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疾病与战争的紧密关系,很多时候,疾病便被等同于战争,战争与疾病之间的许多词语都是共用的。例如战争的爆发用“break out”,疾病的爆发也用“break out”;战争的蔓延用“spread”,疾病的传播也用“spread”;战争中对方的进攻用“attack”,而疾病的袭击也用“attack”;战争中对敌人的抵抗用“resist”,对疾病的抵御也称作“resist”。在这里,通过词语,人们在对疾病的描述中不自觉地用上了战争隐喻。其实,从意义认知的角度用疾病喻指战争同样具有悠久的传统,疾病与战争都带来了苦难,因而文学作品中用疾病隐喻战争的实例甚多。海明威的以战争为题材的《永别了,武器》是一部充满了象征意义的小说。小说的末尾给人印象深刻,女主人公凯瑟琳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里在医院难产而亡,多数学者将此解读为战争对美好幸福生活的破坏,在这里,疾病成为了鞭挞战争的有力工具,隐喻着战争给爱好和平的人们带来的苦难。而在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疾病成为了是否能飞行的依据,也就是该部小说的点睛之笔。“只有疯子才能获准免于飞行”“如果你想证明自己发疯,那么你就没有发疯,你就要继续飞行”;而如果,“你不去证明你发疯,而是不断地要求飞行,你就是发疯了”,然而这样没有人会自动取消你的飞行。飞行员们就这样陷入了只能无休止地飞行的逻辑陷阱之中。这一条军规可谓是一条疾病军规,然而却以它的黑色幽默折射出“制度化了的疯狂”,以及人们对战争的愤恨及无奈。
二、两次世界大战对英国的影响
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地均源于欧洲,战争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对英国的影响极大。由于英国在丘吉尔上台后,对德国采取了针锋相对的抵抗政策,同时,在欧洲大陆,随着战事的推进,英国几乎成了欧洲唯一没有沦陷的国家,因而成为德国必欲除掉的眼中钉,然而,英国与欧洲之间有天然的屏障———英吉利海峡相隔,德国不能采取对欧洲其他国家相同的进攻战略。在这种情况下,对英国进行轰炸,以迫使其屈服成为德国的首选目标。德国对英国的轰炸发生在1940年9月7日至1941年5月10日间,使用了飞机轰炸和飞弹轰炸等各种手段,轰炸范围遍及英国的各大城市和工业中心,但以伦敦受创最为严重。大不列颠战役结束之时,伦敦已被轰炸超过76个昼夜,超过4. 3万名市民死亡,并有约10万幢房屋被摧毁,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遭受轰炸最为严重的三座城市之一。[168]
虽然英国本土没有受到直接进攻,然而战争对英国人造成的物质损失是巨大的。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直接花费了250 亿英磅军费,由于船舰损失和房屋毁坏,国内资本减少40 亿磅。海外投资则由战前的35亿镑降到19亿镑。还根据美国的租借法案从美国借入近300亿美元的物资。
第二次世界大战还对英国的殖民体系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促成了号称“日不落帝国”的瓦解。1937 年,爱尔兰首先从英国独立出来, 1956年,埃及独立;1947年,印巴分治,印度于1950年独立,巴基斯坦于1956年独立;南非于1961年独立……战后40年间,从英国治下独立的广大亚非拉殖民地多达50多个,英国的殖民体系瓦解了。随着剥削范围的日益缩小,本国经济增长又比较缓慢,英国逐渐落后于联邦德因、法国及日本。从1969到1977年,英国工业生产年平均增长率仅0. 6%,而同期美国为2. 65%,日本为4. 69%,法国为3. 72%,联邦德国为2. 66%,英国显然落后了。在这种情况下,英国生产力不足,人民生活困难。据统计,1971年1月到9月,失业者从73万上升到93万人,是31年以来的最高峰。1980年,经济进一步恶化,国内生产总值比上年下降2. 1%,通货膨胀年率则高达18%,失业人数超过200 万。到1981 年第4 季度已达276 万人, 1983年更是高达317万人。[169]
两次世界大战给英国人带来了无尽的心理创伤。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英国虽然胜利了,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英国共有600 多万人应征入伍,75万人战死;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英国军民共死亡41万人,伤残36万人,[170]无数的妻离子散,无数个家庭破裂,无数的人伤残在身,心理受损,战争的梦魇成为许多人终生挥之不去的阴影,造成了精神信仰的危机,人们对人类的前途悲观失望。这种绝望的情绪弥漫在许多作家的作品中。著名诗人艾略特在他的《荒原》中以隐喻的方式描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创伤,荒原人的精神荒漠,他们溺于情欲,丧失宗教信仰,生活没有目标与希望,没有温情与依靠,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整座城市,人们像活死人一样,虽生犹死,在萧条的荒原上麻木地生活着。在女性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 Virginia Woolf)的一系列作品中,则通过描绘战争给家庭带来的冲击,这些家庭中或是丈夫或是儿子在战场上身亡,从而给家庭中的女性带来了深深的痛苦。在《达洛维夫人》( Mrs. Dalloway)中,退伍军人塞普蒂默斯·史密斯因为战争患上了无名的狂想症,经常幻见在战争中牺牲的好友伊凡。当权威医师决定对他实行强制隔离治疗时,他跳楼自尽,留给他的妻子露西垭无穷无尽的悲伤,战争不仅伤害了男人,也伤害了女人。
三、《精确》之中的残病隐喻
战争历来是文学的主题,残酷的战争一方面给物质世界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另一方面,却也为文学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战争在毁灭人类的同时,也成就了文学。战争带来的身体伤残、死亡与精神创伤令人难以释怀,因而绝大多数见证过战争的作家都对战争抱着谴责的态度。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以各种文学形式倾述对战争的痛恨,成为一股反对战争、爱好和平的力量。文学作品中对战争的谴责和痛恨常常通过疾病予以表达,只不过,这些疾病主要是损伤性疾病和精神疾病。
品特也是生于战争时代的一员,童年时期经历了残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他生活的伦敦也曾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个中心战场,因而他也是一个战争的见证者。与许多爱好和平之士一样,品特痛恨战争。在《精确》中,品特以另一种方式述说了战争带来的伤害。
《精确》是品特写的一部短剧,虽然篇幅短小,但所反映出来的内容却让人为之动容。戏剧一开始,两个男人———罗格( Roger )与史蒂芬( Stephen)一边喝着酒,一边正在为一个数字争论得面红耳赤。
史蒂芬:我再一次强调,是两千万,再一次强调,这是有事实根据的,两千万是事实,如果有人硬要说是三千万,他就是扭曲事实。
罗格:可耻!
史蒂芬:十分可耻,他们懂什么。[171]
品特没有给出任何的戏剧背景,两人的对话让人如坠雾里,他们的争执一直到戏剧结尾,才让人有所明白。
罗格:如果你同意是两个两千万,我就再给你买一杯酒。
史蒂芬:(缓慢的)不,不,罗格,死了的就是两千万。
罗格:你的意思是精确数字?
史蒂芬:我是指死了的,这是精确数字。
停顿
我想要你接受这个数字。
停顿
接受这个数字。
(他们互相瞪着对方。)
罗格:两千万死者,精确?
史蒂芬:绝对精确[172]
“两千万还是四千万?”原来,他们二人争论的是一个数字。同样由于不确定性手法使用的原因,品特在剧中并未给予太多的故事背景,也只字未提这些人死伤的原因,直至剧末,读者也无法明确得知这个数字说的是什么。然而,若将该剧回放到品特的创作时期,人们大概会联想到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伤亡数据。在《精确》中,虽然没有直接描绘血淋淋的肢体损伤场面,然而罗格与史蒂芬口中谈论的死亡数字却展示出了另一种触目惊心的场景,人们眼前浮现的是难以计数的死亡躯体,是一个战斗刚刚结束、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显然,这是另一种伤残隐喻。除了数字带来的视觉效果外,剧中的罗格与史蒂芬醉生梦死,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酒,啰唆重复的言语总是纠结在这个伤亡数字上,不停地为数字的精确性作无用的争论,似乎一边喝酒一边争论伤亡数字就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的行为方式也影射出战争带给人们的精神创伤。
为了表达自己对战争的愤慨,2003 年品特还特意发表了题名为《战争》的诗集,对美英发动的伊拉克战争进行谴责,当中的三首诗分别为《上帝保佑美国》《民主》《天气预报》,也许,与之结合,《精确》的内容会变得更容易理解。在《上帝保佑美国》( God Bless America)中,品特写道:他们又要再次出征,
全副武装的美国人,
他们欢唱着在世界各地,
赞颂美国的上帝。
沟里的尸体堆积如山,
他们再也无法参与,
别的人拒绝唱颂,
他们的声音正在消失,
他们忘记了旋律。
骑手们带着鞭打的伤痕,
你的脑袋卷进沙里,
你的脑袋是泥土的池塘,
你的脑袋是尘埃中的一个污点,
你的目光已经熄灭而你的鼻子,
仅仅嗅到死者的臭气,
而所有死亡的空气都活着,
伴随着美国的上帝的气息。[173]
这首诗歌与《精确》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描述了伤残的躯体,然而《上帝保佑美国》的指向是明朗的:诗的第一节描述了打着上帝名义的美国士兵活跃在全球各地;第二节指出正是这些赞颂仁爱上帝的美国士兵却四处制造了堆积如山的尸体,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像美国士兵一样高唱上帝赞歌;诗的第三节则是一幅未曾打扫的战场景象,直白而形象地描述了西方国家狂轰滥炸下的伊拉克人民的死伤惨状。在这首短诗中,品特两次提到了“美国的上帝( America’s God )”,众所周知,基督教是普世的宗教,上帝是所有人的上帝,“美国的上帝”与诗的标题“上帝保佑美国”遥相呼应,充满了辛辣的讽刺。《上帝保佑美国》同时也还是美国的一首歌曲的名称,由欧文·柏林( Irving Berlin )创作,长期以来被视为美国的非正式国歌,是美国人极其喜欢吟唱的歌曲。该曲的最后一句歌词是“愿上帝保佑美国,我的家乡可爱的家乡( God bless America, My home sweet home. )”。“上帝保佑美国”表面上是说美国人是上帝的宠儿,上帝只保佑美国人,而不保佑伊拉克人,其实谴责了美国统治者只认为自己国家的民众的生命珍贵,却把他国民众视为蝼蚁,任意发动战争剥夺他国人民的生命。美国人认为自己的家乡是可爱的家乡,却在他人的家乡杀人放火,全副武装、高唱上帝赞歌的美国士兵与肢体横陈的伊拉克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诗的第三节完全是士兵们病残和死亡躯体的展览,他们身上伤痕累累,脑袋已与尘埃融为一体,空气中满是死亡的气息,恰似人间地狱。该诗简单朴实的字里行间展现出战争给伊拉克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揭露了美国的战争谎言,也表明了剧作家品特不分国藉地对人们的深切关怀以及对统治阶级伪善面孔下的残暴的深恶痛绝。对比《上帝保佑美国》与《精确》,发现它们都在使用伤残的躯体作为言说工具,那么,透过伤残的躯体,《精确》应该也是对战争发出的谴责与控诉。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先后有60多个国家和地区参战,波及20亿人口(占当时世界人口的80%) ,战火燃及欧、亚、非、大洋洲和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作战区域面积为2 200 万平方公里,交战双方动员兵力达1.1亿人,因战争死亡的军人和平民超过5 500万,直接军费开支总计约1. 3万亿美元,占交战国国民总收入的60% ~70%,参战国物资总损失价值达4万亿美元。无数的城镇剩下的只是残垣断壁,无数的家庭在战争中破裂,战争造成了大量的孤儿寡母,以及无数的伤残病人。品特对战争深恶痛绝,早年之时,他拒绝服兵役,并非他不想承担国家义务,当军事法庭要求他对不服兵役作出解释之时,他说道:“最近的战争已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世界上本来就已缺衣少食,为什么我们还要发动另一场战争让更多的人挨饿?我们为何而战?”[174]多年以后,当再被问起拒绝服兵役的原因时,品特说:“我很清楚战争所带来的灾难和恐怖。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为战争出力。”[175]反对战争是品特一贯的立场,他甚至被称为“人权斗土”“反战作家”,晚年的品特竟然放弃了戏剧创作,走上了政治舞台,发表政治演说,参加政治活动,被称为“愤怒”的老人。
在《精确》中,虽然品特并未明言该部戏剧的指向,也没有直接用语言描绘战争的残酷杀戮过程,但巨大的伤亡数字喻指的就是一个个受到伤残的生命,是对发动战争的强权政治的迂回指责。
注 释
[1].Aristotle.“Poetics”. Critical Theory since Plato. Eds. Hazard Adams and Leroy Searle. 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6,p. 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