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子突然失了音。犹大靠在他头上,想听清楚他说些什么,但只听到耶稣的透不过气来的喘息和牙齿打战的声音。
“说下去!说下去!”犹大急忙催道。
耶稣缓过气来,继续说道:“有一天我一个人躺在各各他山的山顶上,以赛亚先知在我的脑海里升起——不,不是在我的脑海里,我看到了他的整个身体,就在我面前的各各他山的岩石上。他的手中握着一只缝起来又吹得鼓鼓的羊皮,就像我在沙漠中看到的那只黑色的公羊一样。羊皮上有字。‘你读出来!’他把羊皮在我前面撑开,命令我说。但等我听到这话声时,先知和羊皮都不见了,只有大写的红字和小写的黑字留在那里,留在天空中!”
耶稣抬头向着光线。他脸色忽然苍白起来。他抓紧了犹大的胳膊,紧紧地靠着他。“它们在那里!”他轻声说,吓得要命。“它们充满了空中!”
“你读出来!”犹大说,他也在发抖。
耶稣喘着气开始用沙哑的嗓子一个个读出字来。这些字像活生生的野兽,他得一个个捕捉,而它们则多方抗阻。他不断地擦着汗读道:“‘他承担了我们的过错;他为我们的犯罪而受伤;我们的罪恶伤害了他。他受了伤害,但是他没有开口。他受到众人的蔑视和排斥,但是他向前进而不抵抗,像一只羔羊被带到屠宰场。’”
耶稣不再说了。他的脸色转成死灰色。
“我不明白,”犹大说,他站在那里,用大脚趾拨着地上的石子,“谁是给带到屠宰场去的羔羊?谁要死了?”
“犹大,”耶稣慢慢地回答,“犹大兄弟,我就是要死的那个人。”
“你?”犹大退缩说,“你不是弥赛亚吗?”
“我是。”
“我不明白!”犹大重复说,他的脚趾在石子上划破了。
“别大声嚷嚷,犹大。就是这样。为了拯救世界,我,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必须死。起先我自己也不明白。上帝向我显示了迹象,但是没有用:有时是空中出现的异象,有时是我睡觉时做的梦,或者是沙漠里那只羊的尸体,它的脖子上挂着人类的全部罪恶。自从我离开母亲家那一天开始,就有一个阴影一直像一只狗一样跟随着我,有时跑到前面来为我指路。什么路?十字架!”
耶稣久久地环顾四周。他的身后是耶路撒冷,是一座白色髑髅堆成的山;在他面前是岩石,少数几棵长着银叶的橄榄树,还有黑色的雪松树。充满血的太阳已经开始落山。
犹大在一根根地拔胡子,拔出来就扔掉。他当初期望的是另一种弥赛亚,手持利剑的弥赛亚,在他的一声号召下,历代的死人都会从约沙法山谷的坟墓里飞出来和活人混在一起。犹太人的马和骆驼也会同时复活,所有的人——步兵和骑兵——都会拥上前去砍杀罗马人。弥赛亚会坐在大卫王的宝座上,以宇宙做他脚下的垫子,踩在上面。这,这才是加略人犹大所期望的弥赛亚。而现在……
他狠狠地盯着耶稣看,咬紧嘴唇,免得出言不逊。他开始踢着石子,这次是用脚后跟。耶稣看见他这样子,心生怜悯。
“鼓起勇气来,犹大兄弟,”他说,语气极其温和,“我已经这么做了。再没有别的路,只有这一条路。”
“以后呢?”犹大问道,呆看着岩石。
“我会光荣地回来审判活人和死者。”
“什么时候?”
“这一代人中有许多人在看到我以前还不会死去。”
“咱们走吧!”犹大说。他增加了速度。耶稣气喘地在他后面跟着,竭力想赶上他。太阳终于快要落在犹地阿的山后了。远处,从死海那边,可以听到刚醒来的豺狼的嚎叫。
犹大在前面大声叫喊着前进。在他的心里发生了地震:一切都垮了。他对死没有信仰——在他看来这似乎是最坏的一条路;复活了的拉撒路在他看来似乎比所有的死人都更像死人、更肮脏,使他感到恶心;而弥赛亚本人——他怎么能对付这场同冥府渡神的斗争呢?……不,不,犹大是不相信把死作为一条路的。
他回过头来,他想反对,想把已到嘴边的难听的话一吐为快。也许说出来会使耶稣改变他的路线,不走死的道路。但是他回过头来时,不禁惊呼一声。一个巨大的影子从耶稣的身上落下来。这不是一个人的影子,而是一个大十字架的影子。他抓住耶稣的手。“瞧!”他说,指着那影子。
耶稣打了一个寒战。“安静些,犹大兄弟,别说话。”
这样,他们俩手挽手地开始爬上去伯大尼的斜坡,一路上沉默无言。耶稣双膝发软,全靠犹大搀着他。他们什么话也没说。有一次,耶稣弯下身来,捡起一块温热的石头,紧紧地握在手掌里很久很久。这是一块石头,还是一个亲爱的人的手?他看看四周,去年冬天已经冻僵的泥土如今又都长出了草,开了花!
“犹大兄弟,”他说道,“不要悲伤。你瞧瞧小麦是怎样来到大地上的:上帝送来了雨,大地滋润了,麦穗开始从发酵的土壤中长出来,喂养了人类。如果麦粒不死,麦穗能复活吗?人的儿子也是如此。”
但是犹大并没有感到安慰。他不说话,继续爬山。太阳已落在远山之后,夜色从地面升起。在山顶上已有灯火在闪烁了。
“要记住拉撒路……”耶稣说。但是犹大感到恶心得要吐,他迈着大步向前飞跑。
马大点上灯。拉撒路把手遮在眼前——光线仍然刺激着他。彼得挽着马太,一同坐到灯下。撒罗米大妈找出一束黑羊毛,开始纺纱,心里想着两个儿子。天呀,难道这一天永远不会来临,她就看不到他们荣华富贵,头上扎着金带,整个革尼撒勒湖都成了他们的产业?……
抹大拉开始往山下走。老师回来迟了。她焦急不堪,在屋子里坐不住了,就走下山来,希望在半路上迎到她心爱的人。蹲在院子里的门徒们不时地从眼角里张望一下临街的大门,但谁也不说话。他们心里仍憋着气。屋里很静,连呼吸也听不到。这正是彼得盼望的时刻,他早已等待一个时机,要弄清楚那个税吏每天夜里在笔记本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今天,同其他的人吵嘴以后,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知道马太是怎么写他自己的。这些文书都是不要脸的家伙,他最好还是小心为妙,免得给后代的人当成笑柄。如果马太敢那样做,他就把笔记本,连同笔和墨水一股脑儿丢进壁炉,一烧了事。是的,就是今晚?……他连哄带骗地挽着税吏的胳膊,把他带到灯下,两人一同蹲下。
“请你念给我听,马太,”他要求道,“你要明白,我要知道你是怎么写老师的。”
马太很高兴听到这话。他慢慢地从胸口抽出笔记本。他刚刚用拉撒路的姊姊马利亚送给他的一块女用绣花手帕把它包好。现在他小心翼翼地把包解开来,好像那里面包着的是一个受伤的活动物似的。他打开了本子,身子前后摇晃,慢慢地鼓足了气,开始吟唱似的诵读起来:
“‘亚伯拉罕的后裔,大卫的子孙,耶稣基督的家谱。亚伯拉罕生以撒,以撒生雅各,雅各生犹大和他的兄弟,犹大生法勒斯和谢拉……’”[3]
彼得闭上眼睛听着。一代又一代的希伯来人在他面前经过:从亚伯拉罕到大卫是十四代;从大卫到百姓被掳到巴比伦是十四代;从百姓被掳到巴比伦到基督是十四代……这么多的子孙,这么多无可计数的不朽大军!能够做一个犹太人是多么幸运,多么光荣啊!彼得把脑袋倚在墙上听着。一代一代的人在他面前经过,直到耶稣的一代。彼得听着。发生了多少奇迹!而他连一点份儿也没有!原来……耶稣生在伯利恒,他的父亲不是木匠约瑟,而是圣灵,当时有三位博士前来朝拜。在受洗的时候,鸽子从天上传来的话是什么?他,彼得,却从未听到过。是谁告诉马太的?他压根儿不在那里。慢慢地,彼得听不清楚马太诵读的字句了,他只听到像一种催眠曲一样的音乐——单调而哀伤——接着他就睡着了。在睡梦中,他听到的音乐和字句同样的清晰。每一个字在他的睡梦中像是一颗石榴,像一年前他在耶利哥吃的石榴。它们在空中爆裂,里面迸出来的有时是火焰,有时是天使、翅膀和号角……
在甜蜜的沉睡中,他突然听到一阵欢乐的喊叫。他一惊而醒。看到马太仍在他面前朗读,笔记本放在膝上。他记起来了,为自己瞌睡感到一阵羞愧。他抱住税吏,吻了他的嘴。
“对不起,马太兄弟,”他说,“我在听你的朗读时进了天堂。”
耶稣出现在门口,后面跟着抹大拉。她容光焕发,十分高兴。她的嘴唇、眼睛和裸露的肩头都像发出火焰一般。当耶稣看见彼得拥抱和亲吻税吏时,他的表情温和了。他指着两个拥抱的人说:“这就是天国。”
他走近拉撒路,拉撒路想站起来,但他的包尸布有折断的声音,他怕会裂开来,便又重新坐下。他伸出手,用手指尖抚摸着耶稣的手。耶稣打了一个寒战。拉撒路的手冰凉冰凉的,颜色发黑,有泥土的气味。
耶稣又到外面院子里去呼吸新鲜空气。这个复活的人仍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摇晃。上帝还没有能够征服他体内的腐朽。死亡从来没有像在这个人的身上那样表现出它的真正力量。耶稣感到恐惧和极度的悲伤。
撒罗米大妈腋下夹着针线活,走近他,踮起脚在他耳边低声说:“老师……”
他低下头来。“说吧,撒罗米。”
“老师,你到天堂去的时候,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已经看到我们为你做了多少事。”
“说吧,撒罗米……”耶稣的心突然收缩了。他问自己,人们什么时候才知道做好事是永远不屑接受报答的。
“如今你就要登上宝座,请你把我的两个儿子约翰和雅各一个安排在你右手,一个安排在你左手。”
耶稣咬紧嘴唇,好让自己不说话,他低头看着地上。
“你听到我说的话吗,孩子?约翰……”
耶稣大步跨回屋内。他看见马太坐在灯边,打开的笔记本还在膝上。他停了步。马太的眼睛合上,他仍沉浸在刚才自己诵读的东西里。
“马太,”耶稣说道,“把你的笔记本拿来,你在写些什么?”
马太站了起来,把他写的递给耶稣。他很高兴。
“老师,”他说,“我在这里为后代‘记述’了你的一生和工作。”
耶稣跪在灯下,开始阅读。刚开始读,他就吓了一跳。他马上翻着本子,迅速地读了下去,他的脸气得发红了。看到这情景,马太吓得退缩到一个角落里去,等待着。耶稣飞快地翻阅笔记本,后来再也忍不住了,他站了起来,生气地把马太的福音扔在地上。
“这是些什么呀?”耶稣叫道,“谎言!谎言!谎言!弥赛亚不需要奇迹!他本人就是奇迹——不需要别的奇迹!我生在拿撒勒,不是生在伯利恒;我从来没有到过伯利恒。我也不记得有什么博士。我一辈子中从来没有去过埃及。你写什么在我受洗的时候鸽子说‘这是我的爱子’[4]——这是谁向你泄露的?我自己并没有清楚听到。你根本不在那里,你是怎么听到的?”
“天使向我泄露的。”马太哆嗦地回答。
“天使,哪个天使?”
“我每天晚上一拿起笔就来一个天使。他俯在我耳边,向我口授。”
“一个天使?”耶稣有些不安,“一个天使口授,你笔录?”
马太鼓起了勇气。“是的,一个天使。有时我甚至能看到他。我总是听到他的语声,他的嘴唇贴近我的右耳。我感觉到他的翅膀包裹住我的全身。我躺在天使的翅膀里,像个婴孩,于是我就开始写;不,我没有写——我是记录他告诉我的话。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我能自己写出这许多奇迹来吗?”
“一个天使?”耶稣仍在喃喃自语,陷入了沉思。伯利恒,博士,埃及,“你是我的爱子”,如果这一切都是最真实的真理……如果这是最高层次的真理,只有上帝居住在那层次……如果我们称为真理,而上帝称为谎言……
他没有说话。他弯腰把自己扔在地上的纸仔细地收拾起来,还给马太。马太又用绣花手帕把它们包起来,放在衬衫下,贴着皮肉。
“天使口授什么,你就写什么,”耶稣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但是他没有把话说完。
与此同时,门徒们在院子里把犹大围在中间,要他告诉他们彼拉多要老师去干什么。但是犹大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脱开身,站到临街的门口。他讨厌他们的样子和话语。他现在只能同老师一个人谈话了。一个可怕的秘密把他们俩联结在一起,同别人不一样……犹大看着把世界吞噬掉的黑夜,看着头顶上初现的星星,那是刚刚开始发光的点在圣像前的小灯。
“以色列的上帝,”他喃喃低语,“请帮助我,要不,我就要发疯了。”
抹大拉感到不安,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他刚要离开,但她抓住了他衣襟的一角。
“犹大,你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不用害怕。你了解我。”
“什么秘密?彼拉多要他去是为了告诉他要小心些。该亚法——”
“不是这件事,是另一件事。”
“什么另一件事?你又发烧了,抹大拉。你的眼睛像烧红的煤块。”他勉强笑了笑,“哭吧,哭吧。你的泪水会把它们浇灭的。”
但是抹大拉咬紧手帕,用牙齿扯着。“为什么他选了你,”她喃喃自语,“你,加略人犹大?”
红胡子生气了。他的手握紧了抹大拉的胳膊。“马加丹的马利亚,你希望他选谁——风向标彼得,还是那个白痴约翰……要么你想自己被选中——你,一个女人?我是沙漠里的一块火石,我经久耐用。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我的原因!”
抹大拉眼睛里满含泪水。“你说得对,”她喃喃低语,“我是一个女人,一个残废受伤的人……”她进了屋子,在炉火边缩成一团。
马大已摆好桌子准备开饭了。门徒们从院子里进来蹲下。拉撒路喝了鸡汤。鸡汤在他体内变成了血液,他不再低头凝视地面了。有了空气、亮光和营养,他的散了架的身体慢慢开始结实硬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