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思再三,在别离成都之前,我还是决意去一趟永陵博物馆,而且,是独自一人。
虽然是周末,但巍峨的馆门前,全无别处的繁华,倒浸染着几分冷寂。并不长的神道尽头,坐落着一座青冢,这便是永陵。里面,埋葬着一位曾经在一千一百多年前纵横晚唐、独掌两川的前蜀皇帝王建。
神兽。文臣石。武将像。森森翠柏。薄如纱的雾气。这些元素组合成一个王朝的背景,随着历史帷幕的拉开,尘封日久的事、已然陌生的人静静等待在这座城市的边缘,等待我的一次深度解读。
那座地宫的门建得颇有些形同某个老煤矿的入口,色彩暗淡。里面除了一位坚守岗位的保安人员,只有幽幽的灯光斜照着墓室。永陵是迄今为止所知的唯一一座墓室修筑在地表之上的皇陵。也许,那个混乱的时代,改朝换代的节奏太快,使得朝不保夕的帝王们连大兴土木的情致也消磨殆尽,永陵能有这样的规模,在五代十国时期,已经算得上奢侈了。它的发现纯属偶然。1940年秋,为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原成都天成铁路局在当时被附会为“琴台”遗址的西北处挖建防空洞,不承想,在深至四米多的地方,为砖墙所隔。考古学家冯汉骥教授亲往考察,判定为墓葬,并主持发掘,在荒芜千年后,永陵重见天日。
一重重穹窿状的券门规整地往里排列,仰首看去,分明是一道道波浪正向幽深处推涌。券额上残存的天青色和彩画依稀可辨。我被一种神秘而诡异的磁力吸附过去,去追逐那个狼烟四起、战争频仍的乱世。墓室其实不大,三进门而已,且紧紧挨靠着,尤其是正中央位置,安置完棺床后,已没有多少回旋的余地。阴冷的气氛冰一样融解,侵入我的骨髓。我无意理会,因为我已经被那棺床壶门内的“二十四乐伎”石刻所震撼了。她们有的业已漫漶模糊,有的形容依然清晰,优雅生动,形态婉转,有舞者二,使乐器者二十二人,涉及二十种二十三件乐器,涵盖印度、伊朗、西域和中原四大系统。一个宫廷宴享乐的乐舞场面,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今日,千年后的一个暮春。我忍不住俯身去看,去读,便是那棺床两侧的半身石雕“十二力士”,也仿佛经不起心旌动摇,伏身屏息倾听。排箫、琵琶、古筝、哀牢、羯鼓、吹叶、贝以及笙,和歌而起,与舞融会,交织出锦江的春水、塞外的雁鸣、长安的晨钟种种音色,勾勒出前蜀的盛世剪影。
传说中的那个宫廷主人,正坐在最深处的石床上。据说,这尊王建石刻真容圆雕坐像,为历代陵墓中帝王写真之唯一。他头戴幞头,身着锦袍,腰束玉带,足蹬皮靴,隆眉广颡,状貌伟然。淡淡的灯光下,他似乎微阖着眼养神,又似乎在遥望中原那永远的桑梓故里。投影长长地斜立在墓墙上,渗透着无尽的孤独和寂寞。
我能感觉他翕动的嘴唇,仿佛在传递一条散失了千年的信息。公元847年,王建降生在一个平民家庭,青少年时,乐于屠牛盗驴、贩卖私盐,为乡人所恶,因排行第八,故人称之“贼王八”。我觉得这位前蜀的缔造者与吟《大风歌》的刘邦颇有些神似。不过,浪子回头,“龙目虎视”的王建竟然咸鱼翻身,在天下纷争中嗅出了空气中的味道,于是投忠武军为卒,投身镇压农民起义的激流,因战功迁升为列校都头。公元884年,王建作出其生命中的一项重要选择,与其他四位都头领兵投奔流亡在成都的唐朝僖宗皇帝。僖宗大喜,拜为诸卫将军,号随驾五都。从此,王建开始崭露头角,在晚唐的舞台上淋漓尽致地娴熟表演,血战当涂驿,巧取阆州,怒拔鹿头关,克岐王,逐南诏,逐步据有今四川大部及重庆、陕西南部、甘肃东南部和湖北西部。公元907年,大唐幕落,王建在成都称帝,国号大蜀,史称前蜀。
那是中国历史上一段最艰难、最黑暗的岁月,那个时代,叫“五代十国”。
而王建,这位当年的“顽主”,却圈定了“天府之国”这方风水宝地,真真实实地去干着国计民生的事了。他注意收揽人才,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扩张疆土,实行“与民休息”的政策,蜀中大治。当时中原战乱,前蜀建立后却没有大规模战争,才俊多奔于此。王建目不知书而喜与文士谈论,并很能接受文臣的劝谏。一时之间,前蜀布帛生产、造纸业发达,商业繁荣,仓廪充溢。史料称:“蜀中久安,赋役俱省,斗米三钱。国都子弟不识菽麦之苗,金币充实弦管歌诵盈于闾巷,合筵社会,昼夜相接。”
公元918年,王建病殁,谥号神武圣文孝德明惠皇帝,庙号高祖,葬于永陵。
我在墓室里徘徊了整整一个小时,甚至连那位保安人员也面露惊诧之色。我能感觉到自己仿佛化身为马,穿透硝烟去寻觅那些落满岁月浓霜的身影;我能感觉到自己依然端坐于学堂,补习那久已荒疏的历史之课。
王建逝后,其幼子王衍继位,荒淫失政,仅仅七年后,前蜀为后唐所灭,遭灭族之灾。
一切如花,香艳后凋零为泥。一切如门,晨开暮闭。一切如焰火,璀璨之后,是满空的寂寞。
那尊坐像已然失语。而蜀都百姓“出西门,求平安”的风俗却流传下来了。一代杰出封建君主王建,俨然成为民间的“庇护神”。
由于正准备扩建,文物陈列馆已被拆除,神武殿等也成了临时办公场所。博物馆里,更显幽静。偶尔有老人悠悠闲闲地漫步。我默默绕王建墓走了一圈。微风拂面而过,在陵墓的顶端,有青草在摇曳。
2009年4月27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