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骄阳正炽。逃离中山路的喧嚣与浮华,我再一次走进这座熟悉的院落。
香樟树下,一座战士群雕迎面奔来,裹挟着往事的迷雾,驱赶着八十二年前的阴霾。旗,火一般飘展;马灯,在午夜里照出一线光亮和生机;老枪,向着最黑暗的深处,射出了划时代的子弹。那些呐喊,依然震荡着我的灵魂;那些身影,像高处的浴火凤凰,在星空下涅槃。8月1日,永远的日子,变得如此伟岸而圣洁。
那些引路人,那些冲破樊篱挣脱羁绊的斗士,此刻,正站在江西大旅社的门前,镇定自若地远远凝视着自己的队伍,嘴角浮着自信和从容。周恩来、朱德、贺龙、叶挺、刘伯承……他们从历史的深处走来,引导我们向历史的更深处走去。一尊雕像,就是一部故事;一双眼睛,就是两支离弓的利箭;一个名讳,就是一道闪电。1927年8月1日,共产主义是那旧中国上空的一朵最璀璨的礼花。
一栋四层的长方形大楼,当年南昌城的招牌性建筑,历经风雨沧桑之后,留下满楼的寂寞。在如今和平幸福的日子里,我们如同面对一个浩大、深奥的考古发掘现场,很难想象八十二年前那场改变中国命运的起义情形,很难想象八十二年前那个时段血雨腥风、黑云压城的国情。“4·12”、“7·15”反革命政变的屠刀,使正处于幼儿期的中国共产党在歧路苦苦徘徊,是走右的道路,还是走左的道路?或者,走中间的道路,听任局势随波逐流?最终,棋落局定。时势造就英雄,英雄选择了南昌。历史将永远铭记这一时刻:1927年8月1日凌晨2时,中国共产党打响了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军旗,在这里升起,并映红了大江南北,迎来祖国风景如画。
百年大旅社里,再不见气闲神悠的账房先生,再不见行色匆匆的天涯倦客。我绕着偌大的天井走了一圈,看白花花的阳光洒落一地。一个在职业场里患得患失的平凡人,一个迟到的阅读者,今天,他是该好好地翻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了,俯下身子去倾听那些曾经何等壮阔的涛声、何等年轻的语言、何等博大的胸怀。我的目光,穿越风尘,锁定在“喜庆礼堂”,一处举行婚宴寿庆活动的场所。当年,正是在这里,周恩来主持召开了中共前敌委员会第一次会议。
“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十年面壁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我似乎目睹了一位年轻儒雅的革命者运筹帷幄的风采,聆听到了他缜密清晰的逻辑判断。窗外,枝叶正俏。屋内,茶香袅袅。一根火柴,在静静地等待点燃。他面对危局,以镇静和孜孜不倦的工作探索着中国的出路;他面对党内的分歧和喋喋不休的阻挠,坚定地主张并促成南昌起义。为理想和信念活着的人,才能拥有坚如磐石的品质,才有松的挺拔、竹的气节、梅的芬芳。起义的时间、部署和起义军的总指挥、前敌总指挥的任命,就在这“喜庆礼堂”里定音了。
三十岁的周恩来,与战友们一道击水中流,扛鼎写下了一页厚重的历史。
旅社二楼的25号房间,是当年周恩来办公和休息处。往事仿佛阳光下的一粒尘埃,近在咫尺,却无法真正走进。我孤独地走在楼板上,像童年时游戏于那些老屋里,一样的老木板,却不一样的感觉。我此刻觉得孤独,渴望一种激情对话,渴望一种彻头彻尾的释放。
我又读到了那幅著名的油画。我们的总理,右手叉腰,左手握拳,气宇轩昂,英气逼人,正与战士们亲切地作着讲演。红旗猎猎地飘扬在晨曦里,每一张脸上都荡漾着胜利的喜悦。我曾经在故乡的老房子里看到过这幅叫《南昌起义》的画,一边,还贴着一张总理晚年病中留下的照片。时过境迁,回头看去,许多不经意的事情忽然有了某种丝丝缕缕的深意。
午后,阳光浓烈地照耀着江西大旅社,一幢百年老楼。我默默地再次仰视。
二
这是一栋以枪为造型的建筑。枪,一律朝天,傲视苍穹,吐出杜鹃一般的诗意和绚烂。
这是一次对八一起义的全景再现与深度解读。一册活的教科书,跨越时空,对人生给出了别样的注解。
陈列馆,矗立在江西大旅社之后,引领我们走进岁月的幽深处。那里,有读不完的黄页,有品不尽的心灵之史,有眺望不断的生命河流。
我仿佛屹立在老南昌的城墙上,听到八十二年前的第一声枪响从天主堂方向传来,随后,佑民寺、贡院、新营房、匡庐中学,烈焰飞腾,号声四起。曾经有民谣如是唱道:“七月三十一,夜半闹嚷嚷,手榴弹、机关枪,其咯咯其咯咯响啊,响到大天亮。”谁也不承想到,从枪声响起的那刻起,中国的命运之河由此拐了个弯,南昌也由此成为人民子弟兵的摇篮。
我仿佛系着一条红飘带,追随着那些曾经是如此年轻的战士,为着迎来曙光,勇往直前地冲入黎明前的黑暗。火舌,硝烟,呐喊,拼杀。没有时间来记住那些牺牲的勇士,鲜血,流淌在1927年8月1日的凌晨,化为今日广场上的那座高耸云端的碑,化为“坚定信念、百折不挠、勇于开拓、敢为人先”的“八一精神”。
我仿佛置身于奋力支前的民众之中,见惯了乱世兵祸,见惯了血雨乌云,而今番终于为工农自己的兵献上一份心意。从这一天起,老百姓注定要与一面红旗结下不解之缘,演绎鱼水之情,开创万世伟绩。
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阅读者,在八一起义纪念馆这座特殊的图书馆里作着一次心灵漫步。偶尔有身着戎装的美丽解说员带着一群游客擦肩而过,很快,馆里便恢复了宁静。我如一尾鱼,潜入往事的海洋里,紧张地呼吸,急速地消化丰富的营养品。我读到了那个长者朱德巧设鸿门宴的精彩片段,读到了贺龙、刘伯承率军勇克原藩台衙门的壮美华章,读到了起义胜利后领导者对部队何去何从的争执以及若干年后的反思。我也读到了数万人在南昌皇殿侧公共体育场举行的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就职典礼,读到了刻满起义参与者姓名与肖像的浮雕。两万三千余人,留下姓名者不过千人。人们往往关注塔的巍峨,而忽略了构成塔体的沙石,这就是历史。
迷蒙的烟尘里,年轻的陈毅日夜兼程,从武汉赶到南昌来参加起义,但错过机缘,直到临川,才追上已然南下的部队。大浪淘沙,几经变迁,正是这位迟来者,几个月后,和朱德承担起了领导起义余部的重任,并最终与秋收起义的部队胜利会师井冈山。他说: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不仅经得起胜利的考验,能做胜利时的英雄,也经得起失败的考验,能做失败时的英雄。
作为后来人,我只能透过这些泛黄的图片、文字去努力走进八十二年前的那些故事内核。作为一个和平时期的安逸者,我只能以默默的阅读来遮掩内心的羞赧、惶惑。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生为何忧,死为何归?
徘徊在展厅里,我的心灵被一次次拷问。
他们的年龄几乎都比我此时年轻,却书写出如此的大人生、大理想、大历史;他们的选择可以多种多样,却选择了无畏牺牲,因为胸怀里时刻不忘为国家、为民族、为百姓。也许,他们中的大多数将永远无名;也许,他们仿佛是那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也许,他们只能沉寂于河床之底,但是,我们因此有了沃土、幸福、欢笑、和平、繁荣、强盛。我们分明是八十二年前先烈们用青春、热血和信仰浇灌出来的一丛丛灿烂杜鹃。
对八一起义的前因后果,当事者的回忆录汗牛充栋,学术界的讨论也不绝于耳。在我看来,为历史去做种种假设,或者对历史人物当初的抉择进行过秤,实在有些苛刻。每个人踯躅在十字路口时,只能有一种选择、一次机会。八十二年前,南昌成为举世焦点,有其复杂的历史背景,更在于中国共产党用武装暴动狠狠还击了反动派的血腥镇压,打响了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第一枪。仅此一点,就足以彪炳史册。南昌,也因此成为名副其实的英雄之城。
我忽然想,生活、工作在南昌,于我,是一种大幸福。
黄昏,阳光的热量依然不减。我走过八一公园,走过八一大道,走过八一广场。我习惯性地又一次仰首去看那巍峨的八一起义英雄纪念塔。
眸间,仿佛有一种意象畅快地滑过。
我看到了,南昌,八十二年前,一群耕耘者,像繁星照耀了史空。
2009年9月9日于南昌
红角洲,我梦中的家园
我曾不止一次将目光投注在赣江边的这方滩涂、村落和山岭。那时,红角洲只是一处沉睡的土地,一个寂寞的夜郎国。
随着大南昌“一江两岸”战略的实施,仿佛一夜春风,绿树、鲜花、桥梁、流水、大道,勾勒出了红角洲优美的曲线,摩天轮、市民公园、大学城,以恢弘的气势,唱响了英雄城的今日风流。更有生米大桥飞越新传奇,前湖千顷碧波展笑颜,卧龙山叠翠逶迤出亮丽的风景线。我忽然醒悟:这块风生水起的土地,不正是我梦中的家园?
有多少回,我们憧憬着陶令的世外桃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多少回,我们吟着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怀想一份田园乐趣。乐山乐水,与山水结缘,对于我们这些在城市漂泊迁徙的人,那是怎样的一种诗境、一种快意!而今,在充满动感和活力的古豫章今南昌,终于,可以圆我等一个山水之梦了,一个阿姆斯特丹的神话,正在红角洲走向现实。
我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踏上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了。联发·江岸汇景、新里·梵顿、联泰·香域滨江、金融街·紫金园,一个又一个品牌楼盘,如点睛之笔,酿造着红角洲的美酒。从无到有,从有到精,好像就在举手之间,红角洲来了一个惊艳般的华丽转身,给所有的目光画上了惊叹号。春色中,她有烟雨醉江南的妖娆;盛夏中,她有芙蓉浮千里的绝艳;凉秋里,她有青山碧水共长天的和谐;寒冬里,她会送上飞雪、腊梅和祝福。这就是红角洲,一个生长风花雪月的诗意场所。
最令人流连的也许是那桥了。水恣意地流向远方,柳絮如薄烟飘过眼帘,漫步在桥上,或者倚着栏杆,静静地听着虫鸣,看水草舞着柔美的腰,真有些《再别康桥》的意境。那些农舍,很快就要退出历史的舞台了,取代它们的,不知是怎样的一种城市风景?用不了多久,一座宁静与繁华相互掩映的新城便要诞生了,我忍不住一阵欣喜,为自己选择这里作为栖息居住之地暗暗自豪。
作为铁路人,我免不了将目光更多地投向了正在筹建之中的南昌西火车站。作为省城的窗口之一,南昌火车站已经不堪重负,急于突破“瓶颈”。西火车站最终花落红角洲,这不仅仅缓解了既有铁路线的压力,更为南昌的远景规划描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从图纸到动工,西火车站破茧而出,化为红角洲上空的一朵祥云、一片甘霖。相信,不需多少时日,铁路西环线便弦动四面,情满八方,并与傩文化园、汉语言园、生米大桥、体育中心、大学城一气呵成,打造出一个集人脉、文脉、山脉、水脉一体的美丽城市。
梦想,只要去追求,总会有回报。
红角洲,我梦中的一只蝴蝶,正快乐地飞翔。
2007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