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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致命歌谣

1

缠拳庄里这顿晚饭吃得极不寻常,程云朝、段胜出狱,两人虽经下人梳洗过了,看上去焕然一新,其实仍然灰头土脸的。

程时庆一改往日的严厉和纵容,温和地教育两人从此必须改邪归正,要以将程家缠丝拳发扬光大为己任,好好做人。程云朝一言不发,只顾闷头喝酒吃菜。段胜连声诺诺,几次起身表示“小婿谨遵岳父大人之命”。

程云辉什么也没说,只是配合着厨子上一道又一道菜。程云珠也没说话,眼睛里却是挥之不去的恨意。

这一年的牢狱生涯,程云朝、段胜有悔恨,也有更深的仇恨——悔恨的是没将事情做干净,仇恨的是赵家因祸得福,更受皇帝器重。在狱中,程云朝常常暴跳如雷为自己不平,段胜每每总是劝他暂时忍耐。

段胜在程云珠面前无可奈何,在程时庆面前却十分乖巧伶俐,这次连累师父丢了面子,也觉有愧,因此更加殷勤地给师父添酒。

程时蕴没怎么说话。说重了,怕程云朝怨恨而做出更大的错事;说轻了,又不能彻底消除他心头对赵家的仇恨。五十岁的程时蕴脾气已改了很多,毕竟不年轻了,这么多风风雨雨经历过来,很多都看淡了。

程云朝突然冒出一句:“爹,听说赵家准备修宗祠了,是不是?”

众人的目光一起投向程时庆,他点点头:“唔,好像是的。”

此后便是一阵令人无比压抑的沉默。

夜深人静后,程时蕴依然了无睡意,她穿着睡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外套就推开了房门。她借着淡淡月色穿过回廊,来到程云朝房外,发现房门开着,于是唤了声“朝儿”进了房间。

透过窗棂内的月光,她发现程云朝不在床上,心里一紧,急忙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匆匆往外走。她到了大门口,发现大门紧闭,正疑惑着,值夜的弟子慌忙从门房里出来。程时蕴问他程云朝可出去,那弟子说没有。她确定那弟子没有撒谎,便又回身寻找起来。

原来,程云朝独自在练武场发泄。月光下,地上横七竖八折断的兵器泛着惨白的光,另一边,程云朝正挥动着一条长棍,他赤着上半身,串串流淌的汗水里,也涤荡着挥之不去的仇恨。

程云朝的缠丝拳功夫虽然不及程云辉,但他力气比程云辉大一些,肌肉也很发达。一年的牢狱生活,因缺少锻炼,或者说一年时间没有练功,他浑身都长了肉,但那肉是膘,像此刻,他发泄地练功、折断兵器,就感觉到越来越累,长棍在他手里,根本使不出昔日的威力。

忽然,程云朝握着长棍向一个方向旋转着刺去——目标是程时蕴。她刚刚找到这里来,看到满地作废的兵器,还没想好是安慰还是委婉劝告他一番。程云朝动作快,力道猛,眼睛里的姑姑变成了赵岱聪、赵辅裕,手下竟没有丝毫留情,直直地向程时蕴胸口插去。一瞬间,程时蕴脑海里一片空白。

说时迟,那时快,长棍抵来的刹那,程时蕴使了个千斤坠,双脚稳稳地钉在地上,整个身子朝后仰翻,而后腰身旋转,如蛇咬人一般射起,双腕运力,双掌翻动,使用了缠丝拳的“缠”字诀,只是稍微错了错身,硬生生将长棍“缠”了过去。

程云朝的长棍没中目标,不由气急败坏,手上加力,想将程时蕴弹开。

好个程时蕴,此刻已明白侄子是真的要她命呢,所以,手下也不容情,急速几个翻转,眨眼间欺身而近,狠狠一记敲在程云朝右手的虎口上,同时一个筋斗,一脚将长棍从他手里踢飞,再纵身而起接住长棍,不容程云朝再下杀手,“啪啪啪!”几声闷响,每一下都拍在他身上。

程云朝虚胖的身子因累而更笨重,根本躲不过程时蕴那几下抽打,被抽得跪了下去。程时蕴心痛,也愤怒不已,她眼里含泪,吼道:“你这逆子,竟敢对你亲姑姑下如此狠手,你还是不是人?”

程云朝眼睛里依然燃烧着仇恨之火,拳头握得“嘎吱嘎吱”响。

“你为一己之私,污蔑赵家有谋反之心,这等错事做出来了,让你只坐了一年牢,怎么,你还觉得冤枉了?依我脾气,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只狠狠地瞪着她。

程时蕴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程家与赵家有多大的仇恨,你要那样不择手段置人于死地?那种让人可能满门抄斩甚至诛灭九族的罪名,你怎么就做得出来?你那心,怎么恶毒到这种地步?原以为你此番受到教训了,没想到你连你亲姑姑也想杀,你……”

她说不下去了,也觉得失败极了。她扔下长棍,返身回到卧室,坐在床沿上,泪水不禁流下了。接着,她来到祠堂里,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程家与赵家,真有解不开的仇怨吗?

赵岱聪正着手准备建造一座规模宏大的宗祠,那宗祠是赵家移民到四川后发家致富,通过几代人的努力成为望族的见证,那宗祠也凝聚着赵岱聪以及赵家倾力为移民教育大业付出的艰辛,更是赵岱聪至此不停歇地追求更远目标的见证。那个男人,凭着坚忍不拔的毅力,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依然不改初衷,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那个家族,在赵岱聪诗书传家的家训引导下,第三代、第四代,在围绕一个核心思想不懈努力着。

她怎能不哭啊!作为程家的人,她没有将程家武学发扬光大,没有将程家武德——不!程家的人为什么心胸都如此偏狭?为什么就放不开“火烧圈地”的恩怨?为什么不能将“习武谋生”发展到为广大移民后代造福的高度?为什么……

可程云朝是程家的长子啊!程时蕴哭得悲伤极了,哭声引来了程云辉夫妇。程云辉去搀扶姑姑,程时蕴哭倒在他怀里,说:“辉儿,程家的未来指望不上你大哥,姑姑只能指望你了,你要争气啊!”

程时蕴哭得声嘶力竭,浑身无力。程云辉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但知道她心里有数十年岁月依然抚不平也抹不去的深深痛楚,一直以来,姑姑的痛,就是他的痛。他将她抱回卧室,他妻子又烧来热水给程时蕴擦了脸。而后,他让妻子回房去歇息,自己留下来陪伴程时蕴。

程时蕴缓缓恢复过来,嗓子几乎哭哑了,拉着程云辉的手,含糊不清道:“赵家修宗祠不只是赵家的大事,也是移民的大事,辉儿,我……”

“姑姑是担心大哥会搞破坏吧?”他心领神会道,“姑姑放心,我会盯着大哥的,决不允许他阻扰赵家。”

程时蕴这才松开手,叫他回房休息。确信她没事了,程云辉才离开。

2

不久,随着一阵鞭炮声在万灵场响起,落地在大荣寨里的赵氏宗祠修建工程举行了奠基仪式。赵氏宗祠的修建惊动了四川新任总督撒文炳,撒文炳派人专程送来贺礼,因此这宗祠的奠基仪式充满了浓烈的官方色彩。

赵氏宗祠选定在太平门附近,正如程时蕴想的那样,这不光是赵家的大事,也是万灵场移民的大事,因此,百姓们自发组织前来祝贺,制作了各种各样点心、麻元、叶儿粑、包子、馒头等散发。

薛教士也来了,当面向赵岱聪表示祝贺。薛代思拒绝跟父亲来,却悄悄换上普通农家女子的衣服,将大卷发包裹起来,也竭力藏起上半个脸,隐身在人群里,只为远远地望一望赵辅裕。他拄着拐杖,虽依旧傲然挺立,依然俊秀卓然,但是,那条残腿让她无法不落泪。眼前喧闹的人群被她的意识阻隔在了千里之外,耳畔回响的是赵辅裕在湖北时与各路人马拼杀的吼叫声,以及分不清敌我的惨叫声、呻吟声。

是残疾了,赵辅裕但他在荣昌绿营军里的余威还在,平时有一些兄弟来找他,他不大跟他们来往,总觉得无颜面对他们。不过,那些兄弟不这样想,他们认他是大英雄,认他是大哥,因此,这样的喜事,自然要来祝贺的。

赵辅裕到这个时候,怎能不领情呢?他被兄弟们簇拥着,多少又找回了几分当年的豪气。

薛代思藏得很深,却还是被琳儿发现了。薛代思急忙挤出人群,琳儿追出来,在太平门外拦住她,要拉她去见赵辅裕。薛代思说什么也不肯跟琳儿走,最后说了句:“我是修女,就像佛教的尼姑,我要回去‘念经’了。”

赵氏宗祠开工后,进展得非常顺利。程云辉时时注意着程云朝的行动,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所知道的,是他听说赵辅裕残废后高兴得不得了,为此与段胜喝得酩酊大醉。

没几天,万灵场有孩童在玩跳皮筋的时候,唱着一首歌谣:

万灵场,赵家场,

移民入川写辉煌,

皇帝老倌来扎起,

三教九流齐捧场。

万灵场,赵家场,

宋朝走后大清亡,

万灵名声渐渐去,

迟早变成赵家场。

接着,万灵场一连发生了几件怪事:

一李姓大娘半夜三更跑去河边打水,挑着一担水在河边转圈,一直转到天亮被早起的人看见喊了她一声,她“咕咚”一声摔在地上,人事不知。抢救醒来后,惊恐万状地说她看到了白无常和黑无常拿着锁链在大荣桥锁人。

一周姓移民人家的五岁孙子一连几天发高烧,嘴里不停地说“不要摸我肚子”,家人去摸他额头或喂他吃饭,他如见鬼魅般惊恐尖叫。

一石姓汉子的妻子跟他拌了几句嘴,竟上吊自杀,虽没死成,却就此疯癫了。

一王姓人家的女儿原本规规矩矩的,突然有一天晚上家人发现有个男人在女儿房里。被当场捉奸的女儿矢口否认自己有不洁行为,家人哪里肯听,女孩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自己绑了块石头跳了濑溪河。

一陈姓人家里不知为什么出现了满屋子的毒蛇,家里的老人为了救小孙女,被毒蛇活活咬死。

一时间,万灵场像变了一重天,原本寂静朴实、安宁祥和的山村沸腾了,人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谈论着,不消几天,就成了一个主题:赵氏宗祠破坏了万灵场的风水。

这天,万灵场的百姓推举了几个老者做代表,找负责修建赵氏宗祠的赵辅玟表达他们的意愿:希望赵氏家族停止修建宗祠。

赵辅玟也风闻了这种传言,他不信这种说法,于是告诉他们,修建赵氏宗祠的地点和开工日期都找懂行的人测算过,绝对不会破坏万灵场的风水,那些人家里出的事,只是巧合,是意外。

这次商谈无功而返,众百姓不肯就此作罢,几个老者又直接找赵辅承。赵辅承为了安抚大家,说重新找风水先生看看地点,算算日子。赵辅承明白百姓们信这个,要是坚持不理睬他们的忧虑,后果必定很严重。他说到做到,果真又从外地请来一个有名气的风水师勘察了一番,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但百姓家不幸的事继续发生。若在以前,或许大家都不会注意,生老病死、意外事故都是免不掉的,如今赵氏家族的宗祠正在修建,这破风水一说就有更多人相信了。尤其是那些出了事的人家,三三两两到赵氏宗祠的工地上闹事,强迫他们停工。

从双方据理力争到赤手空拳打斗,再到那些人聚集起来拿着农具跟赵家请的工匠及家丁械斗,一下子演变得十分严重。尔雅书院的学生赶来助阵,帮助赵家跟百姓们理论,但有的学生被家里人给强行拉到他们那一边去了。

赵岱聪在棠香书院忙碌不休,听到这个消息匆匆赶回大荣寨,却发现,赵辅承喊得声嘶力竭也控制不了眼前局面,前来阻止的百姓越来越多。赵岱聪一现身,混乱的场面倒也平静下来,地上躺着被打伤的人,双方都有人受伤,幸无一人死亡。赵岱聪严令赵家人将所有伤者就近送到尔雅书院,速请大夫前来救治。

而后,赵岱聪以自己的威望跟百姓们达成口头协议,赵氏宗祠修建工程停工七天,七天内再请风水师前来勘察。这样,人群才渐渐散去。

赵氏茶馆里,赵岱聪心情复杂地扫视着正因心头不平而争论不休的赵家人,赵辅承口干舌燥,端着茶喝了一碗又喝一碗。赵家人大多认为百姓们在无理取闹,是嫉妒赵家。大家愤愤不平,都说赵家从来没有亏待过百姓,他们却将自家生老病死和意外事故都归咎到赵家,简直忘恩负义。

越说越气愤,血气方刚的赵家第三代一致表态:关闭大荣寨寨门,不让任何人进去,工程照样进行。

赵辅裕认为,天宇会一战,赵家对万灵场百姓的照拂,他们不会不领情。几十年来赵家为大家做的,也不会一概否定,但这次,百姓们蜂拥而至声讨赵家,确实出人意料。

赵辅承认为有人煽动,且将目标锁定在程云朝身上。

“若只是他煽动,倒还好。”赵岱聪道,“死的死,疯的疯,病的病,伤的伤,确实极不正常。”随后,他让赵辅承派人秘密调查出事人家的事故原因,又让赵辅亭去万灵寺看看智禅大师是否云游回来了。

这时,赵涛带着几个孩童进来,说他们又在唱一首毁损赵家声誉的歌谣。

赵岱聪问孩子们是谁教他们唱的,他们都说不知道,反正很多孩童都在唱。他让他们唱一遍,孩子们望望赵家那些年轻人的怒容,很胆怯,不敢唱。

赵岱聪和颜悦色道:“唱吧,唱完了爷爷给你们吃叶儿粑。”

孩子们这才稚声稚气地唱起来:

赵家祖先有来头,

帝王将相一箩篼,

假借移民入川住,

霸占清清濑溪流。

做善事,买人心,

明里暗里有反心,

宗祠坏我好风水,

只因赵家有帝根。

外姓移民担祸灾,

枉死者,地狱来,

病魔缠,不得了,

赵家兴旺白骨高。

六孔连着奈何桥,

大夫第,帝王生,

大荣寨,地狱门,

冤死他乡移民魂。

这首歌谣一唱完,赵岱聪只觉得胸口气血上涌,他紧紧抓着椅子扶手,脸色苍白得吓人。赵辅承、赵辅裕、赵辅臻急忙上去扶住他,赵辅玟等人则冲着孩子们呵斥。

赵岱聪见孩子们被吓哭了,急忙好生安抚他们,并不许大家吓坏孩子。同时吩咐赵辅承好好查查,却不能采用非常手段,赵家要的是清白,要的是正义。

3

这确实是一首用心极其邪恶的歌谣,编这首歌谣的人很直白地告诉大家:赵家是宋王朝赵氏皇族的后裔,他们移民入川来,发家致富了,做了很多善事都是为了收买人心。赵家因为是皇族后裔,现在有了当皇帝的意图,赵氏宗祠更是凝聚了赵氏家族的“龙气”,破掉了万灵场六孔通河的风水,万灵场的居民哪里战得过赵家,因此他们担祸事了。更可怕的是,还将有更多的人为赵家的野心而死,而这个所谓的帝王就出在大夫第,大荣寨则成了地狱门。

赵家这边还没有找出编那首歌谣的人,歌谣已在万灵场传唱得沸沸扬扬,进而整个县境都传开了。县令刘思成也派人明察暗访是何人颠倒黑白用如此恶毒的手段陷害赵家,程家那边却有了大动静。

先是那些家里出了事的百姓跑到程家去请求程时庆主持公道,程时庆很明白地告诉大家要等赵岱聪的决定,并希望他们不要散播谣言引起恐慌。但这恐慌压不住了,只因又有几户人家出事,于是更多的人跑到程家,程时庆不见他们,他们便跪着不起。

程时庆只得到大门外见大家。百姓们伏地哀求,说赵氏宗祠破坏了万灵场的风水已是不争的事实,请求程家想办法破了赵氏宗祠的风水,保住万灵场百姓们的安全。

有一周姓汉子还呼天抢地地哭喊道:“赵家真要出皇帝了,也不能让我们垫背吧。程掌门,请您主持公道哇!”

有一老妇也恸哭道:“程老爷呀,我家可是有孩子在您武馆里习武,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哇!”

有一王姓老汉挤到程时庆跟前,说:“程老爷,咱们可都是本地人,本来就不应该让赵氏这个移民家族给压着一头。要真让赵家占尽咱们万灵场的风水,咱们这些本地人家族还怎么兴旺发达?”

程时庆扫视了一下全场,百姓们或哭哭啼啼,或义愤填膺,确实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王姓老汉说的那番话也不无道理。程时庆安抚了百姓们一番,让他们回家静心等待几天,他将在赵岱聪给大家做交代的那一天为大家讨回公道。

晚上,程云朝回来了,程时庆将他和程云辉一同叫到书房问话。说实话,程时庆心里也怀疑那首歌谣是程云朝所为。不料,一听父亲有此怀疑,程云朝不满地辩解道:“爹,我出来才几天呀,怎么就怪到我头上了?”

“因为你前次做过类似的事。”程云辉道。

程云朝更是叫屈:“爹,你看二弟说的什么话?我错了一次,坐了一年牢,哪还敢做那种事。爹,怎么连你也不相信孩儿了?”

程时庆见程云朝确实一副委屈的样子,心头暗忖可能错怪他了。

程云辉也吃不准到底是不是这个哥哥所为,先是向程云朝道了歉,然后又非常严肃地说:“历朝历代的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臣民有反心,雍正朝、乾隆朝的文字狱死的人够多了,若是我们程家人如此歹毒用心,就算逃得过王法,也逃不过天谴。”

程时庆也道:“我程家人绝不做如此恶毒之事。朝儿,为父也相信你上次已经受到教训,程家与赵家的恩恩怨怨,不至于要置人于死地,更不至于要人家灭族。若我程家谁有此歹毒之心,莫说遭天谴,我这掌门人就会清理门户,绝不留情!”

“是,孩儿记下了。”程云朝连忙应承。

赵辅承被县令刘思成请到县衙,让他看一份长长的名单。原来是传唱那首歌谣的孩童家人的名单,刘思成说已经抓了一些人关了起来。赵辅承一听就急了,叫他赶紧把人放了。

“放了?”刘思成诧异。

“孩童们要唱,咱们阻止不了,强行阻止等于堵塞河道。古话说得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越是堵,越是堵不住,反而会让事态恶化。你是从赵家出来的,一言一行更要行得正、立得直,以免给人认为荣昌县衙门成了赵家的衙门。你是朝廷命官,首先要遵循的是国家法度。”

刘思成笑道:“是是是,不可徇私舞弊,不可偏袒赵家,先生早就训示过了。辅承兄,这歌谣的来历不能明察,那就暗访,总会有蛛丝马迹露出来。”

为平息这场风波,赵岱聪决定请智禅大师勘定宗祠所在地风水。近些日子,智禅大师又被人请到外地去了,赵辅承通过很多朋友才找到他的行踪,赵岱聪亲自到万灵寺相请。

赵岱聪说明情况后,智禅大师微微笑道:“万灵场之事早已传开,老僧不回来,你却如何收场?”

赵岱聪急忙长长一揖。

大荣寨内可以用“人满为患”来形容,闻讯而来的百姓将大荣寨挤得水泄不通,那些与赵家交好的百姓当然不希望赵氏宗祠真的破坏了万灵场的风水,却也希望得到更准确的消息。家里或多或少出过事的百姓则紧张极了,甚至内心里充满了恐惧。

赵氏宗祠施工现场人头攒动,但并不喧闹,人们只是望着智禅大师窃窃私语。智禅大师不用罗盘等物,他缓慢地沿着地基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看,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周围的建筑,一会儿又看看远处的山峦及濑溪河……

回到宗祠大门的位置后,智禅大师对赵岱聪说:“施主确定的这个地方,对万灵场的山水没有破坏。不过,从宗祠位置来看,赵氏家族坚持崇文则大吉大利,经商与崇武都有所阻滞。”

“这么说,宗祠可以继续修建?”

智禅大师点点头,又道:“施主,老衲观万灵场的气息,也有一些不尽人意之处,赵家树大招风,怕是有小人作祟。老僧愚见,已经发生的不幸需尽力安抚,书院的大门既开,则不可随意关闭。大禹治水得成,在于疏浚,水流从高山发源而来,却必须顺其自然方能汇流到海,高山强行阻隔足见威势,却易导致洪水泛滥成灾,便是这个道理。”

赵岱聪咀嚼着智禅大师的话,没吱声。赵辅承得到智禅大师的准确肯定,便向百姓们大声喊道:“乡亲们,经过智禅大师的勘察,赵氏宗祠确实没有破坏万灵场的风水,请大家让我们的宗祠建在这里。”

这一说,百姓们似乎都无话可说了,因智禅大师确实德高望重,声名远播,他的传奇故事很多——他不畏权贵,不贪金钱,佛法高深,知识渊博,多大的官也不能强迫他做任何事,多少钱也买不来他一句谎言。此时,全场依然有很多人在低声说话,但到底没有高声喧哗甚至恶意起哄的。

人群渐渐散了。

赵氏宗祠工地上,赵辅承和赵辅裕商量恢复修建后,多加派人手追查编歌谣陷害赵家的人。赵岱聪却严肃地说:“大师刚才的话,你们没听明白吗?我们家的传统是诗书传家,不走武道,何来歌谣里唱的那些事?我们做的是办学之事,教的是经史子集,又不宣扬帝王将相如何得成,时间一长,谣言便会不攻自破。若大肆追查,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辅承想了想,点点头:“七叔言之有理,我们不将歌谣当回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若兴师动众追查,那别有用心的人更来劲,何须被他牵着鼻子走呢。”

赵辅裕心有不甘:“我看定与程云朝脱不了干系,他坐了一年监牢,对我们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赵岱聪急忙打断他的话:“没有证据,不可胡乱猜测。裕儿,切不可在云辉面前提及。刚才大师还说了,赵家树大招风,难免有小人作祟,以后,赵家人更要谨言慎行。”

4

赵氏宗祠的风波就这样平息了。

智禅大师给那些病患者摸脉后均对症下药开了药方,因智禅大师名声在外,许多有小病痛的人也来找他摸脉,他也没有拒绝,这一忙,就忙到了深夜。赵辅承几次来催促他休息,他都没有听,一直到看完最后一个患者。

等病人走后,赵家茶馆恢复了宁静,赵辅承亲自给智禅大师倒了一杯温开水,又吩咐下人做点心给大师充饥。大师连连摆手说深夜从不进食,又请赵辅承坐下,微微笑道:“阿弥陀佛!施主,赵家能宽仁为怀,实乃万灵场众生之福。”

“大师言重了。”赵辅承道,“大师,那些病患情况如何?”

“有天意,也有人为。”

“人为?”

“有些人确是身体有病,因耽搁了时辰而致多种疾病并发;有些人只是小病,却因谣传而致内心恐惧,加重了病情;有些人或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或受到过度惊吓。”

赵辅承惊骇不已。

“你们赵家修建宗祠本是好事,‘人为’也是事出有因。不过无需忧虑,以不变应万变,乃取胜之道。”

智禅大师医治的病患者吃药后大多很快好转,但疯癫的人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不过,不管怎么说,赵氏宗祠破坏万灵场风水之说暂时停止,宗祠继续修建。

确如智禅大师说的那样,那首歌谣唱了一段时间,赵家没有过激的反应,唱的人就少了。

当赵家人忙于修订族谱、建造宗祠的时候,有一个人似乎比较清闲,这就是赵辅裕。平时,一般情况下赵辅裕都在家里,曾经风度翩翩、个性孤傲甚至桀骜不驯的一个人,突然间残废了,这样的落差委实太大,也基本不再去找程云辉。此时要拄着拐杖行走,就是想练练拳脚,也困难重重。

回来后至今,他要么陪儿子赵贵翔读书学习,要么也教他些拳法锻炼筋骨,要么跟赵辅亭、赵辅玟天南海北地聊天,一旦赵岱聪在家里,他会极尽人子孝行,端茶递水什么的,从不含糊。

说实在的,他有些封闭自己,就是程云辉约他出去喝茶或练功什么,他都能推则推。他竭力尽孝和担起为人父的责任,好像其他的都不关心,其实从内心里,他无法接受自己后半辈子就这样拖着残躯过日子。有时候,他会孤独地坐在大夫第后山上,耳听着族塾里的读书声,茫然地望着蓝天白云。赵家人个个忙碌,他则越来越闲。

这天一大早,赵辅裕带赵贵翔出了门,赵贵翔想去棠香书院,顺道去香霏阁看看。香霏阁是荣昌县城一座非常具有文化气息的建筑,文人墨客喜欢在那里吟诗作赋,常有一些幼童或少年去那里听成年读书人讨论学问。赵贵翔想去,赵辅裕自然乐意陪儿子前往。

濑溪河的水清澈透亮,乌篷船在河面上穿梭,大小货船也开始忙碌起来。河床高处停着两艘船,下段河床低处也停着两艘船,河床高段的货船上,一艘船上的船工忙着将货物卸到低段的船上,另一艘则从低段的船上卸货到高段的船上。河岸边还停泊着几艘货船,正是这里河床高低落差太大,货物必须在此转运,从而形成了万灵场繁忙的水码头。

要赶早集到大足县或朱溪镇的百姓,正忙着上渡船。初秋的清晨很凉爽,正是干活和赶路的时候,太阳挂在东边的天空中,鸟儿们在河岸两边的树林或竹林里鸣唱,这真是一幅恬然安乐的图景。

赵辅裕是步行出来的,父子俩准备走路到县城去。在父子俩有说有笑过大荣桥的时候,来往的百姓都非常友好地跟他打招呼,身后突然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练武的赵辅裕知道身后那人没有停步的意思,于是拉了拉赵贵翔,准备让路,刚一侧身,只见程云朝疾步走来。

程云朝正是看到赵辅裕才加快脚步的,他的意图是想将那父子俩撞到河里去,此刻那对父子让了路,他应该直走,却偏偏斜着走,而且甩开了膀子。

赵辅裕眼疾手快,一把抱着儿子朝后一仰避开程云朝,跟着错身转到程云朝身后,但因腿脚不利落,将儿子放下时,赵贵翔的一只脚踏空,掉进了河里。孩子惊叫一声,赵辅裕急忙伸出拐杖,迅速将他扯了上来。

程云朝朝前走了几步,又转身鄙视地看着那一幕。救上儿子的赵辅裕义愤填膺,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用拐杖指向程云朝,以一个极为可怜而又可笑的姿势站在那里,怒道:“程云朝,你走路长没长眼睛?”

程云朝看着赵辅裕那摇摇欲坠的姿势,讥讽道:“哟,大爷长了眼睛的,看到了你赵瘸子的精彩表演。”

赵辅裕真想好好地教训一下眼前这个狂妄之徒,可他站立不稳,不能不赶紧将拐杖拄好。就是这一刹那,他的眼睛充血,咬着牙齿,手和胳膊都越来越紧。他喷火的眼睛盯着程云朝,屈辱与不甘,新仇与旧恨,统统涌上心头,那首歌谣背后者的嫌疑本来就锁定在程云朝身上,这一刻,他不能忍了。

程云朝却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赵辅裕刚想将拐杖掷向程云朝,胳膊却被赵贵翔给抱住了。孩子睁大眼睛,水灵灵地看着父亲,懂事地说:“爹爹,咱们犯不着跟这个无赖斗气,有一天,孩儿一定让他对你俯首称臣。”

赵辅裕久久地看着儿子,心中又痛又发酸,禁不住眼睛潮湿起来,微笑道:“好,爹爹听你的。走,咱们回去换衣服。”

“不用啦,反正又不冷,边走边晒太阳,一会儿就干了。”

父子俩有说有笑地朝前走去,进了日月门,走过烟雨巷,到街上买了叶儿耙,一路吃着出了恒升门朝县城走去。走了没多久,他们身后传来马蹄声,赵辅裕又拉着儿子让开了路。

骑马而来的是程云辉,看到赵辅裕父子,他勒住缰绳下了马,热情地问他们要去哪里,需不需要捎带他们一段路。赵辅裕不要他捎带,只说儿子想去棠香书院和香霏阁转转,反问他要去哪里。

程云辉说要去一趟永川,那边武馆出了点事。他说完后打马奔去,很快转过山坳不见了。

赵辅裕继续和儿子说说笑笑地走着,心里却波浪滔天。依照他的脾气,歌谣的事是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的,若是程云朝所为,他决不罢休。但赵岱聪明确地要赵家人不要追查,他为了尽孝而顺从了父亲。近段时间,他和程云辉也很少联络,此刻在此遇到他,看到他还是那样热情和亲近,心里真不是滋味。

一路到县城,路边的景致还是不错的。那山腰上开垦出来的土地,此刻正是中秋时节,农民们都忙着秋收,田野里忙碌一片。沿途的农家烟囱里正袅袅地冒着青烟,一派祥和景象,再无荒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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