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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朝宗,一名可望,流贼张献忠养子也。献忠破蜀,屠戮殆尽,尽收蜀府金银载入锦江,为川将杨展截杀,重货悉沈江中,夺入贵州,病死。时,李赤心已归顺,朝宗慨然曰:我辈汗马二十年,破坏天下,张、李究无寸土而清享渔人之利,甚无谓也。我当仍归明朝,力挈天下而还之,一雪此耻。遂率众入云南。会沐国公为洞蛮所劫,即提兵平蛮,与沐结姻归朝廷,因封景国公。武康伯胡执恭同陈邦傅假堵牧游令,擅封朝宗为秦王。矫诏所载,崇之以监国,许之以九锡,推之以总揽朝政、节制天下兵马,事之以父师。朝宗传檄四方,定番侯皮熊首参其不道。留守瞿式耜疏请斩胡执恭,以正欺君辱国之罪。朝宗亦知封王非出朝廷意,至是遣人入贡黄金一万两、良马一百匹,自上书请封;复以黄金四万两赂朝贵。高必王出疏争之,阁臣严起恒坚执不许。由是,怨两人入骨矣。

庆国公陈邦傅帅师入卫,诏杖礼科给事中金堡、兵科给事中丁时魁,寻遣戍。削夺都察院左部御史袁彭年、翰林院侍读刘湘客,遣戍兵科给事中蒙正发。

时,词谏诸臣多失人意,群辈伺权者指政所必去。会陈邦傅入卫,遂下丁时魁、金堡、蒙正发、刘湘客于诏狱。瞿式耜闻报,上疏申救,谓中兴之初,宜保元气,勿滥刑。再疏争之曰:诏狱追赃,乃魏忠贤弄权鍜炼杨、左等事,不可祖而行之。上颁敕命,四人罪状皆宦官意,敕出忌者之手。式耜封还,谓:法,天下之公也;不可蜚语横加,开天下之疑,失远人之望。凡七疏,皆不报。诏杖金堡、丁时魁,削夺袁彭年、刘湘客,蒙正发亦遣发。

逸史氏曰:呜呼!桂之亡也,奚俟庚寅之十一月耶;诏狱兴而亡,于是乎在矣。武冈之难,上驰,太后、中宫骑,锦衣马吉翔步从,三日不得食。至一士人舍,其人供神宗像,与上貌类;上且拜且泣。士人夜梦有天神降其家,诸天人悉从,有一学士侍侧。一胡而魁梧者,曰此苏轼学士也;一秀而杰瘦者,此李泌山人也。士人师学士方以智,识其貌似山人。奇寤(囗),因自揣曰:当中南坐者,岂当今天子耶!跪而进膳。上受之,大骇。群乡人环视,各具鸡黍,吉翔慰之。

翌日,土司库佑始来朝,庀器用,其卒乘黄金刀。若吉翔者,真患难君臣也。

吉翔幸上,时窥太后;堡大怒,欲杀之。大司农吴贞毓,当成栋反正时,又劝上跸五羊;又以县令荐于成栋,得贿八百金,成栋轻之。堡奏其事,二人恨堡入骨。刘湘客贫、丁时魁富、金给事刻意清操,有所需求。辄资于二人。二人有弹劾,或敲骨、或吸髓,则以金给事先之。袁彭年,中郎子,神宗朝东林苗裔也;反正后,与东诸侯善。蒙正发给事,其乡人每囗囗,辄出五人手。每一令出,五人自伐其功,遂为众的,道路以目。上移跸梧州,陈邦傅自浔州人卫,遂下四人于狱而疏彭年。留守阅邸报得堡疏,爱其文、怜其遇,至于泣下,七疏申救;而吉翔、贞毓及朝士并恨留守,思中伤不遗力矣。留守文臣,不娴兵,凡所以弹压勋镇、号令诸军者,惟曰借爵赏以励将士也。从来勋镇不得献士于廷,是时吉翔秉政,督抚有疏,尚稽迟;勋镇荐人,朝拜疏而夕下矣。一日军饷以养战士也(囗),焦饷六万,半食桂林;灌阳入永国、义兴入宜章,惟灵田、临桂二县督府得专资焉。滇营旧为楚镇,食楚地。十二月之败,全抚马光匿穴中,饷道绝,赵印选诉之朝;司农牒二邑之饷与之,钱榖之出入并不在督抚矣。呜呼!名为留守,不知何籍可守!号为督师,不知何师可督哉!自入桂以来,列校勋镇,可以推腹心、共患难,惟宣国一人耳;印选轧之,驻平乐矣,鞭长难及。又恐其复合也,每师退,必曰:焦兵来桂,截老营也。自全退榕江、榕江退木黎岭,莫不皆然。夫以焭焭一桂捍江南半壁,剪其手足、掣其肘腋,城无一卒、库无一钱,虽武侯复生,亦奈之何!留守时为余言,簌簌欲泪,可伤也已。钦宗之弃李纲也,出之于外;秦桧之杀岳飞也,罢其兵权。今更仇雠事之、方面托之,委国于仇、委仇于敌,用之而即杀之。好臣之误国也,愈出而愈奇矣。先太师以余善理财。余曰:蕞尔国,惟钱法、盐政、屯田三事耳。遂开钱局,月得二万金。余意得请于朝,东省行钱,则以钱易盐、以盐使民,地可渐辟,财可渐理。呜呼!朝廷方困广西,其肯济广西耶!印选一日来小东皋,忽发大言,请饷恢永。余曰:全州无敌,奈何弃之而欲他图乎!楚师数万食粤地,师老则财匮,财匮则兵散,敌来何以应?金给事曰:今日敌来,诸君肯降耶?敌亦何屑受君等降耶!余曰:莫若三分现在之兵,一军守全城,一军冲锋出奇兵,一军屯田充饷。印选勃然曰:屯田须牛种,练兵须足食,冲锋须坚甲利兵。方学士曰:努力向前,自有天授。印选默然。余因叹曰:外患可御、内宄难除,桂其殆哉!此庚寅八月九日也。嗟乎!一桂林也,在内则马、吴诸臣,在外则赵、陈诸勋镇,日夜图维,以亡桂为事;而一老臣拮据其中,此实难矣。桂亡时,余遇李元胤于梧州,云朝士闻桂警,有酌酒称贺者。呜呼!独何心哉!独何心哉!

赵印选自桂林逃,靖江世子及其弟镇国将军死之。清师入桂林,督师阁部临桂伯瞿式耜、总督楚师司马张同敞不屈,死之。

十月初五日,清兵大举入严关。赵印选、胡一清、王永祚佯以分饷入桂林,榕江,其空壁也。武陵侯杨国栋、宁武伯马养麟方驰出小路,榕将军未见敌而四溃。留守发使趣印选兵出城,城中大乱,沿途驱掠,留守令戢不得。城外溃兵,云飞鸟散。水东门外烟火蔽天,而鸣镝声绕城。靖江王及绥宁侯蒲缨出走,王世子及其次子俱缢于宫中。留守方巾行衣,危坐署中。胡一清跃马入署曰:至矣!至矣!公上马,且从一清去。留守曰:去何之?从一清去,何如从留守。留守因举杯属一清曰:能饮酒乎?一清曰:今日岂饮酒时!遂跃马遁。适总督张同敞自灵川回,过东江,不及家,来留守署。留守喜曰:敞至,我死不孤矣。敞曰:公将何行?留守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封疆既失,更复何去?敞曰:将欲得当以他图也。公有命,敞敢不死!遂止饮酒。督标致远将军戚良勋牵三马至,跪而请曰:公为元老,系国安危。身出危城,尚可号召诸勋,再图恢复。留守曰:四年忍死,留守其义谓何!我为大臣,不能御敌,以至于此,更何面目见皇上、提调诸勋乎?遣之出城。复有家人泣请曰:当忍死须臾。次公子从海上一、二、三日且至;万里赴行在,乞一面而诀。留守曰:我重负天子,尚念及儿女耶?亟挥之曰:去,毋乱我。厥明,清兵入,二公冠带南面坐。清兵望见,以为神,不敢入;乃发千人围留守署,执去,见定南王孔有德。有德曰:公阁部耶?好阁部。留守曰:汝王子耶?好王子。有德箕踞地上,顾曰:坐。留守曰:我不惯胡坐。有德肃然起,且揖之。见同敞,曰:汝何人?左右命之跪,敞大骂曰:汝非我毛姻家仆耶?提溺器时,谁为汝跪?有德大怒,厉声曰:余大圣人之后也。敞曰:汝等已为犬羊,辱侮先圣,罪当死!有德气咽,直前批其颊;旁武士或牵项、或以刀背折足,强作跪状。敞大骂不屈,牵去,将斩之。留守正色叱曰:张司马,国之大臣,不得无礼;死则我同死!有德素重留守,悚然遂止。因曰:某年二十,起兵海上,横行山东,南面称孤。后为清将,赐称王,拥众数万,任以南方之事,富贵如此。公今日降,明日亦然矣。语曰: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清自甲申乘闯贼之变,驱驰中国;五年之间,南北一统。至一县县破,至一州州亡;天时人事,意可知已。公守一城捍天下,数年于兹。屡挫强兵,能已见于天下,尚谁为乎!不转祸为福,建立非常,以事明者事清,无忧富贵。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留守曰:汝为丈夫,既不能尽忠本朝、复不能自起逐鹿称孤;未几,甘为囗人鹰犬,俊杰固如是乎?尚得以时务、富贵欺天下男子耶?昔少康一成一旅恢复、光武十八年中兴,天时人事,未可知也。且本阁部无功德异能,受累朝大德,位三公、兼侯伯,常愿殚精竭力,扫清中原。今大志不就,自痛负国,虽刀锯汤镬,百死莫赎;尚蒙耻于腥膻中逐臭耶?一死足矣,毋多言!有德知不可屈,愈欲降之。总督叱曰:痴囗囗,岂有天朝大臣降囗者乎?有德愈重之,馆二公于别所,防御甚严,而供帐、饮食如待上宾。留守日与总督慷慨赓和。清臬司王三元、苍梧道彭爌,皆留守里人;有德使说以百端,不应。复进曰:国家兴亡,何代无之;生人若朝露,何自苦如此。公可薙发为僧,自当了悟,为世人所不能焉,岂仅仅守拘儒之节耶?留守曰:僧者,降臣之别名也。佛即圣人;圣人,人伦之至也,未识人伦,何为了悟?赋诗倡和自若(见浩气吟)。二人见其至诚,喟然曰:此真正人。不敢复言。会留守遣死士遗焦琏书,极言清兵赢弱,劝琏急提兵抵桂;且曰:中兴大计,无以我为念!逻卒得之以献,有德大恐。闰十一月十七日晨,请二人。留守方食,食撤,与总督振衣同出。留守曰:我二人多活四十一日,今事毕矣。总督曰:快哉行也,今日获死所!清人皆为泣下。二公颜色不变,洋洋如平时。总督藏一白网巾于怀。至是服之,曰:为先帝服也,将服此以见先帝。至独秀岩下,留守指曰:一生只爱泉石,愿死于此。整衣冠,争就刃,俱被杀。时,日色无光,大雷冬发,远近士民,莫不流涕。同被难者,旗鼓陈希贤、锦衣卫杨芳龄、家人陈祥。先是初三日,留守知不可守,遣坐营制脱将军徐高赍印、谢表赴行在;道阻,匿阳朔山中。清兵攻猺洞,获之。至是,亦同殉难。滇营一卒怨总督,剜其心食;有德怒而杀之。阿达哈哈番、又一拖沙刺哈番马蛟麟莅杀,雅重留守,命以芦席覆之,加土于上。越三日,侍御姚端——留守门下士也、杨艺入王邸,谋殓两公。启视留守,刃血在颈,身首不殊,面色不变。两人抚之而哭曰:忠魂俨在,知某等殓公乎?忽张目左右视。杨抚之曰:次子来见公耶!长公失所耶!目犹视。端叩首曰:我知师心矣,天子已幸南宁,师徒云集,焦侯无恙。目始瞑。遂具衣冠浅葬二公于风洞山之旷地。囗囗囗囗姚端筑室于旁,同清凝上人守墓不去云。留守孙翰林院检讨昌文,于十月遣人入行在,辞世袭临桂伯爵印。且陈桂林不可守状。闻警辞朝,同南大司马鲁可藻、御史朱田林间道而上,阻山中。次年四月,为叛将王陈策扶之以出,至梧州。大学士方以智为僧,在大雄寺;闻昌文将至,谓清将马姣麟曰:瞿阁部精忠,今古无两。其长孙来,汝能以德绥之,义声重于天下。蛟麟以为然,厚遇之。浙人魏元翼,以墨吏黜,心恨昌文;谮于清将,执之至桂,将甘心焉。未至,一日,元翼家中铁索铿然,绕室有声。元翼伏地请罪。忽吴语曰:汝不忠不义,乃欲杀我孙耶!元翼叩头,乞缓三日,少毕家事。又忽楚语曰:此不义奴,速杀之,奚问焉!九窍流血而死。有德疾,遣将祷于城隍,忽见「宫詹司马」四大字。入殿见总督,南面俨然;大惊拜,归以告。有德大骇,供双忠神位于铁佛寺。昌文适至,有德因厚礼之。昌文遂迁留守柩于明月洞,清凝亦迁总督之柩与夫人合葬焉。总督无子,惟一女适兵部主事吴重义。改葬之晨,夫妇适至,人谓忠义所感云。清凝上人者,阳羡人;真诚,不谈禅,能急人难。从予入粤,留守爱而礼之。桂陷时,适在昭平,同留守次子元錥崎岖赶难走。至永安州遇兵,元錥失于路,清凝仓皇入桂林,而留守已没。清凝结庐于柩侧,朝夕焚香,种蔬自给;衣食时缺,终依依不忍去。元錥有至性,三月航海觐亲,艰苦备尝。至十月,始至粤西。万里寻亲,不获一见,可哀也矣!或曰已死、或曰入滇,不知所终。

逸史氏曰:人有五福,死往往重考终命;余以为非也。士生乱世,不能马革裹尸,亦当肆诸市朝。余,乙酉詹世勋不能死我,丙戌仇人不能死我,戊子、己丑虎狼盗贼不能死我,庚寅、辛卯刀鎗剑戟不能死我。是书既成,世有黄祖辈否耶?国可灭、史不可灭,死固甘心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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