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河滩武关庄的孬儿吃前街王三叔的面条饸烙家穿后街田婶的棉袄家,是个苦命的孩子。爹娘乘渡船过洛河上县城,船倾身亡。孬儿就时常坐在堤上看时瘦时肥的洛河,把洛河当成了自己的双亲。
孬儿虽然是孤儿,乡亲们呵护得紧。不过,从小没人教孬儿见风使舵,孬儿扁平的脸上就带着实诚憨厚,有一说一,不带水的。前街的王三叔问:饸烙好吃么?孬儿就回答:红薯面吃多了烧心。王三叔就哈哈一笑,抹孬儿后脑勺一个溜逛。后街的田婶扯扯孬儿身上的棉袄问:还暖和吧?孬儿使劲裹裹身子,说旧袄也挡冷。田婶的脸就冷了几秒,嗔笑着骂一句喂不熟的狗。一次,前马村的韩六六骑三轮车吆喝换面条,尿急,就奔了田婶院里解手,田婶趁机从韩六六敞开的面口袋里挖了一瓢面回家,吸溜着鼻涕的孬儿偷偷地又把那瓢面送回给韩六六,末了,田婶赤红着脸骂了好几天,把孬儿扁平的脸涨得圆了扁扁了圆。所以村里许多人就说孬儿实诚得没心眼儿了。
孬儿高考差了几分没考上学,做村长的表叔就把孬儿安排在村委做了文书,实际上相当于勤杂工,抄送报表,打扫卫生,提壶续水,跑腿办事,甚至替支书村长到乡里开会,所以孬儿也算是村里少有脸面的人。
时遇开发地产到农村圈地,一个个或胖或瘦或凸肚或哈腰或西装革履或土布长衫无一例外开着各色锃亮的小乌龟车向村里跑。一次,一个穿着黑色唐装的老板夹了黑包进到了村长办公室,看孬儿倒好茶水退出门外,老板想把一张什么卡给村长。老板嘴里说着不成敬意,拿卡的双手准备伸出去,孬儿就敲门、推门进来续水。老板白了孬儿一眼。等孬儿出门,老板又伸手递卡,孬儿又敲门、进门,孬儿说,忘了说了,刚才乡纪委打电话催材料哩。这次是村长表叔和老板一起白了孬儿一眼。白眼过后,村长就没了情绪。没了情绪的村长表叔一脚把孬儿踹到外面去打扫卫生。
村子小,东边炒肉西边闻香,村人立马都知道了孬儿办的这差砭事。村人众口不一,但是有一点的说法却是共同的:这孩子太实诚了!孬儿茫然。有一天日头刚见红,孬儿给村长表叔的门缝里塞进了一封辞职信,等村长表叔扯着嗓子当街吆喝的时候,孬儿已经没影了。又过了不知多久,当满村的人差不多要忘记曾经有个孬儿的时候,市场上冒出来个孬儿为总经理的地温空调代理公司。
村人皆哗然。
前街的王三叔听说孬儿当了老板,嘴里的红薯沫子喷了一圆圈:这孩子实心眼儿。他能当好老板,我的王字倒着写。
后街的田婶听说孬儿办了个公司,也说:他的公司不出仨月还立着,我这田字反着写。
倒是村长表叔心里暗暗感激孬儿并庆幸,因为不久那个老板贿赂事发,着着实实地“卖”了好几个乡、村领导给纪委。
这一切孬儿都不知道。挣了钱的孬儿不忘本,过几天就要吃一次红薯面饸烙就青菜,就要抚摸一下过去穿的旧棉袄,时常把这里面的故事给员工们说道说道。孬儿回村,车到村边是要下车走进村的。孬儿拿钱为村里修了一条路,在洛河上架了一座便桥,桥头下的地里就是孬儿爹娘的坟茔,路连着桥就伸向了县城那里。王三叔田婶也被孬儿聘了来维护这路和桥。村里有人说:孬儿这孩子实诚哩……在河上撑船的是支书的小舅子,桥断了他的财路,所以他口里吐出一串青烟说:不是实诚,是傻逼一个。
孬儿又踅摸进了村长表叔——不,现在已经是村支书了——的办公室,还是站着说话,商量着要给村小学校和村委大楼安装一套地温空调系统。支书叔叔问孬儿有什么要求,是不是看中了村里的哪块地?孬儿忒诚恳地说,我是来感恩的。乡亲们把我养大的……以后又与支书表叔谈了很多,具体内容不得而知。等学校、村委的地温空调系统安装完毕,村里有人传说:孬儿也不实诚了,莫不是也是来踅摸地的。许多人一听,也是啊。就等着孬儿提要求要回报,可是过了好久好久,孬儿竟然不提地的事,还是安心做他的地温空调。许多人坐在温度舒适的村委活动室里打麻将说闲话,再提到孬儿,他们的脸上挂上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