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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水瓶宫 猜不透的过去与未来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的钟声,

秒针滴答滴答地做着倒计时。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

内里却掩藏着汹涌的暗潮。

-1-

第三轮复习过后就进入了四月份,易擎宇离开言星已经有四个多月了,他走的时候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好像他跟养母两个人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最后一次与易擎宇见面是在学校的操场上,身边的小镜和小宇已经长得好大,它们的小崽子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吃我们投过去的鱼干。

我躺在易擎宇的腿上,来回晃着他给我的粉红色盒子,夜晚的操场寒风烈烈,月亮也冷得低头呓语,一片泼墨般的天透着点点星光,像是一层薄纱安静地罩着黑色的海洋。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他埋着头,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

拆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书名印着“海镜”,我惊讶地叫了出来,“海镜?”

“嗯,”他俯下身子,嘴唇轻轻吻上我的额头,“虽然这本小说没有机会让更多的人看到,不过它本来就只属于你一个人,所以我还是把它打印出来了,送给你。”

“你也只属于我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你醒来后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也只是你梦里的过客,你的现实生活里我从来都没存在过,你会怎么办呢?”他笑了笑,一团白气打在我脸上。

“那我就把梦和现实对调,永远活在梦里。”

“傻瓜,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天,可能醒了之后记忆里就没有我了。”

“那我就狠狠记住,狠狠狠狠记住,狠狠狠狠狠狠……”

“狠狠”两个字像是从天边传的一阵苍茫回响。

之后没过多久,他的手机就成了空号,房子退租,连养母也在一夜之间辞了纺织厂的工作,唯独那本蓝色封面的《海镜》安稳地躺在书架上作为他唯一存在过的凭证,只可惜他仍然没有把最后一章给我,就像失去尾巴的鱼,总有一天会精疲力竭地沉入深海。

或许,易擎宇对我来说真的像一场梦,梦里与他奇妙的相遇,莫名其妙地分开。现在,梦醒了,他也该消失了。

-2-

我把《海镜》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上,每次复习累了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它。我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复习到凌晨两点,刚开始的那段日子,困了我就喝速溶咖啡,慢慢发现不管用,于是又换成五元一瓶的罐装咖啡。对咖啡完全免疫之后,又换成红牛,然后精神抖擞常常看到三点都不困,可后来当身体疲累到一个极限的时候,喝什么都无济于事,最后只好站着看书。并不是幡然醒悟要考一所好大学,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治愈心底空空的伤口,只能用刺鼻的油墨试卷麻醉自己。

有时候上楼梯突然会产生错觉,似乎在下一个转角处就能看见易擎宇,他会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在草长莺飞的盛夏时节,温暖地对我微笑,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有时候在佳期小店喝着冷饮,下一秒就感觉易擎宇会穿着粉红色的围裙埋着头认真摆弄着碎冰机,长长的刘海遮住他的眼睛,嘴巴微微嘟起,美得像一幅油画。

关于他的回忆就像山里的绿皮火车,重新注满水,冒着灰色的蒸汽哐当哐当地朝远方奔去了。

-3-

第二次摸底考试之后,我的成绩突飞猛进,眼袋君念我的班级排名时,手都有点颤抖。

我从一模的三十三名直接跳到现在的第二名,仅仅差第一名十分,因为这个我还得了“最佳进步奖”,奖品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学校里得奖。得奖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忽然变成了励志楷模在高三开了一个月的巡回动员大会。眼袋君告诉我,我的成绩已经足够考上很好的二本,只要再努力一点,重本也没有问题。

擎宇,你听到了吗?如果你还在这里,我们是不是可以去同一所学校,可你在哪里,手里牵着的人,是不是比我手心更温暖的可爱女生?

-4-

这几个月来,尹安东几乎都没有做过作业,每天就翻着体育杂志跷着二郎腿过生活,被保送之后他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还经常缠着江湛开他的越野车去兜风。时间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治愈师,高三把我们改变了很多,但是他依然喜欢我,生日那天他送给我九十九朵白羊座的公仔,然后告诉我,他永远爱我。

“永远”是什么?“爱我”又是什么?这些在我身上不应出现的字眼,像是一颗颗石子填进深蓝色的大海,每一颗都漾起一圈涟漪,直到尹安东把整片汪洋填成平坦的大陆,我才从陆地上爬起来继续呼吸,尽管全身已经被泡得发胀。

那些石子是沉默,是挚爱,是流动,是山崩,是地裂,是悲伤与甜蜜交融的记忆。

那些记忆是救赎,是毁灭,是下潜,是地老,是天荒,是谎言与真实碰撞的对决。

-5-

那天夏天哭着告诉我她毕业之后要去意大利的时候,我很镇定,因为从他爸爸出现那天起我就知道,夏天总会属于另一片天空,意大利有很好的艺术氛围,就算不是为了她爸,为了自己的未来,她也会过去。夏少群欠了她十多年的过去,就该用未来一辈子来补偿。

夏天说,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亲爱的,别傻了。

初中毕业时,所有人在同学录上都会写友谊地久天长,可发现仅仅才分别一年而已,几乎就忘记了故人的模样,当初的热络与约定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些偏差的回忆,然后抱着这些回忆去认识新的朋友,继续新的地久天长。

-6-

距离高考还有二十四天。

距离夏至还有一个月零九天。

-7-

毕业就像一片悬崖,雾霭重重根本看不清脚下的路,我们大摇大摆迈着步子走出去,把过去摔死开始新的人生。

高三已经放了复习假,叔叔在楼下等我,我上来把所有课本打包,厚厚的几摞卷子埋葬了多少青春。教室里还有一些同学躲在像小山一般的书后面复习,几个人趴在桌子上睡觉,头顶的电风扇不知疲倦地转着,吱嘎吱嘎像是要晃下来一般。

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必须要经历的,如果把前十八年的生活用学习来做标签未免有些烂俗,不如换成“遇见你”。这样一来,十八年的遇见变成了幸福的铺垫,绕过的这个大弯好像是必经的旅程,也就不会觉得无意义。

今天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就是跟叔叔去超市买菜,他们几个发起的背阴山两天一夜减压行明天就要启程,这也是我在言星生活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去郊区玩,去那个传说中的最后一片世外桃源。听说背阴山再过不久就会被政府改建成森林公园,所以我们要趁着毕业前把这片还未开发的土地玩干净。

跟夏天他们分好工,明天的野炊他们买器具,我跟叔叔买食材。一进超市我就头晕了,虽然我会做菜,但是不会选菜,你可以把所有菜洗干净给我放好,但不能让我决定做什么。于是,只好把叔叔留在蔬菜区,自己推着空车去超市乱晃。

“香肠这么便宜哦。”我看着冷冻区的优惠海报,毫不犹豫地抓了几包,手推车上终于躺了一点食物。

手机突然响了,脑里竟然跳出易擎宇的模样,一阵海潮漫过心脏,我慌地从包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尹安东,当然也只能是他的名字。

“收到夏天的短信没?”他声音很急促。

“没有,怎么了。”

“哎哟,她说明天的野炊要分组,我不管,你必须跟我一组。”

“喔……好。”

“这么爽快?”他开始自夸起来,“你老公我的手艺可是一级棒,等着我给你做豪华烧烤大餐吧!”

挂掉电话,我笑了一声,已经被他开玩笑开成习惯,就连那一声声“老公”“老婆”“女朋友”我也不会生气。话说回来,如果跟夏天一组,我会变成电灯泡,如果跟叔叔一组,回来之后尹安东肯定会折磨我。所以,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8-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的钟声,秒针滴答滴答地做着倒计时。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的表面,内里却掩藏着汹涌的暗潮。

-9-

晚上躺在床上,眼前突然浮现出很多画面,我的生活好像一个偌大的舞台,上演着一幕幕不太现实却惊心动魄的戏,看戏的观众拍着手叫好。尹安东、夏天、易擎宇、江湛随着音乐出场,他们加入这个舞台之后所演的情节、所讲的台词很奇怪,让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他们对戏,那种错觉就像自己站着的舞台突然变成一束锥光下孤单的观众席,而我正看着他们上演着朝生暮死的悲喜,还有深深浅浅不能说的秘密。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梦里看见言星的天空一片湛蓝,大家正在一座山上涨红着脸唱着歌,我好像听见了夏天的声音,等我想再靠近一点,眼前突然像横亘出一枚放大镜,世界就此颠倒,明晃晃的蓝色阴影散去,一片蓊郁的森林露出来,几个小孩子围在一堆落叶边上点起火,结果那团火苗被风吹乱,越烧越旺,终于吞噬掉旁边的枯草和树干,大火以爆炸之势顷刻间由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延绵成一片黑红色的火海。

“快跑!”我尖叫着坐了起来,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身上的皮肤像被火烧过一样难受,空气里似乎有一股焦臭味,我强睁着眼不敢入眠,生怕睡着后会再次进入那个噩梦。梦境里那一幕像是末日的审判,我喘着气,脑袋里有凄厉的声音鸣叫着。

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由心底盘旋而来,好像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这场梦魇,是警告吗?

-10-

早晨很早就醒了,我在餐桌前坐立不安,叔叔倒是满心期待今天的旅行,晨跑也没去就先把行李收拾好了。

“叔叔,我们真的要去吗?”我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哈?”叔叔莫名而来的激动,“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随便问问。”

如果之前那些梦里看到的意象仅仅只是巧合,那我有理由相信这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如果用梦来推演现实,似乎有些可笑。但是,如果那些梦不是梦,而是预先知道的未来呢?

原来看见未来,真的不是多么愉快的事。

-11-

碧空如洗,滚烫的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铺在身上似乎能把人燃烧成一片灰烬,大风把学校门口的梧桐树枝吹得东倒西歪,树上的知了不停鸣叫着像是在求救。

我们约好八点在学校门口集合,尹安东第一个到,他大老远就朝我吐着舌头,递给我一个蓝色的氢气球,就跟梦里的那个男生送给我的一样。

我看着他,有那么一丝错觉,觉得他跟梦里的男生有些相像,难道我潜意识里的男孩一直是尹安东?我惊讶地问他说:“哪里弄来的?”

“我自己做的啊,你看这蓝色跟你的眼睛一样漂亮。”说着他让我把气球举起来对着阳光看看,我惊讶他是怎么做到的,气球里面一行黑色的墨迹写着:“姓蓝的,你给我听好了,我要你跟着我一辈子。”

他刚刚赞美我的眼睛,还有这句霸道的话,跟当初某个没有来由的梦境一模一样。我打了个冷战,头皮麻麻得就像刚刚从蜜糖里钻出来,引来无数只蚂蚁从脚跟爬上小腿、后背,直达大脑中心。

我沉浸在自我否定和疑问当中,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敲醒了我。

江湛开着他的越野车停在我们身边,后座的玻璃窗摇下来,夏天笑着朝我们招招手,她的BOBO头依然柔顺如初,这个微笑和假发套让我一瞬间回到刚认识她的时候,也是因为她一刀一刀剪掉的假发才让我对这个女生有了兴趣,当初她的勇敢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我们一路说笑,很快就到了背阴山脚下。我伸出头看了看这座山,葱郁的山林像是披着青绿色的薄纱,就像尹安东说的,我们就要驰骋在一朵巨大的西兰花中间。

言星真的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原本空气就很洁净的小城还有一座山庇佑着。山下的一些农家已经收好水果等着到集市去卖,陆陆续续有游人从山上锻炼下来,我们下车后在当地的农人家里要了一些砖头和柴火。

我仰着头,山顶在一片雾霭中若隐若现,通向深山只有唯一一条盘山公路。突然,好像幻觉一般的,我听见几个孩子的笑声,我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除了几个农人在外面站着,并没有小孩子的身影。

后背的凉意越来越明显,我长吸了一口气,一股呛鼻的烟味窜进来,我捂着嘴打了个喷嚏。

江湛的技术很好,越野车行驶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一点都不觉得颠簸,可我还是感觉胃里一阵翻滚,便从后座拿了一个塑料袋,埋下头就吐了。

“没事吧?”尹安东坐在我身边,拍拍我的背。

我摇摇头,眼眶已经憋红了,我把刘海用发夹别到头上,额头已经被汗水沁湿,尹安东又安慰我说:“没关系,一会儿多吃一点补回来。”

十几分钟的颠簸后,我们在半山腰一块开阔的空地上停下来,尹安东说这里地方宽敞,不会太闷热,去年班上的几个同学就是在这里露营的。

刚一下车,我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站稳,地面好像变成软绵绵的沼泽,双脚根本没有重心,轻轻一踩就会陷下去。我晕得难受,一个人跑到草丛边又开始呕吐,强烈的绞痛袭来,我按住心口慢慢直起身子,零乱的发丝在眼前不停地飞舞着。

我开始观察这片空地,四周是枯草,几米开外是通向森林的小道,记忆的鼓点不断敲击着头皮,一阵钝重的痛在脑袋里来回传递着。

该怎么解释我心底莫名的害怕,这不就是昨晚的梦境里我所踏足的地方吗?

“海镜,过来帮我一下。”叔叔叫我过去,递给我一袋香肠和一把竹签,“帮我把这些串上。”

“喔。”我接过来,坐在草丛边上做着机械的动作。山上的风越来越大,短袖T恤贴着皮肤,野草在我的腿上挠痒痒,没过一会儿就听到蚊子的嗡嗡声,下意识地拍了一下大腿,果然打死一只蚊子,红色的血液摊在手掌中,又是一阵晕眩袭来,赶快在草丛上蹭了蹭。

-11-

尹安东把砖头和柴火准备好,开始烤东西的时候他偏要自己动手,我就在一旁看着他,心里依然透不进一丝光线,漆黑一片,似乎亘古的黑暗才刚刚开始。

“尹安东,你都烤煳了!”我不停地摇晃尹安东的双手,火苗烧得很旺,发出呲呲的声音。

“这是香肠,得多烤一会儿,不然熟不了。”他解释道,把手里已经熏黑的香肠翻了一圈,结果“咔嚓”一声竹签从中间断开了,一整根香肠直接掉进火堆里。

“我的香肠!”

我看着尹安东把手伸进火堆然后又烫得缩了回来,此情此景好像在梦里见到过,这种感觉不断成形似乎就要变成现实。为什么我总会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而且隔不了多久又真实地发生在身边?

书上说,人的潜意识有很多种,不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也可能是在电视、电影或哪本书上遇到过,然后这些零散的记忆就会储存在大脑里,所以某些时刻会觉得发生的事好像以前梦见过,其实是大脑储存的记忆释放出来的一种现象。

那我是在哪本书或哪部电影经历过现在,又或者是梦见的未来?

尹安东拿了一个小本子想把香肠刨出来,可惜火苗直接把本子给吞了,然后烧得更旺,他一阵手忙脚乱结果碰倒围着火堆的砖头,于是连着旁边的报纸和杂草一起烧了起来。

“啊啊啊。”我抓住他,两个人大声尖叫起来。

——好像梦境正在重复上演。

叔叔及时出现把泡着藕片和土豆的一盆水浇了过来,大声呵斥道:“你们想放火烧山吗?”

我的心里又画上许多问号,尹安东好像受到很大的惊吓,愣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

夏天和江湛笑着跑了过来,我看着夏天的BOBO头,在阳光下发梢变成了金色,柔顺得有些不自然,她捂着肚子嘲笑尹安东道:“海镜,都跟你说了这只土拨鼠不可靠,他这不是在烧烤,是在自烤,哈哈哈。”

尹安东大叫一声然后就朝夏天冲了过去,夏天尖叫着“江湛救我”,于是三个人一起跑开了。

“怎么啦?”叔叔看见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在我身边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他摸摸我的头,声音轻得像一池平静的水,“没关系啦,我还担心你被吓到呢。”

我摇摇头,很多话想说却欲言又止,安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他:“叔叔,你相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吗?”

“怎么讲?”

“就是……”我蜷起身子,双手抱住膝盖,“梦里好像能看见即将发生的事……”

“看见什么了?”

“很可怕的噩梦……”我把头埋进膝盖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听见叔叔喉咙深处传来的阵阵叹息,像是意味深长的画外音。

-12-

日落之后,叔叔从后备箱里拿了一堆小吃,还做了一桶奶茶当大家的晚餐。我没胃口,只喝了一点水。吃过饭,夏天和江湛一前一后进了树林,尹安东坐在我身边翻杂志,我把MP3拿出来听了一会儿五月天的歌。

“那一年的花季那一刻的呼吸,那一生的旅行因为你动魄惊心,我不是很聪明我以为我可以,守护你一直到最后一丝呼吸,我只是没发现故事已结局,你早已离去我还在坚定。”

我想上厕所,朝空地四周看了看都是低矮的草丛,只好去树林里解决。其实,进到树林才发现,里面高大的树木并不多,甚至有些稀疏,倒是跟人一般高的杂草长得异常茂盛。

我站起身把裤子提上,江湛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正想出去和他们打招呼,就看见夏天突然弯下身子像是在吐,江湛在一旁拍着她的背。我小心翼翼地踏过干草,尽量离他们近一点。

“没事吧。”江湛的声音永远都这么温柔。

夏天摆摆手,等她直起身子的时候脸颊上已经挂了两行泪水。

“不要多想了,有我在呢。”江湛一把抱住她,均匀的呼吸打在她的耳朵边。

“对不起,我忍不住……”夏天靠在他的肩膀上,远远看过去,她的脸色很难看,轮廓被夕阳照成了浅灰色,她扶着江湛的后背,手上的血管不安地跳动着,“反正是最后一步了,跨过去一切就好了。”

“你真的相信她可以?”疑问句。

“我相信,我必须相信。”毫无疑问的肯定句。

“算了,都做到这份上了。我们快出去吧,该准备下面的事了。”江湛扶着夏天的肩膀,伸手把她眼角的眼泪抹去。

见她们俩掉头往回走,我立刻蹲回草丛里,身旁的杂草遮住了灰亮的天空,也遮住了我。等他们出了林子,我才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杂草,暮色像一个神秘的魔术师,轻轻一挥魔杖,天空就犹如被一块黑色的幕布包裹起来。

一路上墨绿深邃的老树安静得让人心生畏惧,我从另一条小路走出去,四周飘来一阵花草的馨香,树林尽头的空地上,他们几个人正在固定帐篷。

-13-

——他们嘴里的“她”是谁?

——明知故问。

-14-

“都不过来帮忙啊!”尹安东递给我一瓶雪碧,在我身边坐下。我坐在这边已经发了很久的呆。

“我们多久回去?”我喝了一口雪碧,鼻子被碳酸呛得难受,差点直接吐出来。

“明天啊,怎么,不想玩了?”他往我身边挪了挪,“一会儿喝完酒你就开心得舍不得走了。”

“还带了啤酒?”

“是啊,”尹安东咧起嘴,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我们这谁跟谁啊,那必须得一杯一杯地灌才行,跟你说哦,我已经想好怎么灌夏天了……”

“尹安东……”我打断他,印象里好像很少用这么轻柔的声调叫他的名字,我心里默默酝酿起情绪,然后问他,“我突然有种错觉,好像很多事都是假的,不过是想制造一个温暖而已,大家都装得很辛苦。”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也不知道。”

“海镜、土拨鼠,你们快回来吧!”夏天在搭好的帐篷前叫我们。

-15-

入夜后天上的星星全部钻了出来,把黑夜铺成一条发亮的河。我们围坐在餐布前,一边喝着酒嗑着瓜子,一边聊这几年来所经历的种种,我看着大家的笑脸心里却好想哭,可能是哭泣即将来临的分别,也可能是为那些背后存在的阴暗面。

“去你的高考!去你的毕业!”夏天突然大吼一声,然后递给我一瓶酒,“海镜,让我们忘掉所有的不愉快,痛痛快快地放肆一场。”

天上的星星繁密地绕着月亮,空地被一片祥和的光芒覆盖着,我接过酒瓶,坚定地看着夏天,她的眼睛在月光下凹陷下去变得立体起来,我朝她咧嘴笑了笑,然后仰起头直接就着酒瓶大口大口地喝了下去。

“海镜,我们俩也喝一杯吧,”江湛举起他的酒杯说,“希望一切都可以过去。”这是当初我跟他说过的话。

我一激动,端着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后来,我不记得我喝了多少瓶酒,只记得我从来没有那么迫切地需要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心里的悲伤和害怕全部从身体里发泄出去,希望第二天醒来时,一切真的都可以过去。

我躺在餐布上,夏天几个人在草丛上搂成一团,唱着《而我知道》。

“而我知道我们曾天真地一起哭和笑,而我知道放开手但不知道怎么忘掉。”

我哭了,歇斯底里地大哭,在那晚的梦里,原来就是这个场景,夏天在嚷嚷着已经变调的歌,我终于知道心里的折磨比身体的伤害还要疼,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令人唏嘘的未来,如果只想让我一个人孤独至死,又为什么要拉着所有的人陪葬。

我抖动着身子,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真希望这一切都是虚幻,但是当所有的现在都顺着梦里的景象在走的时候,绝望就自告奋勇地扼杀掉希冀,把它丢进眼泪聚成的海水里。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让现实跟梦境交换,我已经没有勇气去经历接下来的梦,到这里,希望你停止。

他们的歌声变得断断续续,我努力地撑着眼皮,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流下最后一滴眼泪,然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16-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拿气球的男孩在向我招手,四周已经浓烟滚滚,我低下头,大火已经烧到脚边,玫红色的帆布鞋被灼上灰色的污渍。我尖叫一声朝他跑过去,胸腔前后起伏着,黑色的烟尘灌进我的鼻子里,轻微的呼吸都会痛。男孩把自己的衣服脱掉,浇上矿泉水按住我的口鼻,然后一把把我拉到背上,他把那根蓝色的氢气球拴在手臂上,背着我穿过一条火海。滚烫的火焰溅到他的皮肤上发出恶心的焦味,我趴在他背上闭着眼睛不敢睁开,泪水从眼角淌出来,弄花了整个世界。

跑到一个山坡边,男生把我放下来,我紧靠着他,前方的路已经被烟尘笼罩,在黑红色的天空下,我牵住他灼伤的手臂轻声呼唤,他转过身,居然是尹安东的样子。

沉闷的爆破和树枝断裂的声音传来,身旁的老树朝我们砸下来,男生张着嘴用力把我推下山坡,在接近地狱的那一刻,我听见空中气球的破裂声,还有一句就快被淹没的“我爱你”。

“尹安东!”我尖叫了一声从帐篷里坐起来,头上全是汗水,我半虚着眼睛,哭过的睫毛被眼泪黏在一起,睁开的时候有些刺痛。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捂住我的嘴巴,使劲把我架起来,从帐篷里拖了出去。

那双手一直把我拖到离空地很远的一片杂草后面,等对方松开手,我才转头看见他的模样。

易擎宇,怎么会是易擎宇?

“你怎么回来了?”我万分讶异地盯着他,长久以来自欺欺人的心瞬间炸开,瓦解成鲜红的粉末。我闭上眼按住快被撕裂的脑袋,我是不是还在梦里。

四周白茫茫的雾气围着我,月亮待在天上小憩,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一切都那么真实,等我缓缓睁开眼,易擎宇的轮廓更加清晰地镶嵌在我的眼眶里,我的眼里只能容得下他的存在,易擎宇一把抱住我,焦急地说:“我还是不能放弃你,我办不到。”

“你在说什么?”我被他狠狠地揽在怀里,他太用力我有些喘不过气,眼泪绕过脸颊,化成青春的定格。

“你不用管,我只要你知道,我是真的爱你。”

“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说完我用力推开他,陌生地看着他。

“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他又抱住我,不停地揉着我的头发。

-17-

其实,我多想这样:每天你骑着自行车在楼下等我一起上学,我给你做爱心便当,我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可以偷偷跑去天台一起吃饭,放学的时候我们脱掉校服跟普通情侣一样手牵手逛街,晚上在我家的楼下不舍地吻别。我们会用可爱的本子当作交换日记每天分享彼此看不见的生活,我们还会拥有只属于我们的暗号,每年夏天一起去看烟火,冬天去广场上写圣诞卡片,我不过是跟一般的女生一样,只想要这样平凡但是深刻的爱情,哪怕偷偷摸摸也好,成绩下降也好。这些微小的愿望是被你弃掷的灰尘,对我来说却是满载希望的宇宙。

我也多想这样,一切都不曾发生。没有遇见过你,我仍然是关在孤单的房间里得过且过的女孩。

-18-

“不要回去!”易擎宇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向小路上拖,“如果你知道了一切,你肯定不会再爱我了。”

“不行……我得先带他们离开这里。”

“求求你了海镜,我今天来就是要带你走的,”他故意把声音压低,生怕吵醒睡着的人,“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听不懂,正想挣开他,停在对面的越野车突然响了一下,车灯忽明忽灭地亮了起来。江湛和夏天过来了,后面跟着的尹安东不小心踩到砖头叫了一声,夏天赶忙别过头朝他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低声说:“小心吵醒海镜!”

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如电光火石一般,卷走了暖风,吹走了温度,腐烂了树叶,身体从未有过这样的震颤,易擎宇突然上前按住我的脖子把我压下去,他也一起蹲了下来。

“真没事吧?”

“放心,这些树啊草啊都是江湛他爸弄来的高科技。”夏天对尹安东说。

“如果我们失败了……怎么办?”尹安东问。

“失败了?失败了你就看着海镜爱易擎宇一辈子,自己在一边哭吧。”江湛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白色的箱子,小声呛着尹安东。

“去!”尹安东撞了一下江湛,问他,“他怎么会这么乖说走就走啊,你怎么弄的哦?”

“你管那么多,反正没杀了他。”

我转头看了一眼易擎宇,他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我心里像有一场滂沱大雨袭过,溅起滴滴答答的水花。我们往前挪了几步,继续听他们讲话。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海镜。”江湛轻轻把后备箱关上。

“而且海镜也喜欢他。”夏天补充道。

“你们俩就继续一唱一和吧。”

“喂喂喂,这得怪你自己,”夏天用手指在尹安东肩膀上戳了戳,“当初那么完美的计划,被你一句‘天蝎座’给毁了,如果你说你是狮子座,后面还会有易擎宇那么多事儿吗?”

“别光说我一个,都有疏漏好不好。”尹安东趴在后座上翻箱倒柜边找边说,“高一的期中考试,卷子我们是做过的,但海镜不记得那些题了嘛,结果都不自觉地写出了标准答案,闹出误会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要不是我把开除的计划提前,她也不会那么快原谅你们。”江湛接着尹安东的话说了下去。

“行了,我知道你本来就讨厌海镜,你是巴不得不用见她吧。”尹安东嘲笑一声。

“你们俩就一人少说一句,做正事要经,两点的时候蓝叔叔会去后面点火,你们看准了就开始哦。”

两人朝对方噘起嘴哼了一声,答应下来。

“赶快回去草丛上躺着,不然一会儿海镜醒得早见不到我们,就该怀疑了。”

“放心啦,”尹安东拍了拍胸膛,“昨晚给她灌了那么多酒,不睡到大中午她肯定醒不来。”

“那我们都回去再睡会儿吧,夏天昨天一上来就难受,我昨晚也没睡好,离两点还早呢。”江湛看看表,于是三个人又拎着各自的东西关上车门朝空地走去。

-19-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的弧度弯成一条泪桥不断流淌着,血液毫无预兆地朝脑门儿上拥堵,那些拥抱的不舍与自责被一瞬间冲得精光,脉搏跳动的频率变成现在几近崩溃的澎湃,那是盛夏狂风里的浮躁,淹没了山上荒芜的杂草。

这个夏日的秘密,让我们把过去都忘了,只记得未来。

-20-

雾气驱散过后,四周的白色变成暖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露出整个身子,我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手里拿着一根野草在地上胡乱地画着,脚底从酸痛变成麻木。此刻在我身边的,是已经把头埋进膝盖里不敢说话的易擎宇,我们保持着微小的距离,现在的我,就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等待着那一时刻来临。

“他们想让我死吗?”尘埃飘入眼睛,我揉了揉眼,呢喃了一句。“他们是想让你重生而已。”易擎宇依然埋着头,声音嗡嗡的。

“你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吧?”我终于明白他的申请表上那一行奇怪的话,“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他们也不想骗你,”易擎宇突然拽住我的手,看着我说,“所以我今天来是想改变这一切的,跟我下山好吗?”

“你知道这几天晚上我做了什么梦吗?”我甩开他的手,眼泪又流下来,“我梦见背阴山发生了山火,整个世界都烧起来了,我甚至能听见夏天他们的哭喊声,梦里尹安东背着我的那种真实的感觉把我这两天都快逼疯了。我害怕这些噩梦变成现实,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我觉得我能看见未来,所以我害怕接下来我们全会被烧死。可是现在呢,要让我相信是他们要放这把火,是他们灌我酒,是他们精心策划了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骗局,就连我最亲近的叔叔也……”我嘴唇抽搐得说不下去了,喉咙里渐渐变成嘶哑的低鸣,我恨不得拿把刀子朝心房狠狠捅下去。

云变成沉甸甸的金属朝我压来,土地渐渐凸起皱褶把我陷进漩涡,四面八方的海潮声不断席卷而来,天上、地下、海里都容不下我的存在,是不是只有死了,你们才能放过我,也只有死了,才感觉不到痛。

易擎宇也哭了,把我扯到他的怀里紧紧抱住,我的头发散落在背上,在他面前从没有这样狼狈过。他张着嘴,扯着嗓子说:“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都很爱你,正是因为爱你才选择骗你,请原谅我不能对你说,因为我……我自私,我不想让你离开我,就当我求你好吗?跟我下山吧,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回忆,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易擎宇跪在地上,靠在我肩上不断地恳求我。

-21-

假的,都是假的。

尹安东喜欢我是假的,易擎宇忽近忽远的态度是假的,夏天要做我永远的好朋友是假的,江湛被开除是假的,叔叔对我的爱是假的,这三年的感情是假的,记忆是假的,微笑是假的,快乐是假的,悲伤是假的。

你们到底是谁?

-22-

“妈妈!”夏天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她躺在一间白色的病房里,隔壁床上缠满了白色绷带的江湛轻声呼唤她,“又梦到妈妈了?”

“江湛……我该怎么办?”夏天哭了,眼泪从眼角流出来,顺着耳朵滑到光秃秃的头皮上,“我要怎么说服自己,妈妈已经不在了。”

“乖,不哭,小心碰到伤口会疼的。”江湛整张脸都裹上了绷带,两只发红的眼睛露在外面,他艰难地说着话,嘴巴里有一种恶心的黏腻感,“人不会死的,他们只是去了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但却能看见我们的幸福和快乐,妈妈一定能看到你,所以你要坚强,坚强给她看,告诉她,你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坚强……坚强……”夏天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一般重复着这两个字,眼泪堆积在眼角不敢流出来。

“夏天,该换药了。”护士一脸严肃推着车从门外进来。

“我不想换药!”夏天突然摇起脑袋,眼泪也适时地喷涌出来,终于划过耳后的伤口,一阵锥心的疼痛传来,她大叫了一声。

“要死呀,不想换药,那就这么痛下去吧。”护士的嗓子很尖。

“不换药……江湛,我不想换药,”夏天的声音开始颤抖,眼白上充起一条条血丝,像是红色的触角,她吃力地抓起手边的床单,语无伦次地说道:“每次换药比死还难受,痛……我不想治了,我不要痛,江湛救我……”

“夏天,你听我说,”江湛露出来的嘴巴上全是结起的疤,他不能用力说话,只能微微张开嘴,用嗓子拖出一阵虚弱的气音,“不是刚跟你说要坚强吗……给妈妈看……”

几个男医生进来按住夏天的身体,护士开始撕她身上的绷带,一些还没结疤的伤口连着绷带微微扯开,夏天已经由刚刚的嘶吼变成了干号,大张着嘴,眼泪如泉涌冲破泪腺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江湛闭着眼睛,眼皮上溃烂的伤口刺得生疼。夏天那段苍白的哑音,变成记忆里最沉闷的回响。

-23-

啊……啊……啊……

我突然仰起头大声尖叫,整个空旷的背阴山把我尖厉的声音起承转合,笼罩住所有人的虚妄与谎言。这个夏至未至的情与爱,注定要在欺骗中开始,在悲剧中结束,流放至亿万光年外的孤单星球。

那颗星球上的人,没有生,只有享受着亘古寂寞不停地死亡着。

“海镜?”夏天和江湛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尹安东几个箭步冲到易擎宇跟前抓住他的领口,用很不友善的语气问道:“你回来干什么?”

“你放开他!”我横在他们俩中间,一把抓住易擎宇的手走向空地中心,叔叔从帐篷里出来,看见此情此景也惊讶地呆住了。我整张脸都湿漉漉的,眼睛已经肿了起来,突然脑子一热捡起餐布上的一个空酒瓶就朝叔叔丢了过去,叔叔转身躲过瓶子朝我大声呵斥道:“海镜,你干什么!”

“你要干什么?”我瞪大眼睛,心早就被掏空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我是一具失去理智的空壳,那个有血有肉的蓝海镜早已经被他们烧死了,我张着嘴,声音颤抖起来,“干什么……啊……我问你们要干什么……”

“海镜,你怎么了……”夏天蜷在江湛怀里,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是不是他跟你说了什么?”尹安东走回来指着易擎宇问我。

“你们在开学前就认识吧?”我冷笑一声,目光定定地望着他们,脑海里持续响彻着尖声的哀鸣,“故意接近我,变成我的好朋友,建立星座同好会,尹安东喜欢我,还伤害易擎宇,这些都是你们计划之中的,对吧?在我面前装陌生真是苦了你们,考试不小心得了倒数让你们傻眼真对不起,现在放火烧山你们玩得起吗?你们这局棋走了三年,想看着我毁灭,你们应该早点直接来,因为……你们彻底高估了我,我仅仅是一个卑贱的人,死不足惜,让我死一千次一万次都可以。”

他们几个人的瞳仁一下子扩大,一动不动地听着我拆穿他们的谎言,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见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还有成群的野鸟在低空盘旋发出的振翅声,每个人的心都无限酸胀起来。

我走到尹安东身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想对他笑,结果却哭了出来,“辛苦你了,‘喜欢我的人’。”

“你误会了……”在后面的江湛声音很轻。

“你他妈给我闭嘴!”我流着泪对黄头发少年说脏话,这是我第一次说脏话。夏天的脸上也划过一条泛着光的泪痕,我走到她面前,轻蔑地朝她笑了一下,她突然拉住我的手。

“你放开。”

“海镜你听我们给你解释。”

“我说没说过不给你解释的机会?”我狠狠甩了一巴掌在夏天脸上,“这一巴掌是你爸送我的,现在我转送给你。”

“你……”江湛看不过去想动手,夏天连忙按住他,挡在他前面。

我又给了夏天一记耳光,“这一巴掌是我送你的。”

夏天闭上眼,脸颊上浮出一道清晰的掌印。

我再次抬起手,悬在空中颤动着,“这一巴掌……”

“够了,”叔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来回摇晃着,“停止吧。”

“你还有什么资格让我停止?”我别过头朝他怒吼道,没有要退让的意思,这是一场此消彼长的战役。

“因为我是你爸!”

“你老说这句话有意义吗?好玩吗?”我伸出手去指着他。

“因为是你失忆之后把我记成了你死去的叔叔,我能怎么办?!”他喊了一声。

“蓝叔叔你干什么!”夏天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身后的尹安东也哀号了一声使劲搓着头皮,我朝易擎宇看了一眼,他眼圈通红,眼神已经失焦。

“失……失忆?”我从喉咙里艰难地吐两个音节,悠远得如同从大脑深处传来的叫嚷。

-24-

2004年。言星。冬天。

医院外,蓝莫年拄着拐杖把一沓钱放进收费窗口的凹槽里,这是蓝海镜昏迷之后的第五个月,五个月前因为几个农家孩子玩火把整个背阴山的树林都点燃了,那场山火救援队整整扑了几个小时才熄灭,官方公布的死者名单有两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名字——王佳期、程红。

几声焦急的脚步声传来,白衣护士捂着胸口朝蓝莫年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蓝先生……先、先生……”

蓝莫年顾不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护士身边,“怎么了?”

“海镜……海、海镜醒了!”

白色的病房里,我睁着眼睛像个新生儿一样看着围着我的人,感觉好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但又记不起梦的内容,心里从来都没有这么轻松过,空空得好像只有心脏在跳动,供应着我呼吸和消化所需的能量。厚厚的棉被把我的胳膊盖着,手指在白色的床单上来回画着圆圈。

“叔叔!”我看着蓝莫年进来大声叫了出来,就算现在的记忆再混沌,可我依然记得他,那个每天放学都会接我的男人,那个会主动给我零花钱让我去买羊肉串的男人,那个在我小学舞蹈大赛给我照相的男人,他是我的叔叔。我高兴得从床上蹦起来,一把抱住他,“我还在想我这是在哪里,还好有你在。”

蓝莫年见我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病衣,立刻把被子给我披上来,我躺在他的怀里,一股久违的温暖在我心里盛开。

-25-

“贾医生,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她叔叔在她上小学时就出车祸死了!”好不容易等蓝海镜睡着,蓝莫年焦急地把主治医生带到病房外面询问道。

“哎,初步看来是失忆,只是不知道是创伤性还是选择性,如果是选择性失忆,那她的大脑就会像滤纸一样,自动将不愉快的经历通通过滤掉,只记住她愿意记住的东西。但选择性遗忘并不是真的忘记了,而是这部分让自己不开心的经历被压抑到潜意识里暂时保存起来了,这个是精神动力学防御机制中的一种。”

“啊……”蓝莫年蹙起眉头,身体的血液像奔流而下的河,从头顶直接倾泻而至,他扶住墙定了定神,继续问道:“能治好吗?”

“你想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尝试有选择地失忆,生活总是向前的,或许让她忘记无法挽回的往事,可以更好地迎接未来的生活才是现在应该做的。”

“可是,我已经失去老婆了,如果再失去女儿,我……”

医生拍拍蓝莫年的肩膀,同情地摇摇头,“如果想让她记起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记忆复现’来刺激她的大脑皮层,让那些发生过的很有记忆点的事在她身边全部重演,不过如果病人自己不想面对现实,那你们所有的努力都只会白费,所以……你自己去做决定吧。”

-26-

回忆真的是一个很悬的东西。

在上一秒的梦里我还能分清楚哪个是夏天、哪个是江湛、哪个是尹安东,他们对于我来说,都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可下一秒醒来我就像一个被煮熟的鸡蛋,纯白色的蛋清容不下一点杂质。

我彻底把夏天和江湛忘了,就连我最爱的尹安东也变成梦境里某个穿着史迪奇背心的路人。

在所有的记忆里,我只记得在我小学对我很好的叔叔,他叫蓝莫年,还记得我在西晨初中上初三,下半年就要去梦寐以求的高中了,我很爱研究星座运势,我的名字叫蓝海镜。蓝眼睛,就像盛着一片海,映照着蓝天,海镜,就是这么来的。

-27-

“蓝叔叔,你真的打算就此放弃吗?”

“如果她真的觉得忘记才是出口,那我愿意……当她一辈子的叔叔。”

“可是,我觉得海镜并不想忘记,而是因为这次灾难,她怕了,她害怕再次失去我们而重回到孤独里去,是她自己把出口锁起来,好让这些温存的回忆可以放进心底尚未崩塌的地方。”

“这样想是不是对她不太公平。”

“如果我们不帮她才是不公平,我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无能为力,她需要我们拉她一把。就算她重新过一个高中三年,结果又能怎样呢?失去记忆不止她会痛,我们每个爱她的人也会受折磨,为什么不把事情搬回原来的轨道,当作时光倒流一样重来一遍呢。”

“那我们要怎么做。”

“回学校,我们一起陪她读高一。”

犹如电影片段里的对话,字字铿锵,没有一点犹豫,画面里主角的声音徘徊在鳞次栉比的城市里,点亮了年久失修的路灯,泼墨的编剧带走了一个又一个生灵,也带走恨。

-28-

回忆里是不曾离去的约定,现实中是冷暖流淌的河流。

你握紧我的手,我带你穿越过去、改变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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