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料想,偏居一隅的南雄竟然拥有如此深厚的文化沉淀。
我不曾料想,在一个叫珠玑古巷的狭长地带,竟然有着南粤各地人们生死不离的宗族之根、故里情结。
午时,我肃立于一座丹霞色彩的牌楼前,仿佛远归的游子,细细打量着这个久别的故乡。牌楼两边是群雕,一组是“南疆拓荒扬四海”,一组是“开辟烟瘴万代彰”,它们生动再现了南宋绍兴元年间珠玑巷的九十七户居民在里长罗贵的带领下南迁珠江三角洲艰难创业的情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看似平常的迁徙,却造就了中国南方的传奇,孕育了旖旎多姿的岭南文化。
“黄花满地缀珠玑,广府人称是故居。”珠玑巷原来叫敬宗巷,为古代中原与江南绅黎向岭南迁徙的聚居之地,是珠江三角洲一带主要族姓的祖居,内现有居民二十多姓,三百二十多户,一千四百多人。《广东通志》载:“相传广州诸旺族俱发源于此。”据中山黄慈博先生遗稿《珠玑巷民族南迁记》所载,有家谱族谱可查,先后在南雄珠玑巷南迁珠江三角洲一带的有七十六姓,一百六十六族。今日的珠玑巷,依然保留了朴实无华的元素,一千多米的老街道上,曲曲折折地蹲着老房子,几乎每一家的门额上都题写着“某某氏纪念馆”字样,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在这儿寻到自己的根。我好像重新走在山西洪洞的大槐树下,寻觅着先祖曾经的身影、语言、情爱以及对土地的深情。这种源远流长的寻祖文化,深深烙在了我们的灵魂之门上,也难怪修族谱的风气在民间又重新兴盛起来。
在这条古老的街道上,曾经发生过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咸淳八年(公元1272年),宋度宗为奸臣贾似道所迫,涕泣出胡妃为尼。胡妃出宫后,遇商人黄贮万援手,携带回了南雄珠玑巷。不料,黄贮万的家仆背主告发,贾似道便启奏朝廷,诬称珠玑巷百姓造反,命官兵将周围二十里内人畜房舍尽行杀戮焚毁。胡妃恐殃及乡人,遂含愤投水而死。在传说中,胡妃大难不死,逃往了珠江三角洲,并安享天年。孰是孰非,这并不要紧,但珠玑巷人经此一劫,纷纷南迁,沐雨栉风,披荆斩棘,开创出万世基业。
巷子的中部,迄今仍保存着一座七层的贵妃塔,由十七块红砂岩雕刻垒叠而成,据说建于元代,虽然不过几米高,却有极高的价值。我围着石塔仔细看了一圈,那些佛像业已模糊,教化讲经的姿势却保持不变。我不知他们长年累月厮守在狭窄的街道上,目睹了怎样的岁月、悲欢,看惯了怎样的春风、秋月,感受了贩夫走卒、贬官学子怎样的心路阵痛。明朝的黄公辅《过沙水珠玑村》道:“长亭去路是珠玑,此日观风感黍离。编户村中人集处,摩肩道上马交驰。”古道西风,衰草斜阳,烟尘之中的珠玑巷一派迷离,浸染着几分苍凉。
蝉声不绝。老屋那短短的投影静静地停泊在巷道上,相对无语。
有人在郭氏纪念馆前敲起了石琴,像春风里悠悠扬扬地送来了风铃,悦耳、闲逸、恬静。沙水湖边,村人聚集在树荫下打着牌,不时有垂柳的枝条柔柔地拂过水面。老房子、桥、古榕树和闭目养神的老人在湖畔勾勒着清丽的倒影。大约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远去的浩劫、那刻骨铭心的惨痛,珠玑巷的衣褶被岁月的流水熨得平整光滑。
过双龙桥,但见鹅卵石路曲折蜿蜒,黄泥墙像先祖斑驳的语言。午时的阳光白花花地在巷弄里招摇。偶见一个小女孩一边回首叫唤着狗儿,一边斜着身子横穿过窄窄的街。几位老人守在湖滨的古榕树下,漫不经心地摆着龙门阵,偶尔向路人浮上一眼。这其实就是我记忆里的村庄,宠辱不惊,枯荣等闲。附近的陈氏纪念馆牌楼上写着一对联:“汴杭通岭海,苗裔发珠玑。”简单的文字之后,隐没的是一条怎样的岁月长河啊。
巷道幽幽,埋藏着先人多少心事。
炎炎夏日里,我独自徘徊在胡妃的雕像前,沉吟良久。风微微地拂过额头。她的目光永远向着远方,那边,有梅岭古道,有江南的来客。我,一个迟到的拜谒者,只能说,江南的雨中,故乡依然桃红柳绿。
2009年7月15日于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