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里,我不知道一再亲近这片山水多少回。也许,我一生的梦境,都离不开南方的风雨、红豆和人。
向南!向南!列车蜿蜒,岁月蜿蜒,生命的轨道蜿蜒。当年那个春梦未醒的少年,终于带着妻子、女儿,重新走向了南方,一个叫广西的地方。
依然是在晨曦中走进桂林的,旅游的潮流阵阵喧嚣,再不见往日宁静。随着人流,我们去看了刘三姐景观园。竹林婆娑,山歌撩人,喝着壮家女子的喜酒,情不自禁想起宜山春游的日子,弹指间十九年,同学却不再是少年。女儿天真烂漫地胡乱敲击着铜锣,不时甩出银铃般的笑声。演艺厅里,刘三姐的扮演者黄婉秋与其女儿共同唱起我们熟悉的歌曲,全场响应,情景交融,令人难忘。
有幸的是,仰慕日久,我终于能亲身体验芦笛岩的壮美了。溶洞见多了,心情本淡了,但是,我还是要说,芦笛岩美如典雅的仕女,艳若三月的桃李,有“临去秋波那一转”的娇羞,更有霞披万山的锦绣。流连其间,有如在自家的后花园漫步,累了,凭栏观鱼,看云卷云舒。人们由着想象品评着洞中的景物,享受人生羁旅中的片刻逍遥。芦笛本无情,却慷慨地准备了这一场盛宴;芦笛本无语,却让往来过客读出了多少珠玑篇章。一切,其实是因情而生、因景触发啊。
五月的阳光已经变得热烈。游船缓缓逆漓江而上。群峰竞相亮开了其俊俏的面容,或如碧玉,或如春笋,或如骆驼,或如屏风,被大自然的神鬼之笔点缀于绿水之畔,构成绝妙的画廊。在我的示意下,女儿兴奋地朝着象鼻山的方向不断地招手。这张桂林的山水名片,那么可爱地守候在老地方,听凭人来人往、风生水起,仿佛固化的山盟海誓。鱼鹰掠出漂亮的弧线,扎进水面。有游泳爱好者在江上自由自在地往返。伏波山则犹如一口扣在江畔的古钟,槌敲不破,水煮不烂。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岩壁上的石刻。
忽然想起一句诗:不愿做神仙,愿做桂林人。好像是陈毅写的,有点东坡先生“不辞长作岭南人”的味道。
二
抵达柳州,已是半夜。同学阿广特意来接站。多年未见,他已明显发福,毕竟逼近中年了。
先期到来的同学竟然都没有休息,啤酒瓶扔得满地都是。话不多说,只管抓了容器满上酒水,或者抓了酒瓶,脆脆地一撞击:喝酒!毕业十六年来,这是第一次聚会,除了酒,我们还能选择什么呢?一边灌,一边定定地看着对方,不知不觉,眼里阵阵潮湿。
坐机关的,干工人的,成家的,离了的,各有一本经,此时,且将一切抛下,珍惜这短暂的团圆。说团圆也不对,诚如月有阴晴圆缺,到场的并非全班。既然散了,有的人,真的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
次日,用过早餐,按事先安排,大家统一在柳州铁路局大门口乘大客车前往融水游览。那是焦柳线上的一个山区县,早就听说民族风情浓郁,只是一直无缘见得庐山真面目。鹅山依旧葱茏,柳江依旧清秀,行走的却是新辟的通衢大道,自母校与柳州微型汽车厂之间直越大江,视野开阔,气势磅礴。我努力辨认着当年越野长跑时的路径,桂树、芭蕉、棕榈、老屋,一切是那么的亲切,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而陌生。柳州,这座烙刻着我生命印痕的城市,是如此的令我心醉。
一路颠簸,临近午时,总算到达融水县城。同学泰奎早已等候在旅行社。汽车继续蜗行,很快来到了贝江边。这是一条广西常见的河流,清澈、精致,美如琢玉。船在流水上撕开一匹绵延不尽的绿帛,倒影里的峰岚更是变幻多端,竹林永远年轻而挺拔,护卫着村庄。杜鹃花刚刚凋谢,但依稀能感觉到它们曾经的烂漫和生机。机动船缓缓滑向山重水复处,而老船工静静坐在船头,陷入沉思之中。也许,他什么也没寻思,只是乐于图得这闲静。我们,一群游子,相约在一条广西的河流,但日子,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风中飘来芦笙之声。勾滩苗寨到了。寨子沿山势而建,修缮一新的寨门盘踞在险要处,像一只展翅的雄鹰。我没有考察过苗人的习俗,不敢妄谈根底。寨子逶迤,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正中央,有一处开阔的场地,看得出是着意添土修筑的。年轻的苗族男女正在载歌载舞,表演节目。凉棚里挤满游客。枕山襟河,仰天俯地,勾滩苗寨可谓占尽天时地利。寨里的食堂设在旁边木楼的二楼上,足可以容纳三四百人同时就餐,很有点当年人民公社的气象。毕业这些年,旅游成了大众消费项目,经济条件好了,感觉反而不如当初穷学生时的行走。
看过苗寨,原定去看赛马。费了不少时间,却只见到两匹瘦弱的马花拳绣腿般虚晃了几圈。或许连马也厌倦了这格式化的生活。好在同学不在乎,互相找了伴闲谈。片刻欢愉,长久回忆,大伙都十分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晚上的聚餐安排在下榻之处—柳州铁路鑫源酒店。老班长丁奋强致了祝酒词。
我与国根、余欣两位江西籍的同学各自带了全家,去逛夜市,在中心广场逗留了许久。后来,寻到鹅山路口的一家小吃店,特意去品尝久违的柳州螺蛳粉。
三
一早,我们三家人和同学们分路,先去拜访母校。
和平路依然是那么的安静。母校如今更名为“柳州运输职业技术学院”,校门变得更加恢弘。一眼便看见老教学楼被一幢新高楼取代,而苍翠挺拔的塔松不复存在了。我的感情很复杂,一时不知所措,母校,陌生了。那首校歌所唱的“鹅山下,塔松旁”成为历史的投影,两层楼的红砖行政楼走入昨日的烟尘,茂盛的桃林亦荡然无存。偌大的校园,我忽然觉得无从插足,迷惘了。不可否认,如今的母校更平添了几分南国的风韵,弥漫着一种现代化气息。尤其是柳州铁路司机学校并入后,其间的围墙被拆除,使空间得到更好的拓展。可是,我无疑更愿沉迷于那种怀旧情绪。
所幸,男生宿舍尚保留着往日的一些风貌。站在院内,我向女儿指认我曾经住过的“311”号房间。花坛里开着不知名的花。蓦地想起最后别离学校的情景,顿时,一种说不清的疼痛涌上心头。不再青春年少,此时,为何还是惘然?
沿着林荫道,碎步来到足球场。妻子和女儿惊喜地去荡秋千。我默默凝望着茵草、绿树、跑道、看台,仿佛又回到敲打饭盒做拉拉队的光阴,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经留下我成长的足迹。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曾经感动过我。穿越时空的千山万壑,换来的是一个脱去青年外衣的张望者。我小心翼翼地搜寻着记忆深处的每一张碎片,拼凑成那些日子里的快乐、失意、憧憬和梦想,生怕它们烟消云散。我想念每一个同学、每一位老师、每一份萌芽的爱情。我甚至有种冲动,要拉住那些学子,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我是你们的校友,铁道信号(24)班的,1986年9月入校。
同学们也陆续过来了。他们像我一样,忙着寻找过去的记忆。因为还要陪家人去登鱼峰山,我不能不告别母校。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遇。徐志摩的诗说:“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此刻,的确就是这种心情。
钟爱刘三姐的人们应该知道鱼峰山,这里是传说中歌仙跳潭升天的地方,每逢三月三,山上山下,人山人海,山歌飞扬,蔚为大观。它距离柳州火车站不远,蹲守在闹市区。我生平第一张彩照便是在这儿拍摄的,至今看去,尤其显得“傻帽”。记得和壮族同学老莫游览归去后,我兴致盎然地写了篇《鱼峰山散记》,一举夺得全校新生国庆征文一等奖。山依旧,人已非,我的感受与一日游的过客不同,我更愿意和柳宗元一样,将这里当做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驿站。登高远眺,熟悉的山川历历在目,美丽的“壶城”新颜展露,桥架飞虹,江吟情诗,好像在替我尽情抒发胸臆,一吐块垒。略为遗憾的是,柳江与鱼峰山之间矗立着几栋尚未竣工的高楼大厦,将“江流曲似九回肠”的美景拦腰截断,有些大煞风景。看来,城市的整体规划如何突出和谐性,确实不容忽视。
赶回酒店参加最后一次聚餐。远远地,就看见了我的各位师长,有何润丰老师、李崇芬老师、展明星老师。老师们变得苍老了,我们也开始迈入中年。我的心忍不住一酸,这样的欢聚,不知还有几回?当年的团支部书记,我,站在老师和同学们的中间,饱含深情地即兴致辞。鹅山下,我们永远是学生;柳州,永远是我们的第二故乡。醉眼迷离中,我仿佛看见柳宗元西望鹅山思念故乡的身影,聚散两依依,斯言善哉。
又是华灯初上时,我却要踏上回江西的路。同学们不约而同地送行来了,相互握握手,又摇摇手,拍拍肩。真的要归去了,一叶未落,便要迁徙漂泊。
数日小聚,却要付出十几年的等待,这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