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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移花接木—狸猫太子掉包计

河阳市的招商引资工作从方喻手上算起,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十几年间,招来的客商固然有一些,但问题也不少,最大的问题就是许多大大小小的造纸厂、皮革厂、三合板厂以及化工厂对环境造成了污染。这次按照省里的要求,尽量引进环保型企业,拒绝排污大户进驻工业园区。当然,市本级做到这一点相对容易,而一些偏远一些的县,招商引资条件不那么好的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些企业在进驻时承诺按照环保标准进行生产,一旦进来后,便偷偷排放污染物。类似的事件已经发生和处理好几起了。

这天,尹凡在办公室里将秘书处当天送来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文件翻阅了一遍。有些文件是传阅的,他在自己的名字上用铅笔画个圈;有些上面厅局下发的文件,浏览个标题;少量需要自己直接批示的,则签署下意见。其中有一封群众来信,信件已经拆开,附在文件处理单后面,处理单上面登记了来信地点,是阳清县木梓乡木梓村木梓小学。他翻开来信,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是写在撕下的练习簿纸页上的。上面只有两行字:

市长伯伯:我们快上不成课了,请帮帮我们。

木梓小学二(一)班 赵木梓

字迹很幼稚,一看就是小学生写的。

他把秘书小罗叫过来,问,这封信是怎么个情况?

小罗说,我……不太清楚呢。

尹凡的脸有些不悦了:不清楚?这样的信件你让我怎么签意见?一点具体情况也没有!你让齐欢同志转告信访办,有些信件不能拆开转送就没事了。就像这封,就这么直接弄到我这里来,你信访办至少也得先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嘛。

小罗拿起文件夹,看市长已经把其他文件都签了,便说,我这就去转达你的指示。说完,退出了尹凡的办公室。

他把文件夹退给机要处的时候,跟副秘书长齐欢说,有一封群众来信,是个小学生写的,里面没有具体内容,却说他们快上不成课了。市长一向重视群众来信的,但这封信没法签署意见,你是不是让信访办的同志先核查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齐欢拿过这封信,跟信访办主任联系。信访办主任王亦叫苦说,我这里就这么两三个人,每天有这么多信件要拆要看,还要接待上访人员,有时领导批示了的事情还要去处理,真是忙不过来。秘书长,你要是能给我增加两个人我就给你磕头了。

齐欢笑道,先别说磕头的事。是不是老百姓到你这儿来上访总给你磕头,你就近朱者赤,也染上了这个习惯呀?要人的事,我说了不算,你要不直接找市长,要不跟组织部去说。倒是你把这么一封信一下塞到市长那里,不是让市长为难吗?

王亦认真看过信,说,倒也是。你的意思让我们去阳清一趟?我们走了,这信访办不关门,也得暂停营业几天呢。

关门当然也不行,你可以考虑个妥善的办法嘛。

王亦想了想:要不就请教育局先去了解一下?

但是要落实、要抓紧。齐欢说。

王亦把木梓小学赵木梓同学的来信复印后,换上一张文件处理单,交机要处转送到教育局,还特意跟教育局局长陈敏敏打了电话,说要他们设法把情况调查清楚。

陈敏敏电话里口气有些不耐烦:我说王主任,你不知道我最近头都忙大了。

省里要下来进行达标检查,我应付上面的长官都应付不赢,哪有时间去对一封莫名其妙的学生来信作了解?这样没来由的信不用说你们信访部门,就连我们都差不多天天有,要是都去核查,那正经事还干不干了?!

王亦知道,现在市里面教育部门是最牛逼的。上面非常重视教育行业,这还不是主要的,最关键的是现在中国几乎所有的家长都抱有望子成龙的想法,把对孩子的教育作为一项最大的投资来对待,拼命抢占不说稀缺至少是供不应求的教育资源。教育部门处于众星捧月的位置,早已不是自己读书时的清水衙门,而且把一些传统的重要部门如农业、林业、水利都给比下去了。这些年,历任教育局长都牛逼哄哄,说起话来口气特大。市里面还稍微好一点,据说有的县教育局长连副县长的账都不买,除了书记、县长,任何人都别想插手教育部门的事。自己作为一个有职无权衙门的领导,教育局长哪里看得上眼?所以,以前有关教育部门的信访件,反映的事件要是不重要,他一般都是冷处理;稍微严重一点的,也是批转给教育局,而后不再过问。但现在这封信尽管没有说清具体问题,却是尹市长交代要弄清楚的,有了这个上方宝剑,他也就不怕陈敏敏牛,他说,陈局长,谁都知道你很忙,可是市长对信访工作很重视的,他让罗秘书交代,要了解一下这个孩子反映的情况。你再忙,不能亲自办理,至少也得安排下面的同志去办,好对市长有个交代吧?

陈敏敏当然不敢发市长的牢骚,就说,好吧好吧,既然这样,我让人去查一下。

这边,省教育厅的达标检查通知已经下发,且在近日就会派检查组下来,陈敏敏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地应付这个检查,确实在连轴地运转,整日开会呀,布置呀,督促呀,忙得不可开交,熬夜都熬了好几回。当时想,现在局里干部都忙得团团转,腾不开手,等忙过这一阵,再派人去阳清。谁知接待应酬、汇报陪同、酒酣耳热之间,竟把这事给忘到了脑后。

信访办对于转出的信访件有着督办落实的义务,这一直都有相应规定,但由于人力关系,更由于督办核查涉及有关部门的配合,对方不配合,督办的结果只能是督而难办,督而不办。有时督过那么一两次,相关部门恼了,说出许多难听的话,让信访办的人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信访办便也学乖了,信访件转出去即告成功,至于后面的结果,他们懒得过问。其实,王亦干信访工作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信访案件心里非常有数。有朋友私下里会问他:信访或上访案件,到底有多少真实性?有没有人胡搅蛮缠或者故意给政府捣乱?王亦的回答是:据我接触的情况,群众一般没委屈不会乱写信告状,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来上访。信访也好上访也好,其中有冤情或遭受委屈的至少在80%以上。朋友又问:信访案件中真正能落实的有多少呢?王亦摇摇头:这就不好说了。领导重视、直接关注的,大多能得到较为圆满的解决,其余的则要看情况了。有些信访(上访)案件拖了多年的也有。我们干这一行的见多不怪,有时甚至都麻木了。

但这次阳清县那个学生的来信市长有叮嘱,信访办特意作了登记。过了半个多月,他们在翻查信访件督办落实情况时,发现有关这封信的回函还没有来,王亦又抄起电话跟陈敏敏联系。

陈敏敏一接电话,是王亦来的,这才想起信访办转来的那封信,为了避免被动,抢先说道,哎呀,王大主任,你上次的指示我已经落实了,信件当天就转给阳清县教育局,请他们协查去了。

有什么回音没有?

还没呢。这次搞达标检查,他们也和市里一样,被弄得焦头烂额,没有空闲呢。

没有空闲?那他们到底去调查了没有呢?

调查了调查了,听说正在写调查报告,很快就会拿出来。

王亦心里有些疑惑,但又不好意思催得过急,就说,有了结果请陈局长赶紧给我们一个回复,我好跟齐秘书长汇报。

当然当然。有了结果我们还能把它留着当饭吃不成?

陈敏敏心中不悦地把电话搁下,心里想,这是个什么大不了的事?拿着鸡毛当令箭!

但这里面有市长的背景,他又不能不办,于是便指派教育局一名叫小谭的副主任科员去阳清县,带着那封小学生来信去作调查。

尽管是局长指派,但由于局长没有交代办公室,按照级别他不够派车的资格,只能坐班车去阳清。乘班车出差,在过去是很正常的事,现在却变成不正常的事情了。市里的干部下乡,不是自己带车就是打电话让下面派车来接,他们觉得作为公务员去和那些农妇村姑以及回乡的农民工一起挤班车,实在有失身份。如果万一没有车,他们中的一些人则会把工作尽量往后拖,直至把这趟差给拖黄了。

小谭孩子小,正上幼儿园。由于老婆在银行做营业员,每天上下班很紧张,接送孩子、回家做饭等家务多由他承担。接到这样一项任务,他心里不是很愿意,但局长点了名,不去又不行,只好应承下来。他给阳清县教育局去个电话,说要去那儿调查一个信访件。那边给局长一汇报,局长不知具体内容,心里难免有些紧张,便很爽快地答应派车来接他。

局长派来的是自己的专车,新买的别克君威,而且还派了一位副局长亲自到市里来接,这让小谭心里获得了一种满足感,心想,阳清县这位局长真是个不错的人,不像有些局长那样看人只看职务,一双眼睛长在额顶上面。我一个副主任科员下去,他能这么重视,真是太意外了。

等到了那边,县教育局早已安排好了酒宴,局长亲自作陪,并硬要小谭坐上首席,自己做主陪。席间,局长没提信访件的问题,只是跟小谭谈学校达标考核和学校管理方面的事。局长说,唉,现在人人都说重视教育重视教育,可教育方面的问题是越来越多了。你看,天天要考核达标,可是教育拨款并不足。特别是我们县里的学校,重点中学还好些,那些乡里村里的学校,危房改造讲了这么多年,跟你谭科长说实话,还是消灭不了。乡里的老师都想进城,一些村办小学,由于学龄儿童减少,刚维修了房屋,就招不到足够的学生,没办法维持下去,老师有些都外出打工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县里的重点中学和实验小学办得还是很有特色的,不少邻县的学生都愿意到我们县中学读书—升学率高嘛。

县政府对重点中学建设是舍得投资的,县长说了,办学校也要办拳头产品,就像企业生产商品一样。产品质量上去了,升学率高了,就是我们的品牌。

饭吃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局长接到一个电话,原来是分管副县长打来的。讲了几句话,局长对小谭说,谭科,你来我们局里的事,黄副县长知道了,他说要亲自来陪你。刚才他在陪另外一拨客人,那边敬了酒,提前离席,马上到这边来。说完,就吩咐餐厅服务员,再加上一副碗筷,并倒好酒,并让手下一名干事出去迎候。

果然,过了才几分钟,年轻的干事领着一个人进了包厢。那人矮矮个头,皮肤白皙,略带雷公状的脸上戴一副宽边眼镜,一双细腿,略微有些啤酒肚。他一进门,就冲着小谭露出笑容,并伸出手,嘴里很是热情地说,哎呀,谭科长,欢迎欢迎,欢迎来县里指导工作。那边有一拨客商,先给他们敬了酒过来,不好意思呵,迟到了迟到了。

见副县长到场,小谭不免有些局促起来,他起身和黄副县长握过手,就要把自己的首席位置让出来,黄副县长同样把他按住,说,别客气别客气,就这么坐挺好。他在教育局长腾出的座位上坐下,端起酒杯就给小谭敬酒。

小谭把杯子举起来,黄副县长正要和他碰杯,发现他的杯子没有倒满,又指挥服务员:这位客人杯子不满,你们工作没有到位,来来来,给他加满。

小谭捂住自己的杯子不让倒酒,苦着脸说,对不起,县长,我没什么酒量,只能喝这么多,喝多了要醉的,要醉的。

黄副县长不由分说,一手从服务员手中拿过酒瓶,一手去夺小谭的杯子。小谭再不愿喝,也不敢跟黄副县长争,手中酒杯硬是被夺了过去。黄副县长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酒,端到小谭面前,说,我也不欺负你,你也别欺负我,我们相互尊重。我干了,你也干了。

小谭说,我哪里敢欺负县长?!

那好,先干为敬,我干了!说完,黄副县长一仰脖子,一杯白酒下了肚。然后,将杯口朝外一倾,说,怎么样,轮到你了。

小谭眉头都快攒到一起去了,他说话的语气带着央求的腔调:黄县长,我真的,真的不能喝,喝醉了会给你们添麻烦。

什么麻烦?谭科,你要是不喝我才麻烦。他指着一桌子的人说,他们背后会说我这个副县长是个摆设,上面来了领导连酒都敬不下去,我以后还怎么领导他们做工作,你说是吗?

黄副县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小谭就彻底无奈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将酒灌进嘴里,那边黄副县长一双眼镜片还盯着他的嘴,看他是不是把酒咽下去了。

小谭灌下这杯酒,肚子里就有些火烧一般,他说,不敢再喝了,不敢再喝了。县长,你可得谅解,谅解我。

黄副县长这才一副很有面子的模样:好,谭科,这才像上级领导机关下来的人嘛。他对着教育局长他们说,谭科长既然说不喝就不要给他倒了,等会儿吃完饭,陪谭科去唱唱歌,卡拉OK,轻松一下,OK?

他后面这个“OK”是对着谭科说的,像是在征求小谭的意见。可没等小谭表态,他已经发指令了:

就到“今夜明珠”歌舞厅,先订好一个包厢。

教育局长对他的意图心领神会,马上让手下给歌舞厅打电话,作好安排。

“今夜明珠”歌舞厅在离县政府不远的地方,整条街上,就数这家歌舞厅灯火最为辉煌,五彩的霓虹灯映得街面流光溢彩,展示了县城夜生活丰富艳丽的一面。

黄副县长把小谭拉到自己的车上,一路驶了过来。小谭嗓子很好,单位上的联欢晚会上每年都会有他的节目,他最喜欢的业余生活就是唱歌,黄副县长这项安排很投合他的意愿。他酒喝多了一些,有些头重脚轻,但他知道,唱唱歌,吼吼嗓子,酒性会挥发一些,晚上休息会更舒服。

县教育局订的包厢是“明珠厅”,里面精美的装修加上灯光映射,如同水晶宫一般。包厢很是宽敞,坐上十几个人仍显得宽松。

身穿吊带式曳地长裙的DJ用妩媚的笑容将一行客人迎了进去,有被称为“少爷”的男服务生很快端来果盘、点心、茶水和啤酒,这边倒酒,那边DJ已经替黄副县长先点了一支歌曲。

黄副县长用手拍拍话筒,话筒传出“扑扑”的声响。他腆腆啤酒肚,对着话筒说,今天,我们尊敬的谭科长亲临我们县视察工作,我代表县领导表示热烈欢迎!下面,我献上一首歌,抛砖引玉,希望谭科长在“今夜明珠”度过一个快乐的夜晚。

黄副县长一边唱一边还手舞足蹈,很有点载歌载舞的样子。但只唱了两三句,小谭就听出来,他的音准极差,调子时高时低,唱到最后一个高音时,调子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不过,黄副县长唱歌时,脸上自信满满,浑然不觉自己音调不准的样子。

他唱完一曲,教育局一帮干部都热情地给他鼓掌,并叫“再来一个”,连DJ也放下手中正在开启的酒瓶,摆着杨柳般的腰肢,夸张地鼓起掌来。

黄副县长很是兴奋,说,等会再来吧,先请谭科长给我们唱。

小谭接过DJ递过来的话筒,谦虚地对在座的人们点点头,唱起一曲《故乡的云》。他高亢嘹亮、带有金属质感的嗓音回旋在包厢内,让人听了有荡气回肠的感觉。

他刚唱完这首歌,黄副县长就领着教育局长一起,端着酒杯向他敬酒,说是祝他演出成功。他不敢喝,黄副县长说,这可不是白酒,啤酒嘛,就像水一样,漱漱口,漱漱口,就敬这一回,再不敬了。

他只好把一杯啤酒喝了下去。

黄副县长又连着唱了两首,其中,还挽着DJ的胳膊唱了一首《糊涂的爱》。DJ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但他一点也没感到不自然,唱得很是陶醉。

等他唱完之后,放下手中的话筒:我不当“麦霸”,你们唱,你们陪谭科长多唱一会儿。说完,正好手机响了。他接听后对小谭说,县长找我有个事商量,要我马上过去,今晚我就失陪了。你放开一点,千万不要拘谨啊。说完,匆匆离去。

黄副县长小小个子,还戴副眼镜,性格却这么豪爽,说话快人快语,让小谭觉得很有意思。黄副县长走后,小谭心情放松了一些,歌也唱出了味道,便和教育局陪同的干部轮番点歌,情绪渐渐进入状态。

就在这时,包厢里进来几位身材窈窕的年轻姑娘,正在唱歌的教育局长停下来,笑着对小谭介绍说,这几位是我们县里的艺术老师,专门来陪你跳舞的。

小谭连连摆手说,跳舞就不必了吧,我也不怎么会跳的。

局长说,嗨,刚才黄副县长不是还交代了,让我们陪好你,让你尽量放松吗?她们又不是歌厅的三陪女,是老师嘛。你们领导下基层来,不仅要接触我们这些局里的干部,还要接触一线的老师,这才能了解到真实情况,对不对?来,来(他对着几位老师说),发挥你们的特长,陪同上级领导,这也是工作。今晚加了班,明天我会给你们校长打电话,给你们补假。

这几位老师来陪上级部门的客人大约不止一次,她们很是落落大方,主动和小谭握过手,便随意地入座。果盘里的水果和点心不用提示,挑喜欢的品尝,然后一边点歌,一边邀请市、县教育局的领导跳舞。

一位画了眼影的姑娘首先请小谭跳舞。她的舞跳得很好,小谭不太娴熟的舞步被她带得如行云流水,她还引导小谭跳了几个花步,小谭觉得自己学跳舞以来这是第一次找到感觉。那边唱歌的姑娘也显出专业的水准,用嗓、用气都不是自己所能够比拟的,连DJ都停下手中的工作,竖着耳朵听她们唱。不知是不是酒劲有些上来,小谭的心情跟驾了云似的,觉得整个包厢的气氛宛若仙境。

他唱得有些累了,便坐在沙发上,那个画了眼影的姑娘也陪着他坐在那儿,不再唱歌跳舞。姑娘用牙签插了两块切成片的西瓜,一块递给他,自己则用那张小巧的嘴巴轻轻地啃着另一块。她微微翘起的兰花指和花蕾般的嘴唇让小谭看得怦然心动,心脏也跳得更快了。

为了排除杂念,小谭便和她聊天,知道她是城关幼儿园的幼师,和她一起来的几位姑娘有的是小学老师,也有中学老师,她们中多数是河阳师专艺术班毕业的,只有一位毕业于省城师大艺术系。她自己的父母都是县城的普通居民,父亲从企业退休了,母亲一直做的是临时工。家里的房子很小,所以她很想有属于自己的一套住房,能够搬出去住,然而,幼儿园早已经不统一分房了,只好仍然和父母挤在一块儿……

小谭问她,有了男朋友吗?姑娘想了想,摇摇头。小谭偷偷观察她那长长的眼睫毛,心里涌起一阵怜爱。他看见她在翻看手机短信,很想问她要电话号码,忍了几次终于忍住了。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过了12点,陪同的几位县教育局干部跳累、唱累了。局长过来说,怎么样,谭科长,今天晚上的感觉?

小谭说,局长,真不好意思,让你们陪到这么晚。时间不早了,休息吧,不要影响你们明天的工作—他其实很想在音乐的节奏下,在美丽姑娘的陪伴下,把心中发酵般的感觉持续下去,可是他心里也明白,如果真的那样,不良影响或许会传到市局去的,他不可能让县局的干部和这几位老师一直这么陪着他。

局长说,那好,今晚辛苦了,明天不用起那么早,你尽管睡,我会派人请你吃早饭,然后再研究明天的工作。

说罢,他吩咐手下人用车把谭科送到宾馆,几位老师则给她们钱打车回家,大家离开“今夜明珠”,在阒无人声的夜色中散去。

第二天,小谭从沉沉酣睡中醒来,已经是整8点了。他在家里从来没起过这么晚,出差在外,公务在身反而睡过了头,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了,是县教育局的干部。他们领着他用过早餐,来到县教育局,局长跟他商量今天的日程安排。

局长开门见山地说,你来调查木梓乡木梓小学的事,我昨天跟黄副县长汇报了,他很重视这件事,他指示我们一定要配合好你的工作,把有关事情查清楚。

不过,黄县长说了,你们市局领导下来一次不容易,不要光带着特定任务,也应该看看我们其他方面的工作,也好让我们展示展示。县里对我们这一块工作非常地重视,给重点中学县一中专门划拨了好大一片地,正在投资建设新校区,今天上午我领你去看看,你给我们作点指示吧。

小谭说,中学这块不归我管……局长截断他说,你不直接管也间接管嘛。调查的事,早一点晚一点没关系,就这么着吧,既然到了县里,你听我安排!

小谭只好不做声了。

教育局长陪着小谭去一中新校址的建设工地,那儿被推土机推出一大片空地,已经用栅栏圈了起来。造型别致的教学大楼和新办公楼露出地面,不少工人在那儿忙碌,看得出建设速度很快。局长往工地上走去,遇到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问起他工程进度,那个人显然是个工头,朝工地上指指点点,讲解着有关情况。局长回过头来对小谭说,我们这所中学,建好后将有全市同类中学一流的硬件,包括电脑室、图书馆、实验室、室内篮球场和游泳池,那时候,让其他县的中学校长们眼红去吧—他的话里明显透着得意。

正在建设的校园毕竟没多少看头,教育局长又带着他去了县里的实验小学、中心幼儿园,一路走,局长一路说,谭科啊,不是我批评你,你们得多下来走一走,关心关心我们基层的工作。小谭说,看了你们这几个地方,觉得你们的教育事业发展确实很有成效呢。局长笑起来:我说嘛,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我们的工作成果如果不能及时向上级展示,那还不是锦衣夜行!

到幼儿园时,小谭心里有点鬼祟,不知会不会碰上昨晚那个画了眼影的女老师,结果并没有遇到。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接下来自然是吃中饭。中午黄副县长没来,教育局长倒没有灌小谭的酒。

下午,教育局长问小谭,要不要在县里再看一两个点?小谭摇头说,既然带了任务来,还是去木梓小学走一走吧。局长这下二话不说,亲自陪同小谭去木梓乡。

在木梓乡政府,书记万强和乡长双双在那儿等着呢。他们一见到教育局长,脸上都是笑意,上前来和他握手。局长有意把小谭让上前,介绍说,这位是市局来的谭科长,来你们这儿调查一个信访件,你们可得好好介绍情况。

在说到“调查一个信访件”时,小谭隐约觉得书记和乡长脸上的情绪有瞬间的变化,待要仔细观察,却已然不可寻觅。他们脸上仍是一片阳光般的笑意,嘴里说,欢迎市里的领导,欢迎市里的领导!

怎么样,去学校看看吧?教育局长建议。

好,好,只是要跑一段路,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呢。

大家分别上了车,书记、乡长在前带路,局长和小谭在后跟着,沿着一条新修的简易公路,很快就到了木梓村,木梓小学就属于这个村庄。

木梓小学坐落在离村委会一公里外的地方,那儿是木梓村委会所属的几个村小组的中心地带。

这所小学仅有一栋教学楼,与之成直角还有一栋仅两间房屋的教师办公室。

离学校咫尺远的地方,一座小型的企业建在那儿,占据了学校操场的一半位置。

厂房看得出是新盖的,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像是没有生产,旁边的教室里却发出琅琅的读书声。

大概是事先接到了电话,一个年过四十的中年男子站在校门口迎接众人,乡书记指着这个个子矮小、发型蓬乱、身着劣质西服的男子说,他叫赵一根,木梓小学校长。

赵一根把众人迎进自己那间拥挤得很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其余几位老师见有客人(一看便知是各级领导),纷纷起身避了出去,把椅子腾给客人。

县教育局长请小谭先坐下,然后自己找个位子坐了,其余几位有的坐,有的站。他使个眼色,乡党委书记万强把门关上,他“咳咳”了两声,开始说话:

赵校长,你们书记已经给你说了吧?你们学校有个学生给市长写了信,说学校上不成课。究竟有没有这个事呀?

赵一根的眼神有些惶恐,他看看局长,看看小谭,又把眼睛朝向乡里领导,回过头来答复局长的话:

彭……彭局长,没有这个事,根本没有的事。你们都看到了,我这里上课秩序很正常,很正常,一点没受影响。

真的没有?你可要负责任的哟—当着市教育局领导的面!

当然真的没有,完全没有嘛!

彭局长点点头:没有就好,可不能无中生有啊。

彭局长对小谭说,你看怎么样?赵校长说的话,我看还是靠谱的。他当校长不是一年两年了,全县几十上百个校长,有些我认不全,可是他我认得,因为他也算有些资历的了。要不,去教室看看学生们上课?

也行。小谭同意了。

从一间间教室旁走过,门窗都关着,透过窗户往里看,教师和学生的表情都显得有些紧张,甚至有些做作。小谭认为这是师生们看见有人前来参观造成的,就用较快的脚步走过教室。他注意到一个情况,就是所有的教室和办公室的玻璃窗都擦得透亮,门也像用水洗过。这所学校看来非常讲究环境卫生—他很自然地朝这方面想。

走出学校,他指着旁边那所工厂问,那个厂生产什么的?离得这么近,会不会产生噪音,影响学生上课?

乡党委书记和乡长相互看了看,乡长说,这个厂啊,是村里引进的一家化肥加工厂,刚刚建起,还没投产。化肥加工,用不着大型设备,所以基本不会有什么噪音。

那就好。不过当初建的时候,要离学校远一些就好,离学校这么近,到底还是有些不妥吧?

是,是,是我们当初考虑不周。不过,也是因为没有现成的地方。上面招商引资任务重,好不容易有这家老板愿意来投资,我们只好因地制宜,选择这儿的操场。要是另选地址搞三通一平,成本太高,时间也不等人哪。

小谭到底年轻,没在基层干过,工厂的生产流程他基本没见过,看不懂何种设备与何种产品才有联系。他不知道,这家企业其实是一家化工原料厂,它开工生产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企业排出的气体,刺鼻难闻,还散发相当浓度的粉尘,搞得到处雾蒙蒙的。现在,在学校里都还能闻见一些酸性的气味。不过乡长告诉他那是尿素散发出的味道,小谭没见过尿素,也就信了。而粉尘对周围环境影响更大,它们到处散落,落在砖瓦上还不大容易引人注意,而黏附在玻璃窗和门上则非常显眼,刚才看见学校的门窗那么明亮,的确是经水洗过—整整一上午,全校的师生们都没有上课,他们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大扫除,把所有的门窗和桌椅板凳擦洗干净,就连校内的十几棵树也用橡胶水管冲刷过,好迎接领导前来参观。

凭小谭的工作经验,他没法从眼前的情况中产生联想,发现问题,他只看见,的确像赵一根校长所讲的,学校上课秩序很好,并没有上不成课的隐患。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蹊跷:一个小学生写上访信,没头没尾,语焉不详,含义却很明确,举报这儿发生了影响上课的情况,可自己“亲临现场”,眼见的并不是那么回事呀。他就提议说,那个写信的叫赵木梓的同学,他在不在?等会下课了,我见他一下—他没有发现,从他走近村庄到现在,早已经过了下课时间,可学校的铃声一次也没响过,师生们也一直在教室里待着。

赵校长装模作样去敲二(一)班的门,和里面的老师讲了两句话,出来说,赵木梓同学今天请假了,没来上课。

他家远吗?

远—不远,就在,嗯,就在……赵一根发现乡长用眼睛横他,把话缩回去不敢再说。

可是,小谭已经听到他说赵木梓家不远,就说,要不去他家里看看,看那孩子到底为什么要写信。

小谭这么说,从彭局长到乡里领导都不便说什么,就让赵一根带路,朝赵木梓家走去。

一名陪同的村干部被乡书记叫到身边嘀咕了几句,那名村干部立即越过众人,朝村里小跑过去。而彭局长正和小谭聊市局最新的人事变动走向,两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细节。

在木梓村一栋普通的农屋里,小谭见到了木梓小学二(一)班学生赵木梓的爷爷赵水旺。

赵水旺回答小谭和彭局长的问话说,自己的儿子儿媳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老两口和孙子在家。今天孙子请假去长岭村看姑姑,因为姑姑生病了。

他还说,儿子不在家,对孙子在学校的情况他从来不管,因为管不了。孙子赵木梓为什么写那封信他也不清楚,不过他从来没在家里说过学校上不成课的事。

他说,孙子在学校是个好学生(他指着挂在墙上的几张奖状给小谭看),他对学校很有感情,不会造学校的谣。

他又说,也许是孩子不懂事,受了别人的骗,或许那封信根本就是别人模仿他的笔迹写的。

至于别人为什么要告学校的状,又为什么要模仿他孙子的笔迹,他无法回答,只是说,我怎么会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他最后坚决地说,反正我孙子赵木梓决不会起这样的坏心思。

木梓村的村书记在一旁说,哎,水旺,你这话说得太绝了。你孙子可能平时很乖,但一时起意调皮捣蛋、搞点破坏也是可能的嘞。

赵水旺听村书记这样说,只好改口道,也是也是,他还小,还小,一时不懂事犯点错误也是可能的。

听他们的对话里用到“搞破坏”“犯错误”这样的词汇,小谭竟然一点没往心里去,还认为这是乡民说话词汇简单不严谨,因此便用成人词汇来形容孩子的行为的结果呢。

从木梓乡回到阳清县城,黄副县长又亲自出面接待他。黄副县长一点没问有关信访调查的事,还是那么热情地敬酒劝酒,搞得小谭心里暖暖的。倒是彭局长悄悄问了一下:

你这次回去后得给领导写个情况汇报吧?见小谭点头,他“嘿嘿”一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觉得你这次深入基层搞调查,很有收获的。

小谭说,那当然是。

报告你打算怎么写?他这话问得很直白,但小谭觉得彭局长在这件事上非常配合,他对问题的看法一定比自己深入,自己头一次做这项工作,倒想向他请教请教,就说,我就把自己亲眼看到的情况讲清楚,一切不就明白了吗?

彭局长含蓄地笑笑,说,亲眼所见,眼见为实,当然不错。可是,要我看,有些事情不写上去倒更好。

见小谭有些疑惑的样子,他又说,打比方说吧。木梓小学的教室和办公条件,还有操场被占用,你可千万不要写进去。现在省里正在搞达标检查,你把这些写进去,这份材料要是被上面看见,不是影响我们河阳市的检查验收吗?

又比方说,那家化肥加工厂还没投产,你要是写了,那木梓乡招商引资的效果就会打折扣,上面要是责怪乡里汇报掺假,乡干部不是要怪我们吗?

而且这两个情况与调查的主题不密切,是完全可以省略的。写材料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叫“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嘛。

第三呢,有一条我倒是建议你一定要写进去,就是你亲自到了赵木梓的家,见到了他爷爷,不,最好写见到了父亲,或者直接说见到了他本人—仅仅说见到了爷爷了解情况,说服力还是不够。写在他家里了解到,当初赵木梓写那封信,是出于一种,嗳,怎么说呢,纯粹的恶作剧,或者是好玩,农村的孩子嘛,有时候不知天高地厚,顽皮,莫名其妙就惹出事来。

这样,你这份材料逻辑线就完整了,说服力就强了,说明你调查深入,线索清晰,证据完整,你看我的想法对不对?

小谭听他说着,摇摇头,又点点头,觉得有些似是而非,又确实像那么回事。彭局长最后说的那几句话,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印象,就是“调查深入,线索清晰,证据完整”,写调查材料,这恐怕是最重要的吧?这个彭局长,别看只是一个科级干部,确实有水平呢。

那边,黄副县长见他们在酒桌上一直窃窃私语,嘀嘀咕咕,有些不满了:老彭啊,在酒席上你们俩还开小会,不怕怠慢了客人?

彭局长一笑,赶紧端起酒杯,向“谭科”敬酒,酒桌上又是一片喧阗。

酒宴临结束的时候,黄副县长说,没想到,昨晚小谭的歌唱得那么好,就像专业的一样。

彭局长说,县长,你还不知道呢,谭科的舞也跳得好呢。

黄副县长笑眯眯地说,那么,今晚还搞点什么活动,你老彭安排,可得让客人满意,不然说我们阳清县不会待客就不好了。

这个你放心吧,县长!我老彭干了一辈子革命,这点任务完成不好,那就太不称职了,呵呵。

回市里之后,小谭对如何写这份调查报告思虑了很久,结果还是基本按照彭局长的意见成稿。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份按照“眼见为实”并经过“去粗取精”的材料不仅影响了市领导的判断,最后还导致了木梓小学的关门。因为仅仅过了这个学期,学校里就有十几名学生同时患上了呼吸道疾病,其中两名学生拍片时还发现了肺部阴影。许多学生家长将自己的孩子转到离木梓村十多里之外的乡小学或者其他村的小学去上课,转不了学的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旷课比较多,就连老师也不愿在这里待,想方设法调走。木梓小学几乎维持不下去了。

还有几个他应当亲眼见到却没见到(被掩饰、被遮蔽、被涂改)的事实,是他后来才知道的,这其中包括学校门窗上布满的粉尘,那家占据学校操场的企业污浊肮脏的生产过程以及写上访信的学生赵木梓。在他到学校之前,学校就接到乡里通知:上面来了调查人员,今天不能让赵木梓来上学;后来他提出去赵木梓家看看,结果一名村干部在他的前头赶到赵木梓家,把赵木梓从后门带了出去,只留下赵木梓的爷爷赵水旺在家里“应付各级领导”……

他知道这些真相之后,心里的惊讶和沉痛是相当深刻的,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只能把这次调查当做自己一生的教训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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