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血红血红的,快要沉下去了。在天空的另一头,一道发蓝的白光在东方出现。再过一会儿,逾越节的月亮就会升起,又大又圆,寂静无声。落日的余辉还留在屋子里,斜映在耶稣瘦削的脸上,照到众门徒的前额、鼻子和手上,也照到屋子的一个角落,抚摸着老拉比的宁静、愉快、如今已成为不朽的脸。马利亚坐在纺织机前,埋在阴影里,没有人看到热泪无声地滚下了她的脸颊和下颏,掉在没有织完的布上。屋子里仍然异香扑鼻,耶稣的手指上滴着香水。
正当他们默默地坐在那里,随着夜晚的来临,每个人都越来越感到伤心的时候,突然有一只燕子像剑一样穿过窗户,飞了进来,在众人头上盘旋了三圈,高兴地窥视了一会儿,又转身向着残阳箭一样地飞出去了。他们来不及看清它的白色的肚皮和锯齿形的翅膀。
好像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神秘示意,耶稣站起来说:“时候到了。”
他依恋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壁炉,工具,家用器皿,灯,水罐,纺织机,然后看看四个女人:撒罗米大妈,马大,抹大拉和纺织女马利亚。最后他看了一眼已经进入永恒生命的白发老人。
“别了。”他挥手说道。
三个年轻女人没有一个能够说出一句诀别的话。但是撒罗米大妈说:“别这样看着我们,我的孩子,你仿佛是在向我们永别。”
“别了。”耶稣又说。他走近那几个妇女,先把手掌放在抹大拉的头发上,然后又放在马大的头发上。这时纺织女站起来,走了过来。她也低下了头。她们感到他是在祝福她们,拥抱她们,好像他要把她们三个都带走——永远带走。但是这时,她们三人突然开始唱起挽歌来。
他们到了外面院子里,众门徒跟在耶稣后面。在院子边上那口水井上面,一棵忍冬树已开了花。现在暮色已降,花香弥漫。耶稣伸手采了一朵,送到嘴里,用牙齿咬住。愿上帝给我力量,他心中默默地祷告着,在我经受被钉上十字架的痛苦时,愿上帝给我力量能够衔住这朵娇嫩的花,不会把它咬断。
在临街的门口,他又一次停下来,举起了手,用深沉的嗓音再一次喊道:“别了,女人们!”
她们没有一个回答他。她们的挽歌在院子里回荡。
耶稣带头,众门徒跟着走上去耶路撒冷的路。满月从摩押山上升了起来,太阳已在犹地阿山后落下。有一会儿,天空上这两颗大珠宝停了下来,互相对看着。接着,一颗升了上去,另外一颗沉了下去。
耶稣向犹大点点头,犹大就走上前来,在他身旁一起前进。他们俩一定有什么秘密要交谈,否则就不会这么低声细语。有时是犹大低下头,有时是耶稣。两人在回答对方时都字斟句酌,好像一个字值一块金币似的。
“对不起,犹大兄弟,”耶稣说,“但这是必要的。”
“我已问过你,老师,”犹大说,“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犹大兄弟。我也希望有个别的办法。我也希望并且等待出现一个别的办法,但是空等了一场。没有,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世界末日已到了这里。这个世界,恶魔的王国就要被摧毁,天国将会降临。由我把它带来。但是怎样带来呢?通过我的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别打哆嗦,犹大兄弟。三天之内,我就会再起来的。”
“你这么告诉我是为了安慰我,使我能够出卖你而不内疚。你说我有承受力——你这么说是为了给我力量。不,我们越接近这可怕的时刻……不,老师,我没有力量承受!”
“你会有力量的,犹大兄弟。上帝会给你力量,你缺多少就给多少,因为这是必要的——我有必要去死,你有必要出卖我。必须由我们俩来拯救这个世界。请帮助我。”
犹大低下头。过一会儿,他问道:“如果换了你,你必须出卖你的老师,你会这么做吗?”
耶稣想了很久。最后他说:“不,我想我不会有这种力量。因此上帝可怜我,给了我这个比较容易的任务:被钉上十字架。”
耶稣挽住他的手臂,轻轻地劝说他。“不要抛弃我,请帮助我。你不是同大祭司该亚法说好了吗?要抓我的圣殿奴隶不是已经准备好、武装好了吗?一切事情不是像我们计划的那样发生了吗,犹大?因此,让我们今天晚上在一起过逾越节,我会给你一个暗示,叫你站起来去叫他们。黑暗的日子只有三天,快得像闪电,第三天我们就可以在一起跳舞庆祝——庆祝复活!”
“别人会知道吗?”犹大问,大拇指指着后面的众门徒。
“我今晚会告诉他们的,当士兵和利未人来抓我时我不希望他们进行任何抵抗。”
犹大撇了一下嘴表示轻蔑。“他们进行抵抗?你是在哪儿找到他们的,老师?一个比一个懦弱。”
耶稣低下头,没有回答。
月亮升了起来,月光洒满大地,给石块、树木和人都涂上了一道白光,在地上投下了深蓝色的阴影。后面的众门徒在一起走着,一边说话,一边争吵。有的想到晚上的筵席已在流口水,有的不无忧虑地谈到耶稣尖刻的话;多马想起了可怜的老拉比。“他的一切都完了。现在轮到咱们了!”
“什么,我们也会死?”拿但业惊异地问道,“我们不是老说将会永生不朽吗?”
“不错,但是看来我们得取道于死才能永生。”彼得向他解释道。
拿但业摇摇头。“那咱们可走错了道,”他咕哝道,“我说的没错,在下面地狱里我们不会有好日子过!”
耶路撒冷这时已经呈现在他们前面的月光中,像鬼魂一样苍白、缥缈。在月光下,房屋好像脱离了大地而悬在半空。人们唱赞美诗的歌声和牲口受宰割的哀鸣在静寂的夜晚听得越来越清楚了。
彼得和约翰在城堡的东门外等着。他们的脸在月光映照下晶晶闪光,他们高兴地跑上前来迎接他们。“一切就像你说的一样,老师。桌上已经摆好杯碟。晚餐就可以开始了!”
“要是你问屋子主人在哪里,”约翰笑着补充,“他准备好一切以后就不见了。”
耶稣微笑道:“主人退而不见,那是最高的款待。”
他们都加快了脚步。街上尽是人、点亮了蜡烛的灯笼和桃金娘花丛。在关着的门后传来了逾越节唱赞美诗的歌声:
当以色列从埃及出发的时候,
当雅各家族从野蛮人手中脱难的时候,[1]
大海眼睁睁地看着而自顾逃跑,
约旦河水居然倒流;
大山像公羊一般惊跳,
小丘像羊羔一般惊跳。
你怎么啦,大海,你怎么逃跑?
你怎么啦,约旦河,你为什么倒流?
你怎么啦,大山,像公羊一般惊跳,
还有你,小丘,居然怯懦得像羊羔?
在上帝面前发抖吧,啊,大地,
在以色列的上帝面前,
他的触摸能把岩石变成湖泊,
让石头喷出清凉的泉水!
众门徒在穿过街头巷尾时也开始唱逾越节的赞美诗。彼得和约翰领着大家走在头里。除了耶稣和犹大,大家都忘记了烦恼和恐惧,急忙奔向等待他们的餐桌。
彼得和约翰停了下来,推开一扇沾着羊血的手印的门,走了进去。耶稣和饥饿的队伍跟随进去。他们穿过院子,登上石阶到了上面一层。桌子已经摆好。三台七支蜡烛的烛台照亮了羊羔、酒、不发酵的面包和开胃小吃,甚至他们吃饭的时候要扶的拐杖也准备好了,好像他们一吃完就要动身远行似的。
“我们很高兴见到你!”耶稣说。他举起手向看不见的主人祝福。
众门徒哈哈大笑。“你在向谁打招呼,老师?”
“看不见的人。”耶稣回答道。严厉地看他们一眼。
他在腰部系上一条大手巾,取了水,跪了下来,开始给众门徒洗脚。
“老师,我决不同意让你给我洗脚!”彼得叫道。
“彼得,如果我不给你洗脚,你就不能同我在天国相会。”
“既然这样,那么,老师,你不但要给我洗脚,而且也给我洗洗手洗洗头吧。”
他们围着桌子坐下。他们都饿慌了,但是谁也不敢动手吃。今天晚上老师的脸很严峻,他的嘴唇紧闭。他挨个地看一眼众门徒:右边的彼得,左边的约翰——每一个人;又看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留着红胡子老是板着脸、不合群的共谋者。
“首先,”他说,“我们先得喝盐水,纪念我们的祖先在受奴役的土地上流的泪水。”
他拿起盐水罐,开始把盐水倒在犹大的杯子里,直到溢出为止,然后又在别人的杯子里分别倒上几滴,最后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
“但愿我们都记得人类为了自由而流的眼泪,受到的痛苦!”他说,把一满杯盐水一饮而尽。
别人也都苦着脸喝盐水。犹大也像耶稣那样一口气喝干了他的一杯盐水。他把杯子给老师看了一眼,把杯底翻过来,杯里一滴盐水也没剩。
“你是个勇敢的战士,犹大,”耶稣微笑道,“你甚至能承受最苦的滋味。”
他取过没有发酵的面包,分给大家。接着,他给大家分羊肉。每人都伸手接过他的一份律法规定的苦药草:牛至草、月桂、木薄荷。然后把红色的调汁倒在羊肉上,以纪念他们的祖先在被掳期间做的红砖。他们按律法的规定,匆匆吃完,每人都抓起拐杖,一脚悬空,准备开路。
耶稣看着他们吃饭,自己却不吃。他也握着拄杖,右脚抬起,准备远行。没有人说话。唯一的声响是他们双腭的启合,酒杯的碰撞和舌头吮吸骨头的声音。月光从他们头顶的天窗照进来。半张桌子照得很亮,半张在紫色的黑暗中。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耶稣开口说:“我忠实的同行伙伴,逾越的意思是通过——从黑暗通向光明,从奴役通向自由。但是我们今天晚上过的逾越节还要更进一步。今晚的逾越节是从死亡通向永生。同志们,我打头走,为你们开道。”
彼得打了个寒战。“老师,”他说,“你又在说死了,而且你的话又是双刃的刀。如果你有什么灾难临头,请放心说出来吧。我们都是男子汉。”
“他说得对,老师,”约翰说,“你的话比那些苦药草还苦。请你讲得清楚一些。”
耶稣拿起他至今还没有碰过的一块面包,掰开分给众门徒吃。
“拿去吃吧,”他说,“这是我的身体。”
他又拿起他的仍旧满满的酒杯,递给众门徒,叫每人都喝一口。他们全都喝了。
“拿去喝吧,”他说,“这是我的血。”
每个门徒都吃了这一份面包,喝了这一口酒。他们感到头晕目眩。这酒很浓,有些咸味,真像是血,而面包咽下去竟像块烧红的煤进了肚肠。他们突然害怕了,感到耶稣在他们的体内生了根,开始吃他们的内脏。彼得的手肘支在桌上,开始哭泣。
约翰趴在耶稣的胸口。“你要走了,老师,你要走了……走了……”他反复低语,别的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你哪儿也别去!”安德烈叫道,“前一天你还说过,‘没有刀的可以卖掉外衣买一把!’我们就卖掉外衣,把自己武装起来。要是冥府渡神敢来带你走,就让他来吧。”
“你们都会抛弃我,”耶稣毫无怨意地说,“都会这样。”
“我永远不!”彼得叫道,拭去眼泪。
“彼得,彼得,公鸡还没叫,你就会不认我三遍了。”
“我?我?”彼得叫道,用拳头拼命捶打胸口,“我不认你?我到死都会跟随你的!”
“到死都会跟随你!”所有的门徒都叫着跳了起来,像在催眠状态中一样。
“坐下,”耶稣宁静地说,“时候还没有到。今年的逾越节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们。你们要放宽胸怀,不要害怕。”
“说吧,老师。”约翰轻声说,他的心像芦苇一样颤抖着。
“你们吃了?你们不再饿了?肚子吃饱了?现在终于可以让你们的灵魂安心听我说吧?”
他们都浑身颤抖着等待耶稣说话。
“亲爱的伙伴们,”他叫道,“别了!我走了!”
众门徒都叫出声来,扑向他,拉住他,不让他走。许多人在哭。但是耶稣安静地对马太说:
“马太,你已熟背了圣经。站起来,大声告诉他们以赛亚的预言,振作一下他们的精神。你记得:‘在上帝的眼中他像一棵脆弱的小树……’”
马太高兴地跳起来。他削肩膀、罗圈腿、枯瘦干巴、细长的手指总是给墨水弄得尽是污渍;但是突然之间,他站得多么挺直!他的双颊着了火,脖子胀得粗粗的,先知的话响彻在这天花板高高的阁楼,充满了怨恨与力量:
在上帝的眼中他像一棵脆弱的小树,
从没有浇过水的地上发芽生长。
他既不美丽又没有夺目的光彩,
他的面容也没有地方讨人喜爱。
他受人蔑视,遭人嫌弃,
一个忧伤的人,饱尝辛酸,
我们掉过脸去,对他毫不敬重。
但是他揽过我们所有的痛苦一人承担,
因为我们的罪恶而受伤,
因为我们的不义而挨打,
我们靠了他受鞭笞才得以康复。
他遭天罚,他受痛苦,
但是他不张口;
像一只羔羊给牵去屠宰场,
他不张口……[2]
“这就够了。”耶稣叹一口气说。
他转向同伴们。“这就是我。”他平静地说,“先知以赛亚是在说我:我就是给牵到屠宰场去的羊,我不会张口哀鸣的。”歇了一下,他继续说,“自从我出生之日起,他们就在把我牵到屠宰场去。”
吃惊的众门徒张着嘴巴看着他,拼命想弄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突然,他们都把脸伏在桌上,开始唱起挽歌来。
有一会儿,甚至耶稣也胆怯了。他怎么能抛弃这些哀哀悲泣的同伴呢?他抬起眼睛看了看犹大,发现犹大的蓝眼睛盯着自己已经很久了。犹大已经猜出老师的心思,知道爱心是多么容易使他的力量瘫痪。两人的眼光相遇,在空中较量了一刹那,一个的眼光严峻无情,另一个苦苦哀求。只那一刹那——耶稣马上摇摇头,向犹大苦笑,又转向众门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