,成胥生气倒了,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忙披着衣钻出蚊帐,扑在成胥生身上哭叫起来。
曾仲池摸着成胥生的胸口问:“八爷,您没事吧?”。
成胥生昨晚上睡得晚,又抱着彭二姗辛劳了一宿,突然一急,憋了一口气,心里又闷又慌,手脚无力。歇了一会,他缓过气来,有气无力地问:“这事,是钟志申和庞叔侃干的?”
曾仲池说:“是他俩领的头,还有毛福轩毛新梅李耿侯。”
申拐子这时又往地下一跪,双手把枪往成胥生面前一举,说:“八爷,小的没用,今天让毛泽东算计了,我这脑袋交给您了。”
彭二姗说:“你这脑袋值几块花边?你们有枪啊,怎么不拦住他们?”
申拐子说:“他们有几千人,打着火把,拿刀的,拿梭镖的,还有背锄头举扁担的,涨大水一样,哪里拦得住啊!八爷,我无能,只有拿脑袋折罪了。”
曾仲池说:“八爷,以前闹饥荒,谁敢这么做?毛泽东回了韶山,这些泥腿子的胆子才这么大,心也这么齐。八爷呀,你没看见那阵势,真是无法抵挡。我看,这事也不能怪申拐子,主要还是毛泽东,申拐子还多几条枪,也挡不住这些泥腿子。没有毛泽东,韶山人哪有这么大的胆?”
成胥生想起庞叔侃说的成千上万的饥民,他也知道历史上饥民吃大户的故事。如果饥民往前再发展一下,那就是反贼。饥民闹起事来,命都不要了,你还搞得赢他们?两船米是打了水漂,取了申拐子的脑袋又有什么用?
“算啦,今天不怪你,是我失算。”成胥生上前扶起申拐子。申拐子感恩戴德地又向成胥生磕了几个头,感谢他不杀之恩。成胥生拍了拍申拐子的肩,说:“唉,这事要怪,只怪毛泽东。毛泽东啊毛泽东,你三番五次地与我作对,我不扳倒你,誓不为人。”
门外团丁来报,庞叔侃和钟志申带着十几个农民来了,现正在堂屋等候着。
申拐子跑到客厅,想起昨晚上的狼狈相,不由一肚子气,指着钟志申说:“钟志申,你真是胆大包天,还敢来八爷家。”
钟志申冷笑一声,说:“来这里就算胆大了?这里是阎王府吗?”
“阎王府?哼,我们八爷对你够意思了,那老账没找你算,今天你又添新账。你来得正好,今天我们老账新账一起算。”
成胥生这时换好衣服,走进客厅,坐在太师椅上。
钟志申说:“什么老账新账?我这不是来了,算吧!”
申拐子说:“你几年前打我团丁的事没了结,昨天晚上又聚众抢八爷的米。”
钟志申说:“抢米?成局长,昨天我们来,你不是说没有米吗?怎么晚上又有米给别人抢呢?”
成胥生心想这猛子当了几天老板,变得会说了,这话还不好怎么回答,他干脆不作声,想来个静观其变。
庞叔侃马上接着说:“成局长,我告诉你,我们没有抢米,你的米一粒未少还在船上,有千多个饥民守在那里。”
成胥生一听此话,觉得有些意外,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庞叔侃说:“你可以马上叫人去看看。”
成胥生不由松了口气,心里说,他毛泽东还算读了书,知道这抢劫之罪有损他的脸面,忙欠欠身子,谦恭地说:“你们想怎么样?”
钟志申没想到昔日不可一世的成胥生也有今天,不由打起了高腔:“不想怎么样。请你按六十文一升的价格,将那一船米平粜给饥民度荒。”
“六十文一升?这不是让我们八爷吃大亏了吗?”申拐子鄙薄地说,“你真是异想天开。”
“成局长,如果你不愿意合作,我们也没法子向那些饥民解释。”钟志申说罢转身,对庞叔侃和大家说,“我们走。”
“你们,你们敢!”申拐子叫道。
成胥生伸手拦住申拐子。他知道不跟他们合作,这些饥民翻脸,他就一文钱也收不回来了。大势至此,已没有什么争论的余地了,这毛泽东的棋一步一步硬是算绝了。吃亏就吃亏吧,谁让他碰上毛泽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