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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君心难测

1

这一夜,荣昌县城似乎特别诡异,无月的夜空黑得压抑,让人透不过气来,白天还好好的,到了夜里就闷热起来。更夫敲着锣一路走一路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除了更夫,街上几乎没有人。

突然,几个黑衣人从更夫身边迅速掠过,其中一个将他撞了个趔趄,等他站稳时,啥都看不见了,那一阵风一般掠过的,他不知道是人还是鬼。更夫走了一段,转入一条小巷,猛然间,又有几个黑衣人掠过……他一连走了几条街,每条街上都碰到过黑衣人,但每次都因速度太快而让他不敢确定那是人。

更夫有些害怕了,今日明显不同往日,他脚步匆匆地往家赶。其实,他不知道在几条街的房顶上,也有黑衣人飞身掠过,像蝙蝠,也像夜鹰。所有的黑衣人都朝一个方向“飞”去——监牢。

很快的,监牢外隐蔽处聚集了数十个黑衣人,他们都蒙着脸,说话瓮声瓮气的,稍微远一点就根本听不见。为首的正是程时庆,不错,今夜,程家人精挑细选了五六十个好手前来劫狱,官府里有程家弟子做内应,他们志在必得。

谯楼上传来三更鼓响,隐隐地又传来更夫敲锣的声音。程时庆抬起手,注视着监牢大门,一旦里面有人出来摆平门口的几个守卫,那就是行动的时候了。

就在这时,程时蕴出现了,她穿着平时的衣服,径直朝监牢大门快步走去。程时庆低声骂了句粗话,冲出去拦住程时蕴的去路,一把将她扯到隐蔽处。

程时蕴目光冷厉地问:“真要行动了?”

“是!你要帮忙就帮,不帮忙就赶快给我滚。”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一瞬间,程时蕴脑海里浮现起各种可怕后果,心头千回百转。她希望孩子们尽快脱离这个牢笼,也希望事情能得到圆满解决,原先指望赵岱聪能解救孩子们,现在他……

程时蕴没什么可说的,只有帮助程时庆劫狱这一条路。

监牢大门口有了动静,从里面掠出来两个人,麻利地将几个守卫打晕。程时庆一挥手,低喝一声:“走!”几十个黑衣人犹如黑色的幽灵,急速朝监牢移去。程时蕴想要阻止,又哪里阻止得了,见他们冲进去了,只好随后也冲了进去。

程时庆身为一派掌门,劫狱这么大的事自然有周密安排——牢里,内应已将值夜的狱卒灌醉了,他们冲进去,几乎没有遭到拦截,进去后就砸牢门锁。

程云辉、赵辅裕等人都被惊醒,接着更多的人被惊醒。程云朝惊喜地喊了声“爹”,率先冲出砸开的牢房。程家的人一个个钻出牢房,赵家的人看得既惊慌又渴望。

程云辉诧异得不知说什么——程家弟子一一将各牢房砸开。

赵家其他人蜂拥而出,赵辅裕却不知要不要跟着出去。程时蕴随后冲进来,还想劝程时庆,这时呼叫声大起,一狱卒没有醉过头,发现黑压压一片人头,乱糟糟一阵喧闹,立刻高喊:“来人哪,有人劫狱啦……”喊声未停,已被程家弟子手起刀落给砍断了脖子。

但就是这声喊,四面八方的通道里涌来一二十个官兵,于是双方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程家弟子中,有几个负责带程家人出去,有几个负责带赵家人出去,这边逃命,那边打得激烈。闻讯而来的官兵越来越多,场面乱哄哄的,兵器声、惨叫声、吵闹声混合在一起。同时,负责砸开牢房的程家弟子并不顺利,有人挨了刀,有人中了剑,有人胳膊被砍断了,有人脑门被削去……真是血雨飞溅,灯光惨然。

程时蕴加入到带领少年们逃出牢房的队列里。

监牢大门外涌来更多官兵,李县令也匆匆赶来指挥。程家少年个个练了缠丝拳,多少都能抵挡一下,赵家的少年就惨了,当场被砍死几个。赵辅裕纵有一身武艺,毕竟才十五岁,又被关了两个多月,力气减弱了许多,处处力不从心。但是,每每有刀子朝他招呼来时,程时蕴都会奋身扑救。

从监牢里逃出来的犯人越来越多,里面的乱可想而知。混战一场后,从内到外,地上摆着十几具尸体,也有被斩断的手脚,鲜血四处流溢。逃出来的犯人四散逃去,程家少年被迅速带走,赵家以及尔雅书院的少年大都挂了彩,他们看着自家这边的死人,哭的哭,喊的喊,赵辅裕等赵家七兄弟在程时蕴的保护下逃了出去,其他学生则逃散了。

劫狱事件震动了荣昌县,李县令首先怀疑是程家所为,但程家成年人无人死亡,死的不是官兵,就是越狱的少年。天亮后,程时庆按照计划带着一干弟子到县衙吵闹要人,口口声声说李县令严重失职,让匪人夜闯监牢,殃及程家少年弟子无辜惨死。接着,赵家六位爷也赶来要人,死者的家属撕心裂肺地哭喊,有的人破口大骂李县令。

县衙外围了数千百姓,无不指指点点。

昨天夜里,程时蕴要护送赵辅裕等人回赵家大院,程家几个弟子不答应,他们只负责将赵家的人带出监牢,目的是不让赵家坐享渔人之利,万一东窗事发,赵家也脱不了干系。程时蕴以师姑之威命令他们跟她一起护送,那几人才不得不从命。

程时蕴将赵辅裕等人交给赵家后,嘱咐他们把孩子们藏起来,越隐蔽越好。她还特别叮嘱赵大爷,此次劫狱关联甚大,死了的人家里定不会善罢甘休,事情虽然是我程家挑起来的,但外人只知这是李家寨土匪所为。赵大爷心领神会,让大家将孩子们藏起来。

劫狱事件的确闹大了,程家弟子混在百姓中,有意无意地将大家的怀疑指向李家寨土匪,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李家寨土匪劫了狱。事实上,被关押的李家寨土匪确实都顺利逃走了,被抓回来那部分犯人谁也说不清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死了九个少年、四个狱卒,九个少年的家属哭闹到大堂上,李县令表示一定会派官兵剿灭李家寨。

程云辉等人被连夜送往下川东去了。

清晨,或许因成功救出了儿子,且又成功地将怀疑指向了李家寨,程时庆颇为得意地早起练拳。程时蕴铁青着脸走来,冷冷道:“我来知会你一声,我要出去了。”

程时庆没有收拳:“去哪里?”

“京城。”

“京城?”他这才收了拳,恶汹汹地道,“不许去!”

“你救了人也害了人,九个少年死于非命,你好好想想对策吧。”

“哼,那是赵家的人,我救了更多的赵家人,是他赵家欠了我的。”

“你有那么好心?”程时蕴冷笑,“你想拖赵家下水,我可是人证。”

程时庆的好心情全被破坏。程云珠给他送早茶来,见程时蕴走远了,诧异地问他姑姑要去哪里。“阎罗殿!”他没好气地喝了一大口茶,又重重地放下茶碗。

2

赵岱聪到了京城后立即被押入刑部大牢。入夜后,他的恩师刘墉微服前来。一照面,赵岱聪倒身跪下,口称:“恩师,学生连累您老人家了。”

原来,本次科考的主考官是大学士刘墉刘罗锅,按照惯例,本科出来的贡生都是主考官的学生,而参加殿试中了进士的,则是天子门生。刘墉对赵岱聪的几份试卷不但非常满意,且大加赞赏,在乾隆皇帝面前没少表现出对赵岱聪的喜爱。刘墉道:“皇上对于四川移民生活现状尤为关注,你殿试时的文章剖析移民教育问题的重要性,从历朝移民所出现的教育弊端说到湖广填四川,正说到皇上心坎上了。加之你文章文采斐然,旁征博引,说理透析,因此钦点你为状元。结果发榜之日你销声匿迹,皇上如何不震怒?岱聪啊,若非老夫以项上人头担保,你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你赵家恐怕也难逃厄运。我着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如此失策?”

赵岱聪简明扼要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刘墉这元老级的朝廷重臣也禁不住变色,却又诧异道:“四川发生了此等大事,海刚为何没有上报?”

“洋教能在四川顺利传教,正是他总督大人失职。”

“你呀你——”刘墉点着他的脑门,“看你一副聪明劲儿,怎么偏在大事上犯糊涂?你是什么身份?怎么敢当面顶撞海刚?他没一刀劈了你,算你祖上烧高香啦!你呀,唉……”

刘墉回到府上,怎么也睡不着觉。他连夜去大牢里看赵岱聪,是要先一步弄清缘由,没想到是赵岱聪为办学而与洋教发生激烈冲突,引发了械斗事件。一群不谙世事却血气方刚的少年,往小了说,是四川未来的希望;往大了说,未尝不是大清未来的希望,不管是赵家从文,还是程家尚武,都是为移民后代的发展着想。他甚至没有想到洋教在四川的影响如此之大。

次日上早朝时,刘墉出得府来,轿子却被人拦住了。拦轿的是宁芝寒,她轻装简从日夜不停地赶路,在宁子豪的护送下,总算赶到了京城。宁子豪提出先住客栈休息,她坚持连夜来求见刘墉。蕙质兰心的宁芝寒第一个要找的人是刘墉,也是因为打听到本科主考官是他,何况他官声极好,是天下文人都敬仰的人。作为赵岱聪的“恩师”,她应该让他先了解赵岱聪的“犯罪”因由。不过,她被刘家下人给挡在了门外。

宁芝寒坚持在刘府外面等。五月初的北京白天炎热,晚上却很凉,更深露重,确有丝丝寒意。宁芝寒身体柔弱却顾惜不得,让宁子豪心疼不已,除了给她披上厚实点的披风,又能做什么?

刘墉掀开轿帘,在下人举起的灯笼光亮里打量宁芝寒。她清瘦的脸庞,纤弱的身躯,忧虑的眼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没想到弱质纤纤的宁芝寒来得这么快。

宁芝寒知道刘墉去上早朝,问他三朝后能否赐见。刘墉没有回答她,对管家附耳了几句便走了。管家随后问了宁芝寒的住宿客栈,让她回去等消息。

散朝后,刘墉及另外几位大臣陪乾隆皇帝回到养心殿。乾隆看起来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这位年过七十在位已五十年的皇帝,可能因为年老了,举手投足已没有年轻时的霸气,心情好的时候更是一个可以跟大臣聊天的老人。现在将刘墉等人带到养心殿,是要听听他们对处置赵岱聪的意见。

刘墉抢先一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言语中有点指责海刚治理四川不力的意思,也有替赵岱聪开脱的意思。不料,乾隆还没听完,一巴掌拍在御案上,怒道:“胡说八道!海刚治下怎会出现这种事?洋人在四川传教处处碰壁,总是难成气候,哪有力量跟地方官办书院抗衡?分明是赵岱聪枉读几十年圣贤书,为自己目无君上找托词,真是可恨、可恼!朕选派主政四川的官员若如此不济,那是朕瞎眼了?”

刘墉慌忙跪下,诚惶诚恐地自责自己不该听信一面之词。接着,他话锋一转,说赵岱聪罔顾法度、目无君上,到底是何缘由,恳请乾隆准他当面奏报。他说,不是他一定要偏袒门生,而是赵岱聪参加春闱以来,篇篇文章虽说不上字字珠玑,却也叙事详略得当,说理丝丝入扣,分析透彻,观点明确,字里行间透露着为朝廷分忧之一腔情怀。他还说,从有科举以来,哪个考生不把此事看得比生命还重?赵岱聪本是状元之才,他无故缺席,自然事出有因……

乾隆怒气未消,指责刘墉老了犯糊涂了,又道:“你刘墉门生多如过江之鲫,天下文人奉你为楷模,你几时为一个门生如此粉饰,如此辩驳?”

刘墉说,康熙、雍正两朝先帝在世时,都十分忧虑四川的发展,那时根本看不到移民教育的希望,读书人寥寥无几。乾隆即位后二三十年间,也谈不上真正的移民教育,四川各地书院死气沉沉的,移民后代读书者少之又少。正是在这种状况下,赵岱聪以区区举人身份倡导移民教育,十几年来颇多艰辛。不料洋教传教过程里吸纳娃娃教民免费读书,对移民教育冲击太大,终于引发万灵场械斗事件。刘墉恳请乾隆看在数百万移民为四川复苏做出贡献的份儿上,给赵岱聪一次辩驳的机会。

刘墉是大学士,是天下文人之楷模,他门生众多,但真的从来没为谁如此苦苦哀求乾隆,他说他和赵岱聪也只是这次科考后才认识的,没有任何私交关系,说到动情处,他竟激动不已,要用身家性命为赵岱聪作保。

此时的刘墉和乾隆年岁差不多,但瘦弱的刘墉更显老,他佝偻着身子苦苦哀求的模样,哪里还有大学士的风度?乾隆心头也矛盾极了,刘墉句句在理,似乎该赦赵岱聪无罪。但想到他不告而别让本次科考闹出这么大笑话,便肃然地表示先关他几天再说。

刘墉回到府上,管家来问是否传宁芝寒来见。刘墉想了想,摆摆头。

宁芝寒焦急地等了一天,刘墉不见她。等了两天,刘墉依然不见她。三天过去了,刘墉还是不传见。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坐着马车又来到刘墉府邸外求见。管家亲自出来劝她回客栈等候,她的眼泪“哗哗”的就下来了,哭道:“大叔,烦你代小妇人求求刘大人,好歹让我进牢里见见我夫君啊!”

宁芝寒这副凄惶模样让老管家看了于心不忍,进去跟刘墉回禀,说他们夫妻情重,让人怜惜不已,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却连丈夫的面都见不到,真是可怜呐。刘墉叹了口气,冲老管家摆了摆手。随后,老管家派人去大牢里疏通,宁芝寒得以见到丈夫。

赵岱聪诧异地看着妻子从天而降,恍如梦中。宁芝寒扑到他身上,流泪唤道:“夫君!夫君!我找得你好苦哇!”

柔软的身躯在怀,那感觉是如此真实,才确信真的是妻子跟到了北京。顿时,他星目含泪,紧紧搂着她,哽咽道:“夫人,你受苦了。家里一摊子事,你怎么到京城来了?”

“你出了事,我能不来吗?我救得了你,就不惜一切代价救,救不了你,我……”

赵岱聪心中凄痛,深觉有愧。宁芝寒自入赵家以来,哪一件事不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要吸纳移民子弟到赵家私塾读书,她帮着说通兄嫂;他恢复尔雅书院,消耗的是自家钱财,来自田产的所有收入除供一家大小开销外,统统投进了书院里。尔雅书院是民办的,官府不给任何补贴,赵家周转困难的时候,宁芝寒总是偷偷拿她的嫁妆补贴。以前,他们夫妻谈得最多的是读书、办学,夫妻间的感情在五个孩子相继出生的日子里,似乎已经淡了。

特殊环境下的感情更显得真实和珍贵,宁芝寒弱质纤纤,却长途跋涉来京城救他,救不了他的话就抱定同生共死的决心,这份爱,怎不让他落泪?想到自己的心里始终让程时蕴占据一席之地,顿觉十分愧疚。

随后,宁芝寒将智禅大师写的那张纸给了赵岱聪。他就着监牢过道里昏暗的灯光看着“舍得”二字,似有所悟,又似解不透。眼下情势,不是他舍不舍得的问题,而是乾隆皇给他加不加罪的问题。

从字面理解,有“舍”才有“得”。可是,他“舍”什么?“得”什么?如何“舍”?如何“得”?

3

赵辅承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进赵家大院,正好跟他父亲赵六爷撞了个满怀。

这翩翩美少年原本优雅斯文,皮肤白皙得像个女孩子,身为赵家入川第三代长子,身上更多承担着光大家族门楣的重任。因赵辅裕个性叛逆,赵岱聪将诗书传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因此他平日里言谈举止都非常得当,显示出极好的家庭教养。赵六爷作为他爹,也极少看到他如此失态。

看到父亲,赵辅承结巴地说:“爹,官兵……官兵到李家寨……”

劫狱事件发生后,赵家和程家几乎每天都会去找李县令“要人”,事发时无辜死亡的学生家属成天在县衙外哭诉,有几个挨了衙役的板子也不管用,孩子死得冤枉,他们怎甘心?何况,还有那些不知道孩子生死的人天天吵闹。

事发后,重庆知府赫瑞达、四川总督海刚都勃然震怒,勒令李县令以及驻守在荣昌的绿营军限期剿灭李家寨土匪。事实上,的确有一部分犯人在逃出来后为了活命,跟着李家寨土匪上了山。

李县令不能不采取行动,于是和荣昌绿营军首领商量后,派出了两百多人的队伍开往李家寨。官兵离开县城时,队伍浩浩荡荡地从街上走过,沿街百姓拍手欢送,那场面倒也壮观。赵辅承就是在人群中看到那一幕被吓坏的。

外界都认为赵家的孩子被李家寨土匪掳上山了,但赵辅承知道弟弟们都藏在地窖里,万一官兵在李家寨找不到赵家的人怎么办?见儿子为此吓成这样子,赵六爷板起脸训斥道:“没出息!你以为官兵那么容易能打上山去?官兵大白天到李家寨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李家寨早就做好准备了,官兵能活多少回来还不一定呢。”

“啊?”赵辅承愕然,“这样子的话,不是让官兵白白送死吗?”

赵辅承进了地窖,看到焦躁不安的赵辅裕,将官兵前往李家寨的消息说了。赵辅裕扭着他要放他们出去,赵辅承自然不肯。赵辅裕坚决地要出去找娘亲,他似乎预感到家里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大事,娘亲离开时的异样表情时时萦绕在心头,让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他问赵辅承是否知道娘亲去了什么地方,赵辅承支支吾吾不肯说的模样,更让他疑心,于是,他大发脾气,抓住赵辅承要强迫他放他出去。

同时,藏在这里的十几个尔雅书院学生也嚷嚷着要回家去,赵辅裕扭着赵辅承死活要出去,他无法应对,用力掰开赵辅裕的手,慌忙出了地窖。赵辅裕还想跟出去,门却被扣死,气得他用力捶打着门。

赵辅承心事重重地到尔雅书院读书,喻文正见他萎靡不振的,关心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说了官兵前往李家寨的事。喻文正并不知道赵家的孩子已经救回来了,他了解的就是外界传的,所以还安慰赵辅承:“如果官兵能剿灭李家寨土匪,把孩子们都救出来,这是好事呀,你又发什么愁呢?”

赵辅承不敢将那个秘密告诉赵家以外的人,现在心上又多了一分对先生撒谎的压力,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中午,喻晓钰给喻文正送饭来,听父亲说了官兵剿匪之事,将赵辅承从教室里叫出来,问他官兵打胜没有。赵辅承茫然摇头。

喻晓钰忧虑道:“要是土匪拷打辅裕少爷他们,强迫他们入了伙呢?那官兵一上山,不是也连同他们给一块剿了吗?”

赵辅承怔怔地看着喻晓钰好一会儿,许久说不出话。他没有注意到喻晓钰眸子里包含的焦虑之光,整个下午都无心听课,一会儿想土匪杀死官兵,一会儿想官兵杀死土匪,不管谁杀死谁,最后都见一片血雨洒落下来,蒙蔽了他的眼睛。黄昏时,赵辅承昏沉沉地回家,经过大荣桥时,碰上回家的林娇。

林娇和她父亲是到县城送蜂蜜,此时林父挑着空担子,林娇空着手。两人急促的脚步赶上了赵辅承,林父看到他后热情招呼。赵辅承回过头看到他们,急忙让开路,目光落在林娇脸上,一边问他们是否知道官兵攻打李家寨的事。

林父连忙说知道,但又说,官兵伤亡惨重,根本就没上到山,也没带回一个逃犯。上次死的那些娃儿家的人,正在县衙外哭,那场景,就一个字:惨!

赵辅承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心头不知是喜还是悲。林父催促林娇走了,林娇走到桥那头时还回过头来望他。赵辅承默然回到家里将官兵剿李家寨的结果说了,赵家几位爷虽然觉得孩子们安全了,但死去了九个学生娃,以及惹上了李家寨土匪……他们都不敢想下去。

赵辅承总觉得七上八下的,一整夜都睡不踏实,天不亮就起床了。以往早起,他都会到后山晨读,朗朗读书声在山坡上回响,让赵岱聪很是安慰。赵辅承晨读,也会带着弟弟们晨读,唯有赵辅裕不肯晨读。兄弟们读书,他就在山坡上稍远一点的空地上练武,有时候还会拉着兄弟们跟他练武,为此没少挨赵岱聪训斥。但今天,赵辅承晨读的声音有些嘶哑,心思也不在书上。

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赵辅承被分了神,更读不下去了,于是走下来看是什么。他发现树丛后藏着个小脑袋,便道:“我看到你啦,出来吧。”

树丛中立即站起一个娇小的少女,是林娇。赵辅承憋了一天一夜的愁绪被瞬间消解,一把拉着林娇的手到他读书的地方,让她坐在他平时坐的大石头上,说:“谢谢你来看我。来,我再教你认几个字。”

“认了字也没用,我爹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你爹真是……难道你们家卖一辈子蜂蜜吗?”

“我爹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将蜂蜜卖到皇宫里去。”

“卖到皇宫去?那可是贡品,你爹也真敢想。”

赵辅承还是教林娇认了几个字。林娇常跟父亲到赵家送蜂蜜,跟赵家的孩子都熟,她尤其喜欢跟赵辅承待在一起,跟他学认字,听他背书,或者旁听他给弟弟们讲古人勤奋读书的故事。

山上的空气特别清新,两人浑然忘我,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心,一笔一画虽然都是用手指在地上虚划,但聪明的林娇还是受益匪浅。

这时,山坡下传来赵辅臻、赵辅亭、赵辅玟及另外三个十岁左右的兄弟的说话声。赵辅承今天来得特别早,现在是带着兄弟们晨读的时间了。他警醒地对林娇说:“我弟弟们上来了,你快走吧。”

林娇轻盈地走向另一条山路,在转弯处没忘回头冲他嫣然一笑。赵辅承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为林娇那一笑而陶醉,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就是喜欢看林娇的健美体态和美丽笑容。

4

参加殿试时,作为贡士的一员,赵岱聪和大家一样一路低着头走过长长的通道,皇宫是什么样子根本没敢看。殿试时,乾隆和众大臣都端然在座,考生们也不敢抬头去看皇帝长什么样。

现在,赵岱聪被人带到养心殿,大着胆子抬起头,迎面的是乾隆一脸怒容,惊得他心跳加快,双肩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就是这一眼,他已经足能想象当初发榜之日得知他“缺席”时皇帝的震怒了。

在四川总督府时,看到海刚当时的态度,真的希望把事态扩大,要的就是在皇帝面前陈述四川移民教育所面临的现实问题。

但此刻真正面对皇帝,他心头又打起了鼓。在京城被关的这几天,他已经打了腹稿,于是低下头,思考着回话时采取的措辞,一定要简洁明了,陈述要害,不浪费一个字。

乾隆现在的心情也很复杂。从本次科考发榜之日的震怒,到发出旨意给四川总督将赵岱聪押入京城,再到这几日听刘墉不避嫌疑地替赵岱聪说尽好话,对海刚的态度虽然依旧怀疑,但对川情已不怀疑了。乾隆用无比严厉的目光看着赵岱聪跪伏在地上的模样,压着心头的火气,肃然道:“抬起头来。”

赵岱聪慢慢抬起头,和乾隆目光相接,心,不自禁地又颤抖了一下。

“赵岱聪,你可知罪?”乾隆眼神又是一凛。

他急忙道:“学生知罪。”

“你是谁的学生?”乾隆恼怒地一拍龙案。

赵岱聪一愣。是呀,说是刘墉的学生吗?按规矩,主考官就是恩师,可他有负恩师。本来已经考中状元,是天子门生,然而他……在旁边的刘墉看得着急,训斥道:“赵岱聪,皇上在此,还不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更待何时?”

赵岱聪忽地挺了挺腰杆,大胆地说:“皇上,洋教在四川以开办免费诊所、免费学校为传教手段,罔顾先帝和圣上的禁教令,其影响之坏一言难尽,洋教传教导致万灵场械斗事件。罪……”他想自称“罪臣”时立刻发现不妥,于是改口,“草民那日一出皇宫得知数十个少年身陷囹圄的消息,心急如焚,匆匆启程往回赶,并非有意罔顾朝廷法度。但草民错就是错,甘愿领罪。”

乾隆的脸色阴晴不定。赵岱聪提到他和先帝的禁教令,确是事实。雍正在位时禁教,是忧虑洋教渗透后不但改变大清子民的宗教信仰,更怕入教者只服从洋教权威,而置朝廷威严甚至法度于不顾,他也曾对洋教教士、教民进行过一次全国性大搜捕。除禁教外,他又在二十多年前实行了闭关政策。但是,朝廷在禁教上时紧时松,因而传教士的活动范围仍然很广,从沿海一带进入四川,在移民中广泛发动原先的教民传教。

刘墉到底对乾隆了解得多,走到赵岱聪身边,躬身道:“皇上,洋教在四川确实猖狂至极,老臣认为,荣昌万灵场械斗事件正是这一矛盾集中点,所谓导火索矣。赵岱聪突闻噩耗,不及做任何交代便离开京城,确实是事出有因,请皇上对他从轻发落。”

乾隆没有发话。

赵岱聪壮起了胆子,又道:“皇上,草民只是沧海一粟,抗拒洋教对四川移民后代渗透,颇多艰难,更多忧虑。洋教规定入教的孩子只读他们的《圣经》,完全不让孩子们接触我国古代圣贤传下的经史子集,试问,若长期如此,皇上费心费力编撰的《四库全书》,在四川有几人知晓?”

听到这里,乾隆禁不住眉峰耸动,身子一震。

赵岱聪又道:“我国历朝历代立国之根本思想的孔孟之道,已有被洋教信徒践踏之端倪,每念及此,草民深感痛心,却又无可奈何。孩子们血气方刚,一时言语失和便大打出手,实在情有可原哪!求皇上开恩,让孩子们重获自由吧!”

刘墉观察着乾隆的神色,道:“皇上,您也曾说,移民填川辛苦创业,几十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是大多重视经商、置业等富家行业,而忽视读书呢?每次科考,您总为四川考生少而不悦,更为四川进士少而忧虑。四川官办书院也不少,但读书的人少哇。赵岱聪倡导移民子弟读书成才,并倾其家庭收入开办书院,虽是义举,却处处艰辛,这种为子孙后代造福之举,您不是一向赞誉有加吗?”

听刘墉口口声声为赵岱聪表功,站在一旁的大学士和珅不高兴了,说:“刘大人,赵岱聪有罪无罪,皇上自会定夺,你何苦大表其功,忽略其过呢?藐视圣上,罔顾朝廷法度,难道竟无罪吗?皇上,纵然四川之事属实,但赵岱聪一人之过导致本次科考发榜如同儿戏,也是罪不可恕,请皇上严惩赵岱聪。”

赵岱聪忽然慷慨起来:“皇上,草民确实有罪,也甘愿领罪。然而,我炎黄子孙,对于泱泱大国之历代文史典籍怎能不读?读书成才之传统怎能丢弃?巴山蜀水、天府之国美景如画,怎能没有更多文人去书写,去描画?移民填川乃我朝千秋功业,怎能不让移民们自己去记录那战天斗地之辉煌历史?倘若移民后代多数不读书,百年后,难道让四川人半数成为文盲吗?请皇上再颁禁教令,草民一死何惜!”

“带下去!”乾隆喝令之后,再不说话,脸色阴晴不定,心头是如何想的,谁也摸不准。

赵岱聪又被押回大牢。在大牢外,宁芝寒和宁子豪姐弟俩跟着来到,拦着他。宁子豪急忙跟近身押着赵岱聪的狱卒说好话,狱卒恶汹汹地喝令他们让开。刘墉的老管家随后赶来,跟狱卒交代了几句,他们才让宁芝寒靠近赵岱聪。

宁芝寒眼泪汪汪,抬手抚摸丈夫瘦削的脸庞,哽咽道:“你在里面千万不要想不开,我……我会守着你。”

赵岱聪星目含泪,微笑道:“世上没有后悔药,若命该如此,我也安之若素。但是,夫人不能做傻事,孩子们都还小,离不得你这个娘啊!”

这等于遗言,宁芝寒想忍泪却无法忍住,在狱卒的催促声中,她泪眼模糊地看着丈夫被推进了大牢。

宁芝寒到刘墉府上求见,这次刘墉接见了她。她一改刚才的柔弱之态,眼泪也已经吞进了肚子里,哑声问赵岱聪的案子是否还有转寰的余地。刘墉说皇上还在盛怒之中。宁芝寒不明白的是,除了刘墉,难道再没有几个能看到四川移民子弟与洋教传教的现实吗?可刘墉说,赵岱聪让本次科考成为天下的大笑话,这是事实,许多大臣揪着这一点不放。

宁芝寒坚定地对刘墉表示,若到“万一”那一步,她就死在紫禁城外,以此血谏。

刘墉惊诧地看了宁芝寒好一会儿,想不到眼前这个弱质纤纤的女人如此刚烈。晃眼间,似乎真的看到宁芝寒血溅紫禁城的画面,也仿佛看到一群少年在一片血雨里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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