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了沙漠,到了死海,绕过它以后,再一次走进了耕耘过的土地,空气里弥漫着人的气息,这一路走得好快!他走路并不是没有得到神助的——要不,他从哪里得到力量?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搀着他的腋窝。在沙漠上空原来出现的淡淡薄云,如今开始浓聚起来,成了黑黢黢的一片,密布天空。一声响雷以后,开始掉下雨点。云越来越黑了;道路辨认不清;突然,倾盆大雨从天而降。耶稣合起了手掌,接着水喝。他停下步来,不知走向哪里是好。闪电划过天空。转瞬之间,地面上闪过了一片惨淡的黄光,但马上又陷入黑暗之中。哪条道路通向耶路撒冷,哪个方向通向施洗者约翰?在河边芦苇丛中等着他的同伴们又怎样了?“主啊,”他轻声道,“请指点我,请打个霹雳,指明我的道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道闪电在他前面划破了天空,上帝给了他一个启示,他很有信心地朝着给他指明的方向继续走去。
大雨倾盆而下。天上的阳水倾泻下来同地上河流和湖泊里的阴水交汇在一起。大地、天空、雨水都融成一片,紧紧不舍地追着他,把他引向有人烟的地方。他在泥泞中跋涉前进,地上坑坑洼洼,他的脚不时绊上树根和树枝。在一次闪电中,他看到有一棵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他摘下一只石榴,掰了开来,满满一手的红宝石,解了他的渴。他摘了一只又一只,吃着石榴,心中不由得感谢栽树人的手。有了力气,他又上了路,不断地向前走去。天上一片漆黑。这是白天还是夜晚?他的双脚沾满泥泞,沉重不堪,每走一步,都像把整个地球提了起来。在一阵闪电之中,他突然看到前面山上有个小村落。闪电仿佛点燃了白色的房子,然后又把它们熄灭了。他满心喜悦。在那些屋子里有人坐在那里,那是他的兄弟同胞。他很想触摸一下别人的手,呼吸一下他们吐出的气息,吃点面包,喝喝酒,同他们说说话。多少年来,他一心追求孤独,遨游在田野山岭之间,只与鸟兽为伍,不想见到人类!但是如今,要是能够触摸一下人的手,该有多么高兴!
他加快了脚步,迈上石子铺成的上山的路。他找到了力量,因为他知道自己上哪儿去,知道上帝给他指明的道路通向哪里。他上山的时候,云层开始淡了起来,露出了一角天空。正在落山的太阳也望得见了。他听到村里公鸡在啼,狗在吠,妇女们在屋顶上互相叫喊着说话。烟囱里升起了袅袅蓝烟。他可以闻到木柴燃烧的焦味。
“祝福人类的子孙……”他走过村子里的第一所房子,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便这么默祷。
石块、水、房子都在闪光——不,不是闪光,都在欢笑。干涸的土地解了渴。大雨吓坏了家畜和人;但是乌云开始消散,露出了湛蓝的天空,隐没的太阳又回来了,给世界带来了信心。耶稣穿越在狭隘的流水汩汩的小巷之间,全身湿透,但是十分高兴。这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姑娘,牵着一只乳房胀大的山羊去牧场。
“你们村子叫什么名字?”耶稣微笑着问她。
“伯大尼。”
“我可以上哪一家敲门借宿?我是个外地人。”
“哪里开着门,你就可以进去。”姑娘笑一声回答道。
“哪里开着门,你就可以进去。”耶稣心想,这是一个热情待客的村庄,他就向前走去,找一扇开着的门。小巷积水成河,但水面上有大石块露出来。耶稣在石块上面一步一跳。雨水把许多房子的门都冲洗成黑色,门房紧闭着。他在头一个角落就拐了弯。有一扇漆成靛青色的拱形小门敞开着。门槛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妇女,矮矮胖胖的身材,圆圆的下巴,厚厚的嘴唇。灯光昏暗的屋子里可以看到另外一个妇女。她坐在织布机前,正在一边织布一边轻声歌唱。
耶稣走近去,在门口站住,把右手放在心口,打了个招呼。“我是个外地人,”他说,“是加利利人。我又饿又冷,没有地方过夜。我是个规矩人。请允许我在你们家里寻宿。我看到门开着,就进来了。请原谅我。”
年轻的妇女转过身来,她的手里仍旧沾满了鸡饲料。她平静地从头到脚打量这个陌生人一眼,然后微笑说:“我们愿意为你效劳。”她说道,“欢迎。请进。”
织布的妇女站起来,离开了织布机,到了院子里。她身材瘦削,面色苍白,黑色的发辫在头顶上盘成两个髻。她的眼睛很大,但目光暗淡,神情悲哀。在她瘦削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绿松石的项链,作为驱邪的装饰。她看了一眼来客,脸红了起来。“我们没有旁人在家,”她说道,“我们的兄弟拉撒路不在家。他到约旦河去受洗了。”
“我们没有旁人在家有什么关系呢?”另一个妇女说,“他不会吃掉我们。进来吧,客人。别听她的,她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我们去请村里的人来给你做伴,村里的长老们会来问你是谁,到哪儿去,给我们带来什么消息。请你到我们简陋的屋子里来吧。你怎么啦?你冷吗?”
“我又冷,又饿,又困。”耶稣说着,跨过了门槛。
“这都好办,别害怕,”她说,“我现在要告诉你,我叫马大,这位是我的妹妹马利亚,你叫什么?”
“拿撒勒的耶稣。”
“是个好人吧?”马大笑道,逗着他。
“是的,是好人。”他答道,表情严肃。“我尽我的力量做个好人,马大,我的姊妹。”
他进了屋子。马利亚点了灯,挂起来,照亮屋子和粉刷得洁白的墙。屋子里有两只雕花大木箱,几只凳子,沿墙是一张长长的木板床,上面放着褥子和枕头。一个角落里是织布机;另外一个角落里是两只小陶罐,装的是橄榄和油。凉水罐放在进门右边的架子上。旁边一只木钩子上挂着一块麻布大手巾。屋子里有一股柏树和榅桲的气味。屋子后部是个大壁炉,已经熄了火,壁炉四周挂着许多炊事用具。
“我来点上火,让你把衣服烘干。坐下吧。”马大拉过一条板凳,给他放在壁炉前面,然后到院子里抱来一把葡萄藤、桂树枝和两段橄榄木。她蹲下来,把树枝枯藤搭成一个小屋模样,把它点燃了。
耶稣蹲在地上,双手托头,手肘撑在膝上,静静地看着。他想,冷天找木柴来点上火,真是个庄严肃穆的神圣仪式:火焰升起来,像个好心的姊妹一样使你感到温暖。又饥又累地走进一所陌生的屋子,看到两个素不相识的姊妹过来安慰你……他的眼睛里热泪盈眶。
马大站了起来,到食物柜前,取出面包、蜂蜜和一铜壶酒,放在陌生人脚下。“这是开胃的,”她说,“现在我把锅放在火上,让你可以吃到一些热东西,恢复精神。你大概是远道而来吧。”
“是从天边来的。”他答道,一边饥渴地俯身取面包、橄榄和蜂蜜。这些东西有多好!上帝把它们赐给人类真是慷慨大度!他一边吃着,一边感谢上帝。
马利亚一直站在灯旁,默默地先是看着火,接着看着不速之客,又看着她的姊姊,她姊姊因为屋子里有了一个男人可以侍候而喜不自胜,好像长了翅膀一般。
耶稣提起了酒壶,看着两个妇女,马大和马利亚,“我的姊妹,”他说,“你们一定听过挪亚时代发洪水的事。那时的人都是有罪的,大家都淹死了,只有少数几个有善行的人,上了方舟,才得了救。马大和马利亚,我向你们起誓,如果再次发洪水,如果我可以请你们上新的方舟,我一定会这么做的,我的姊妹,因为今天晚上,一个衣衫褴褛、赤着脚的陌生客人出现在你们门前,你们为他生了火,让他取暖;你们给他面包,让他吃饱;你们向他亲切慰问,天国降临了人间,进入了他的心窝。我向你们敬一杯,祝你们健康,我的姊妹。我见到你们真高兴!”
马利亚走近他的身旁坐下。“你的话我真是听不够,陌生人,”她说,脸涨得通红,“请你说下去。”
马大把沙锅架在火上,铺了桌子,从院子里的井中提来了凉水。然后她叫一个年轻的邻居去向村中三位长老报告,如果他们肯赏光,她想请他们到她家来,因为有一位客人来到她和她妹妹这里。
“请你说下去。”马利亚看到耶稣不再言语就又请求。
“你要我说什么呢,马利亚?”耶稣问道。他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黑色发辫。“沉默最好,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沉默满足不了女人。女人真可怜,需要有人对她们说几句好听的话。”
“别听她的。甚至好听的话也满足不了女人。”马大插嘴说,她正在给灯添油,好让它点得时间长一些,因为长老们一来,一定会同客人进行一场深刻的讨论。“甚至好听的话也满足不了可怜的女人。女人喜欢听到自己丈夫大步走路震动屋宇;女人喜欢给孩子喂奶,乳房才感到舒服。女人喜欢许多东西,加利利的耶稣,许多许多东西——可是你们男人又怎么知道这种事情呢!”
她想笑,却笑不出声来。她年已三十,还没有结婚。
他们都默不作声,听着炉火噼啪,吞噬了橄榄树枝,火舌舔着沙锅,锅里已经烧开冒泡了。三个人的目光都盯着火苗。
最后马利亚开口了。“要是你能知道,女人坐在那里织布,心里翻腾的有多少念头,那就好了!要是你能知道,你就会可怜她,拿撒勒的耶稣。”
“我知道。”耶稣微笑道,“我前生也是个女人,我织过布。”
“你想的是什么呢?”
“上帝。没有别的,马利亚,只是上帝。你呢?”
马利亚没有回答,只是她的胸脯胀了起来。马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叹了一口气,但没有说话。最后她忍不住了。
“不要担心,”她说,声音突然严厉起来,“马利亚和我,还有世上所有没有结婚的女人,都想上帝。我们把他抱在膝上像丈夫一样。”
耶稣低下头,没说话。马大从火上提开锅。晚饭做好了。她到食物柜那里取了陶器盘碟,准备吃饭。
“我想告诉你,我在织布的时候有一次心里想到的事情。”马利亚轻声说,不让在食物柜那边的姊姊听到。“那天我也想到了上帝,我向他说了话。‘主啊,’我说,‘要是你肯光临我们这个穷家,你就是我们屋子的主人,我们就成了客人。’而现在……”她噎住了,说不下去。
“而现在?”耶稣问道,向前俯过身去,为了听得更清楚些。
马大端着盘子过来。
“没什么。”马利亚轻声说,站了起来。
“来吃吧,”马大说,“长老们说话就到。别让他们看到我们还没有吃完。”
三个人都跪了下来。耶稣拿起面包,高高举起,感恩的祷告是那么热情动听,使得两个姊妹吃惊地转过头来望着他。她们看到的景象把她们吓住了,因为他的脸上发光,脑袋后面的空气像着了火一样颤抖。
马利亚伸出了手。“主啊,”她叫道,“你是主人,我们是客人。请给我们下命令吧!”
耶稣低下头,不让她们看到他是多么不安。这是第一声喊叫,第一次有个人认出了他。
他们从低低的桌子边站了起来,这时门口的光线给遮住了,一个高大的老人出现在门槛上。他的长须飘拂,像条河流,他的骨骼粗壮,胳膊坚实,胸口多毛像只公羊一般。他扶着一根拐杖,比身子还高,他这根拐杖不是倚靠身子用的,而是打人用的;他用它来维持村子里的秩序。
“欢迎你到我们家,麦基洗德长老。”两个女人一边行屈膝礼,一边说道。
他走进屋子,身后的门槛上又出现了另一个老人。这个人身材瘦削,长长的马脸上牙齿已经掉光。他的小眼睛里在喷射火焰,使你无法对他久视。据说蛇的眼睛后面是毒液,而这个人的眼睛后面则是火焰,火焰后面是个扭曲的、古怪的头脑。
两个女人向他行屈膝礼表示欢迎,他也进了屋子。他后面出现的第三个老人是粗矮的瞎子,肥得像头猪。他用拐杖在前面碰碰触触,给自己探路,免得摔跤。他是个好人。他喜欢开玩笑,他在审判村民时,一个也不忍心惩罚。“我不是上帝,”他会说,“谁审判别人自己也要受审判。说话小心点儿,我的孩子们,这样我在来世也就不会惹麻烦了!”有时他自己掏腰包赔钱,有时他自己代替犯人去蹲监狱。有人叫他傻瓜,也有人说他是圣人。麦基洗德长老看见他就生气——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这一位是祭司长亚偏家的后代,村子里最有势力的一位家长。
“马大,”麦基洗德说,他的拐杖高到可以碰到屋顶横梁,“进了咱们村子的陌生人在哪儿?”
耶稣从烟囱那个角落站起来,他原来在那里默默地望着炉火。
“是你吗?”长老从头到脚打量他。
“是我。”耶稣答道,“我从拿撒勒来。”
“加利利人?”第二个老人,也就是心地恶毒的那个问,“拿撒勒来的不会有好人。圣经上说的。”
“别骂他,撒母耳长老。”瞎眼的长老打断他,“不错,加利利人都是讲空话的白痴,粗野的乡下佬,但是他们都是诚实的。今晚咱们的客人就是个诚实的人。我可以从他的说话声音里听出来。”
他转向耶稣。“欢迎你,我的孩子。”
“你是做买卖的吗?”麦基洗德长老问道,“你卖的是什么货色?”
这三位长老在说话时,村子里有地位的人——体面的地主都从敞开的门外进来。他们听说来了个陌生人,就穿戴整齐,前来欢迎他,看看他是从哪儿来的,有什么话要说,借此来消磨时光。他们进来以后,在三位长老后面的地上跪了下来。
“我什么东西也不卖,”耶稣说,“我本来在自己的村子里做过木匠,不过我后来不干了,离开了母亲的家,把自己奉献给了上帝。”
“你逃脱人世烦恼,做得很对,我的孩子。”瞎眼老人说,“不过要小心,因为现在,可怜的家伙,你同上帝这个恶鬼搅在一起了,你怎么逃脱他呢?”他笑了起来。
听到这话,麦基洗德长老快要气炸了。但他仍忍着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